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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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柔翰清風(三)
卓思衡在皇帝的口述下親自草擬聖旨, 這活兒他過去常幹,時隔多年再次發揮,依然得心應手。
看著聖旨傳達出去, 卓思衡心中落定卻仍是不敢懈怠,皇帝將證據握在手中, 正在重新翻越, 眼見皇帝陰沉的麵容,卓思衡忍不住想, 如果他看到自己親爹差點被名義上的牌位爹給毒死, 又會如何?
陸恢交給自己那封有決定性意義的信, 又該如何處置?
或許暫時隱瞞是最好的選擇,否則眼前這位睚眥必報心狠手黑的皇帝掀起什麽血雨腥風, 隻怕一切有利於民的政令都會一朝被擱置,黨爭將成為朝堂的唯一的議題, 未免人心浮動天下再亂, 此事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
眼下沒有, 或許未來他可以創造一個。
但絕不是現在。
“雲山,你能鑿朕之耳目, 秉公剛正心細入微, 倒讓朕覺得, 或許將來做得禦史與刑獄之責, 也未嚐不可。”皇上已在卓思衡沉思之際轉換心境,他放下手中憤怒的源頭, 聲調平和至尋常, “隻是眼下學政之事亂怠,朕後遣調國子監的幾位官員倒是得了,可老臣顧慮也多, 不敢施展,勞苦你多費心力。實不相瞞,這些年多有人在朕身前以你在瑾州之為多加毀謗,朕不以為意,因為朕信任你,如同過去你的祖父與父親一樣被信任。”
每當皇帝想要情感上和道德上綁架自己,就會搬出祖父和父親,卓思衡已經能非常從容辨別和處置如此帝王心術的玩弄,他深深一躬,正色道:“臣父常以祖父節行教導,臣不敢忘廢。”
“朕相信你。”皇帝終於重新找回了笑容,“你這次回來,五品身份再住著之前的宅子也不大合適,之前國子監有一批官吏因貪贓枉法被治罪,官府罰沒了幾處宅邸,朕拿其中兩個來安置有功之臣的子嗣,說到底,你也算有功之臣的子嗣了,隻是許多事隻有朕知道和你知道,朕也賜一邸,算是補償補償朕的虧欠之意。”
卓思衡心想好啊,這次的買命錢又多加了,估計今年過年的賞賜也少不了。
這些都是有代價的。
但他自己也有非為此事不可的理由,即便沒有這些附加物,他也在所不惜。
告辭了皇帝與皇宮,卓思衡完全沒有任何不安,他的命運早已經由自己安排邁出這一步,如今入局隻是必然,又有什麽好忐忑的?與其浪費時間門在自我折磨上,不如快馬加鞭趕快回家,去見見多年未見的家人。
當真是懂了何為歸心似箭。
跑馬歸家路上,夜方至,天飄雪,細細的雪霰堆滿卓思衡的鬢間門衣褶,又被熱氣融化成嫋嫋的煙塵。
卓思衡離著好遠就看見自家熟悉的小院和門前掛著那一盞雪夜裏幽熒暖黃的“卓”字燈籠,他急趕催促,到門前跨鞍下馬,急切去拍門喊道:“是的!是哥哥回來了!”
於是門幾乎是極快被打開,幾聲“哥哥”混做一團,卓思衡的眼睛也在這一刻徹底濕潤。
卓家四個兄弟姊妹上次抱在一起,好像也是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那天卓思衡離開朔州出門趕考,三個妹妹弟弟緊緊抱著他,落進一家人懷中的雪格外的冰涼。
今天他自外任歸來,滿足的溫暖被一盞帶有他們姓氏的暖燈照亮,雪夜也變得溫情雋永,凜冽寒風也化作溫柔的輕撫。
隻是一家人哭得眼淚都凍住在臉上,回去好久,上麵被凍出的紅痕都沒有退掉,四個人互相又是笑不可支,仿佛剛才哭作一團的不是自己一般。
拜祭過父母靈位,卓思衡與弟弟妹妹吃起不是過年的團圓飯。這次倒不用卓思衡噓寒問暖,慧衡和悉衡都一夜之間門多起話來,恨不得將這五年的事情全都在一頓飯上全說得一個不剩,雖然好些在信中也有提及,卻仍是忍不住親口複述。
於是一頓飯一家人竟然聊至深夜,又添了幾回茶酒,子時過後才聊罷,卓思衡知道慧衡一定有好多話要同自己說,但慧衡卻搖搖頭道:“四弟想說得更多,大哥今夜和他能抵足而眠,他一定開心。”
卓思衡覺得慧衡也不好再熬夜,於是便要她好好休息,慧衡卻眨眨眼睛笑著說:“有阿慈在,一定拽著我聊到天明,睡是隻能熬困了她再說。”
卓思衡聽完也是大笑。
悉衡果然是睡不著的,夜晚,兩人也幹脆在臥房擺上消食的熱茶,在窗前踏上寢衣共話,卓悉衡在塌上堆了半人高的紙,都是他這幾年得意的文章,卓思衡哭笑不得,直說自己要是看完得一直看到致仕。
悉衡今年剛滿二十歲,已是及冠,個子竟比卓思衡還要高些!他被哥哥這樣說也隻是笑道:“哥哥,我還沒有字。”
“這是大事,我雖是想過,可卻覺得,與其費盡心思取個意思好的,不如像我的字一樣,出自父母隨口一句,更顯靈光命定,天數與人和相交而得。不如……也讓父母的在天之靈,為你來起這一字。”
卓悉衡眼中發亮,點頭不迭。
卓思衡仍是用當年卓衍卜卦的方法,他不通《周易》,但為學典故專門讀過,認個卦辭還是信手拈來。六枚銅錢自他手中揚起,腦海中卻是當年朔州流放地,父親卜卦的音容。銅錢落地的清越聲後,卓思衡才自遐思回至現世,靜靜去看桌上踏上的銅錢正背。
好巧不巧,三正□□。
“這是未濟卦麽?”卓悉衡也看過《周易》卻也沒有深讀,隻不求甚解記得大概。
卓思衡點點頭,直接翻出一本來查閱,見是第六十四卦“象”卦:君子之光,其暉吉也。
“君子之光,其暉吉也……”卓思衡默念卦辭,心中洞然若有光,腦海裏也是清明一片,“君暉!如何?”
