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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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柔翰清風(五)
    鄭鏡堂是卓思衡見過最儒雅清和的老人,  沒有中年過後殘留的臃腫體態,合度的身材配上挺拔筆直的脊背,  寒風中不露瑟縮之態,  鶴態自若,比之穀中老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的那一縷已皆白的胡須,  便自然地垂落至胸口,讓此老者的言語仿佛更有權威和重量。
    若是自己六十歲後能有這樣的風貌,  老邁也沒有什麽恐懼的。
    “鄭相安好。”卓思衡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叫住自己,  心中警惕麵色從容對其報以誠摯問候,“鄭相身體康安歸朝而來,晚輩恭祝。”
    “已是朽木之軀啦……哪有什麽安康?隻是這幾年朝堂亂象叢生,每每思及先帝把臂而托,心有不安,  強撐著一口氣爬也要爬來輔佐官家,除一除廟堂裏的蚤蟲,也好百年後有麵目去見先帝。”鄭鏡堂站至卓思衡麵前半歎半笑著搖頭。
    卓思衡是可以將驚訝表演至爐火純青的,  但他卻不想。
    鄭鏡堂和唐氏想除掉的人不就是自己和高永清麽?那他話裏的蚤蟲大概也是他們兩個了。
    “晚輩離京多年,  偏居東南一隅,不曾過問樞機  ,不知如今如何景象,  怎讓鄭相不安至此?”冷冷的聲音與麵無表情搭配,  卓思衡毫不掩飾自己聽懂了鄭鏡堂的話,他們之間門早就有過三回合交鋒,  再以啞謎互相配合,鄭鏡堂興致好,卓思衡卻沒那個玩心。
    他想聽聽鄭鏡堂好好說話,  能透露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來。
    “如今本固邦寧,天下承平日久,卻始終未及太宗時期般大治,並非官家無能,而是沒有賢臣輔佐的緣故。”鄭鏡堂笑道,“我腆居吏部尚書之職,若隻愕然愧慚豈不瀆職?也該為官家拔舉良吏掃除奸小才是。”
    “說得也對。”卓思衡低頭一笑,抬頭時音調也輕輕揚高,“聖人雲‘君子和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給鄭相一個建議,若要為聖上身邊掃清奸佞小人,不如去查勘誰人結黨營私,誰人攻訐異己,想來小人必定以黨為同競興私利,聚於一處。若能牽動一人,便可連根拔起,至此,聖上便可垂拱而治,鄭相也可以笑對先皇。”
    卓思衡從來不信有人能比他更會陰陽怪氣。
    但鄭鏡堂卻足夠沉得住氣。
    聽過這番尖銳的譏諷,他以輕而撥,調轉話題,仍是麵不改色道:“我曾聽聞,卓司業你最是君子勝玉溫潤合度,賓禮鹹賢風至英朗,今日一見卻沒想到也是少年鋒芒銳意進取之輩?果真百聞不如一見。竟有你祖父的剛直風範。”
    “我見鄭相亦如是。入仕前也聽人提過鄭相之儒雅賢名在士林當中是讀書人的翹楚,今日得見方知豈止翹楚,能與我祖父同朝為官又身受輔命之詔社稷之托,兩朝皆是位極人臣,可見豈是一個賢字就能草草概略?”
    對待吵架提及家人的對手,卓思衡也會使用人身攻擊予以回擊。先帝和皇帝是什麽關係?姓鄭的可以兩朝為官,可見是什麽見風使舵的貨色,又與唐家以舊臣之實打壓新臣,罵他首鼠兩端也算是好言相向。
    “卓司業辯才了得。”
    “鄭相才是苦心窮慮。”
    二人的對峙顯得格外平靜,禦道之上偶有執勤禁軍與來往奔忙的內監經過,都忍不住偷偷側麵去看這詭異的一老一少保持兩步開外的距離,就這樣麵對麵,雖有笑容,卻都是在用冰冷的目光凝視對方。
    “我聽聞卓司業剛返回帝京,便說得官家下詔查辦瑾州知州王伯棠?”鄭鏡堂問道。
    “是官家明察秋毫,不容下垢。”卓思衡不鹹不淡道。
    “王大人坐鎮瑾州兩任有餘,水旱皆無饑餒,千帆入港盡顯我朝繁盛,若不是有人搬弄唇舌,又怎麽會鋃鐺淪落?”
