第82章 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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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不識衣冠(一)
遠在東南,&bsp&bsp卓思衡回到通判宅舍後還是和妹妹慈衡一道準備了一桌子菜,兩人抱頭痛哭慶祝慧衡高中女狀元,然後將菜吃了個幹淨。
此事給了卓思衡極大鼓舞和巨大的幸福感,&bsp&bsp他在桌上和慈衡感慨道“我自己也中過狀元,心潮澎湃也是有過,但如果說百感交集還得是你姐姐的這個狀元。”
慈衡言簡意賅表示“人老了就是想得多嘛,&bsp&bsp大哥你年紀也不小了。”
卓思衡當即表示抗議“你大哥我才二十五歲!”
慈衡則無奈道“剛才那句百感交集你自到家已和我說了十幾次了,哥你自己說,是不是隻有老頭子才這麽一句話反複絮叨?”
來到瑾州後瑣碎的事太多,偏偏事無巨細都要他來揣度拿捏,卓思衡也感覺自己好像變得越來越嘮叨,&bsp&bsp難道真的是人老了?
做父母官這種事,真的會加速衰老……
怕是他到了何孟春這個歲數,長相都要比曾大人顯老了……
剛發愁完,&bsp&bsp誰知第二天,&bsp&bsp卓思衡就遇到讓自己皺紋都要提前長出來的愁事。
當日,卓思衡正在聽潘廣淩講何孟春決心修道來與自己進行和解,&bsp&bsp去治愈崔逯給他造成的心靈傷害,探索人與人之間的道法自然,&bsp&bsp這時,&bsp&bsp來人入衙內稟報說驛丞陸恢前來拜見。
“我給你找了個通文書的夥伴,&bsp&bsp以後務必要好好相處!”卓思衡語重心長對滿頭霧水的潘廣淩說道。
之後他才覺得,自己這話好像幼兒園大班老師在介紹新來小朋友時的用詞。
他的個性已經開始被摧殘去到意想不到的道路上了。
潘廣淩挺好奇的,決定留下看看這位卓思衡提拔的人才,可卓思衡立刻轉變為了高中班主任模式,向他提出了靈魂三連“我布置的文書寫好了嗎?寫完檢查了嗎?檢查過後你覺得你懂了嗎?”嚇得潘廣淩立刻跑走去完成卓老師的作業,陸恢入內時,&bsp&bsp內衙小廳靜悄悄的,隻有院外的蟬鳴時不時透進來。
“考慮得如何?”卓思衡請他坐下說話。
“下官已回稟過家慈。”陸恢仍舊站著,說話語氣也還是淡淡的,“家慈說,任由下官自己考量。”
“那便說說你的想法吧。”卓思衡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真的很難溝通,都得循循善誘才能問出點心裏話來。
“下官鬥膽問大人一個問題。”陸恢此時才直視卓思衡,“大人為何會選擇下官破格提拔?”
卓思衡笑著搖搖頭“你不必多疑,我也非任人唯親培植黨羽,這太花費功夫了,我接下來的兩年會忙到分身乏術,需要有能力的吏員從旁襄助,分擔一二,事事躬親未必就是最佳抉擇,而你恰好是我一直在找的那種官吏遇事不亂又懂從中轉圜,可以曉潤諸事,又有大是大非的衡量。驛站的事之前我也翻看過許多小吏的籍檔,你是唯一一個考過科試的,想來文書的事務也能勝任。故而我想調你到郡衙。”
很長一段時間,陸恢都隻是用靜止的目光看著卓思衡,這個年輕人的眼瞳很是幽深,和他清秀的外表實在不一致,這種氣質讓卓思衡恍惚間會想起高永清來。
“大人真的不知道我是誰麽?”