悉衡隻覺冥冥之中似有冥冥之意,這個卦象由哥哥口中說出,便是天意,君暉二字何其明熠有光,他隻有喜愛之心,別無他言。
於是卓悉衡的字便這樣定下來了。
兄弟二人皆是感懷故去,又聊了許久,才談及卓悉衡的課業。卓思衡翻過幾篇弟弟文章,張弛有度不得不謂之文略不凡,疾處猶如須發戟張,緩處又似散亂煙霞,虛實並論,不缺義理明闡,言誌宏談,又有意氣高颺。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誇了多少次,直到弟弟實在被誇得不好意思要他有所收斂,他卻看到一篇熊崖書院師傅命題的策論,要以《史記》中任意列傳為溯源,起一段史論,弟弟選了《商君列傳》。
卓思衡正想問弟弟為何選了此篇,卻忍不住被文章吸引看了下去,隻見弟弟字裏行間門評述了商鞅見秦孝公所言的“帝道、王道、霸道”三論,辭氣捭闔,昂揚銳意,是為所有文章中他最愛的一篇。
這篇文章講述自古以來帝王三種執政方式,堯舜是帝道,講究無私唯公的德行與君主個人公義;王道則為周天子的仁義之政,講究禮法和天下歸心的德政;而霸道則是源自春秋五霸,乃是其富強一方的實用型方法論。
天下的所有皇帝都會稱讚帝道、尊奉王道、實行霸道。
卓思衡覺得,在弟弟寫出這篇文章後,或許是可以談論一個禁忌話題的時候了,於是他壓低了聲音,看著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弟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了皇帝,天下如何治理?”
“朝代更迭自有時分,會有人輔佐新的帝王歸政的,隻是大多也是依照此例。”悉衡沒有思考便能給出標準答案。
但這不是卓思衡想要的答案。
他搖搖頭,又問:“哥哥的意思是,皇帝這個人,從世間門消失,再沒有人在萬人之上要人叩拜,而是人人去追求平等安寧的生活。”
卓悉衡呆住了,他不知道哥哥在說什麽胡話,而已無法理解話中意味,他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卓思衡,好久之後才低下聲音,疾言道:“大哥!你不許對旁的人說這樣的話!隻有我聽過便完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怎麽能宣之於口?”
卓思衡也愣住了。
是啊,這個想法……或許對於這個時代有些朝前了。
但此時或許言之尚早,將來未必不能有朝一日。
就像耕種田地,需要有人犁地播種,才會有開花結果之日,作物的生長有一季度半年和一年,但是一個新的時代,可能要孕育成百甚至上千年。
他現在能做也必須做的,不是攀居高位後自上而下破壞性的改造,畢竟眼下不是亂世,而是承平日久的時代,很難在其間門以爆裂的方式孕育新生,然而,卻能春風化雨潛移默化,將知識與開明的種子,播種入時代的車轍,當螺旋上升的曆史回到無法衝破的節點時,便會看到此路已天地煥顏,新的時代就會應運而生。
“哥哥方才喝了點酒,這幾年又看了些亂七八糟的書,胡說的。”卓思衡心胸中激蕩,口中卻隻能含混掩飾過去,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哥哥不會對旁人說的,放心。”
卓思衡的保證縱然從來都是有實踐的,但方才的話語太過震撼,以至於卓悉衡一時都不敢相信是出自最為端方君子的哥哥之口,他緩了好久才回過繃緊的心神,緩緩點了點頭,卻仍是覺得今天的哥哥古怪至極。
卓思衡隻能笑著繼續安撫弟弟,要他不要多心,催促快去休息,兄弟二人同塌而眠,也該說些輕鬆的話題。
但卓悉衡卻有另外的事情講。
和衣而臥後,卓悉衡頂著頂棚,忽然開口道:
“哥哥,我遇見了太子。”
這次輪到卓思衡驚掉下巴蹭得自踏上躥起來。
沒完了是吧?敢情他們全家都躲不開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