陸恢沒頭沒尾忽然來了這麽一句,給卓思衡說得雲山霧罩。
“那你該是誰呢?”他沉詞問道。
陸恢沒有回答,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遞交給卓思衡“大人,我的母親告訴我,如果大人並不知道我的身份隻是看重我的做事為人,那便將此信奉上。”
卓思衡還是不懂,但見他容色恭肅,於是雙手接過信問道“雖然我確實是不知,但假如我知道呢?”
“我會辭官求去,帶著母親永遠離開故裏。”陸恢眉眼微垂,輕聲道,“大人看過此信便能明白根由了。”
卓思衡帶著從未有過的疑惑展開那個外封已是略有脆黃的信,抽出信箋,短短兩頁,看到第一個字時,他整個人腦海一片空白,自椅子上不受控製站起,抖著捏信的雙手難以置信得望向站在側旁的陸恢“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有我父親的親筆書信?”
他少有的失了沉著冷靜,語氣都比以往清允平和亂了三分,隻因這個字跡他再熟悉不過,小時候一次次模仿練習的筆體,隻要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父親卓衍的手筆。
陸恢的眼中第一次出現悲傷的情態,他隻是搖搖頭,什麽都沒有說。
卓思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往下看去
“兄燕穀急拜。複無咎吾弟。前日故人頑疾複發請宮中太醫問診,遭拒,家父以為非病乃遭毒害,恐宮中已生異變。家父願請奏麵聖,卻遭百般阻撓未得成見。如今弟因諫表一事被拘於家中,已見罪於聖上,為保安寧聞得何事皆請勿再言,切記切記。念昔日舊感,兄與家父自當竭盡全力保故人一家,亦是保全吾等東宮舊臣之來日,退無生路,自當進之,況天理昭彰仍在!吾弟性急而直,若不知事之根底,聽聞風雨聲而躁未免莽撞行事,家父命吾修書一封安撫。謹拜。”
卓衍的字跡相當急切,可能是在非常緊迫的形勢下寫成,然而在信的最後,或許是又想起什麽,卓衍在後麵重新蘸墨,用稍微不那麽潦草的字跡又添了兩行“令嫂問弟妻安,弟妻月餘即將臨盆,而弟拘於家諸多不便,勿躁&bsp&bsp,令嫂已安排自家嫗婆奶母二人謹侯,若需疏通,自當打理,弟妻安心待產,萬事無憂。再拜。”
卓思衡覺得好像有塊巨大的石頭壓在自己胸口,讀完信的眩暈感無法消散,他在混沌中掙紮了不知多久,才重新抓住一絲冷靜的神思,察覺信中的出入,冷聲道“不對,父親同我講過,無咎是東宮司經局洗馬盧載的字,他們自幼相識,與太子伴讀,絕不會有錯。但盧載在跪諫當日確確實實是在場的,也因此遭罪問斬,不排除他看到我父親的這封信後仍然選擇慷慨前往,也有可能是後來事情發展超出我的所知不得不如此。但是,東宮沒有舊臣姓陸,七罪臣裏沒有人姓陸,你又是何人?”
此時的卓思衡不像尋常那樣的溫和從容了,他聲音不自覺揚高,眼神銳利至極,幾乎要將陸恢的麵容燒出兩個窟窿來,隻等對方回答。
“大人,我是個……不存在的人。”陸恢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起來,“盧大人的妻子被他送回娘家,而後大人自己前去天章殿陪伴恩師與兄長,跪諫景宗……後來的事大人已經知道了,但盧夫人的命運大人卻不知曉。”
卓思衡被他目光中的哀涼所侵感,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盧夫人的娘家十分貧寒,是盧大人外放時結識的小吏之女,然而二人情投意合,於是盧大人沒有按照家人的意願去求取公卿之家的女子,而與這位盧夫人成就百年之好。他家中雖是不滿,但有盧大人的老師當朝述古殿大學士卓文駿做媒下定,他們也不再推阻。盧夫人雖目不識丁,但夫妻二人情厚恩篤,成親後沒多久便有了身孕。盧大人後來因上諫景宗苛待戾太子獲罪,被停官留拘家中。再後來便是信中與大人了解之事……而盧大人最終還是和大人的祖父他的恩師一道問斬,盧夫人沒有見到丈夫最後一麵,因為這個時候,她已然被娘家親人接走避禍,而那個孩子自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因被七罪臣之案牽連,當官兵來捉拿盧夫人問罪時,她因親子夭亡而早就失魂落魄,聞聽丈夫罪死,便一刀撞死在了禁軍的利刃之上……”
卓思衡沉默地聽著,他覺得身上一陣發冷,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回到了朔州的勞役營裏,記憶裏總有下不完的雪和化不開的冰……
“盧夫人有個小她三歲的親妹妹,她個性強悍不畏死生,在家鄉聽聞姐姐傳信來報喜有孕,思念牽掛不已,於是自告奮勇前往帝京,就是她在危難之時主動照顧姐姐,讓她得以安心生產……大人,這對姐妹,姓陸。”陸恢的最後一句話輕飄飄好似沒有重量的羽毛,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口,“那個本該姓盧的孩子其實沒有死,但姐妹二人知道這孩子已是罪臣之後,恐難以存於世間,於是姐姐讓妹妹帶走孩子,將他改名換姓,帶回老家撫養成人,要他遠離官場是非,平安到老。唯一能證明這個孩子在世間存在過的,隻有一封裹入繈褓裏的信,盧夫人不識字,但這封信盧大人給她念過,她知道裏麵說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還有談及了這個孩子,或許是為了證明一些不存在的東西其實是存在的,也或許是盧夫人一時糊塗,她讓妹妹收好這封信。可她的妹妹也不識字,不知道信裏寫了什麽,於是那個孩子在瑾州鄉下平安快樂長大到十一歲時翻到了此信,質問母親自己的身世,才知曉母親其實是她的姨母……他為此奮發讀書,去考科試,想要重回朝野為自己正身,然而母親卻逼他不許再考,一定要遵從生身母親的遺願,不許染指官場……他答應了。”
“後來,他因識文斷字,當上了一個小吏來養活自己與母親。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就要這樣過去……再後來,郡上來了個姓卓的通判,人人都在談論這位狀元郎出身的卓大人,說他經曆傳奇,以罪臣之後自科舉中脫穎而出……我曾留心過大人,您一點點都不像是罪臣之後的樣子,您身上有種從未遭逢過苦難的舒展之感,我一時羨慕又嫉妒……”陸恢頓了頓,自嘲般笑了笑,“此時再想,我們這些人,哪有人能免去身份之痛,無非是大人心境曠達且從不將心事宣之於口罷了……這不正是咱們這樣的人自父輩處學會的存活要領麽……”
“那你今日為何又願意將信拿來給我看?”卓思衡聲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在陸恢說那些話的時候,他腦海裏閃過好些人的剪影,有高永清,有慧衡和慈衡,還有悉衡……
陸恢低頭一笑,再抬頭時眼中已重新找回那固有的沉靜,緩緩道“就像我說得那樣,如果我的身份被大人發現,那我滿口謊話也是無用,而大人若用這點要挾我,想必也是有所圖謀,我倒是無所謂,然而母親不能無人奉養,當然要逃得遠遠的去……可如果大人不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層意思了……或許冥冥之中定有天意也未嚐不可。況且信中所書不止我的身世,還有一件極其重要之事,大人作為當是時局中人之後,我想,該讓你知曉才對。”
“你是說我祖父懷疑戾太子在幽禁期間中毒之事。”卓思衡從沒聽卓衍說過,為什麽父親將所有舊事始末與相關之人無論大小細碎全部告知,卻唯獨略過這一件?
陸恢不笑的時候有些像高永清,甚至有些像悉衡,他沉聲道“如何處置這封信內的秘密,大人還請自行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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