    “水旱皆無饑餒是因為王伯棠任上也沒有什麽水旱,他上報的那些災厄之河流晚輩都去看過,不過是山中溪水因短疾之雨暴漲衝去道路,無人傷亡,無屋倒塌,哪來饑餒?瑾州地質山川少有載記,河流名目少人得知,外人更好欺瞞而已。至於千帆入港……敢問鄭相,永明城通貿外邦不說千年也有五百,天下商賈無非逐利而來,難道沒有他王伯棠坐鎮,那些船隻就都迷路方向駛不進我朝的港埠了麽?”卓思衡將最後的克製和禮貌如數還給發問者,“還是鄭相雖沒有親自去過瑾州,卻猶如自王伯棠眼中看過瑾州一草一木般了解實情?”
    鄭鏡堂也終於進入了狀態,笑容消失後的他連帶銀白胡須賦予的仙氣也一同消失,眼尾因怒意而垂落後,整雙眼睛像是倒置的三角,陰鷙地看著卓思衡。
    卓思衡卻笑了:“鄭相,晚輩為官資曆尚淺,不通此道,若說了得罪的話,還望前輩海涵。”
    要是氣死人不算謀殺就好了。他想。
    卓思衡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此時周圍又有人經過,鄭鏡堂不好發作,況且他終究經曆過風雨無數,老辣有餘,竟也還是笑得出來:“當年我久纏病榻之時便聽不止一人說,有一朔州高才得點解元,解試文章識略精微,字句好比星羅珠璣,最重要的是,那屆解試策論極其難答,苦倒好多士子,雖然人人都知漢官威儀,能講出願意為誰的倒是很多,可如何而為卻難住了很多人。如果我沒記錯,你當時卷子上寫了自己願為公孫弘?”
    “正是。”
    “公孫弘曾為豬倌,不似你是名門之後,而他老得重用,亦非你年少揚名。我倒覺得《倪寬讚》中卻有一人與你相似。”
    卓思衡猜到他要說什麽了,笑道:“鄭相想說得想必是霍光霍大司馬。”
    “當如是也。”鄭鏡堂也不再彎繞直道,“你們二者相似處確有甚多。”
    當年參加考試的那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或許會因畏懼不敢提到這個名字,但如今二十八歲已為官將近十載的卓思衡卓司業卻笑得遊刃有餘:“霍光位列麒麟閣第一功臣,鄭相太抬舉我了。況且霍光輔政期間門便有本事處置掉一個禦史大夫桑弘羊,一個侯爵上官桀,我哪有這個本事拔除黨羽來實現昭宣中興呢?”
    “輔政大臣也不是這麽好做的。”
    “大人這個輔政大臣一半時間門都在養病,我看也沒那麽難。”
    “你即便此時深受皇恩,也不能如此驕縱淩上。”鄭鏡堂冷冷道。
    “能臥病在床多年仍舊居於相位,您才是真正的身受皇恩,晚輩如何可比?這樣說來,您才是我朝最像霍光的那位第一功臣。”卓思衡笑得彎起眼睛,但目光卻沒有笑意,“再說,晚輩也不覺得公孫弘就不比霍光,退能泥淖嬉豬,進可宰輔君王,私德不染臣行,也算是曆代為官的垂範。”
    鄭鏡堂的手指有那麽一瞬間門的微微蜷曲,可很快就又放下,而後悠然放慢了語速說道:“你熟讀前四史,該知道與公孫弘同朝為官的明察之臣汲黯是如何評價他的?汲黯說,公孫弘位在三公,俸祿甚多,卻故作姿態隻穿布衣,矯飾自己的品德,不可不謂之詐猾。”
    “這點我確實比公孫弘不及,我自幼家境清苦,如今得賜新宅,正滿心歡喜要去看看呢。”卓思衡笑道。
    “我差點忘了,卓司業家中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這句話讓卓思衡警覺卻沒有慌亂,他反應極快道:“是啊,兩個妹妹均是待嫁,裙帶之末端空空如也。”
    鄭鏡堂道:“你為了做孤直之臣,便如此怠慢家中弟妹?”
    原來他們是這樣想自己的,得知如此,今天的架也沒有白吵。原來自己在敵人的眼中是這樣一個沽名釣譽的混蛋。也真的很是奇妙。
    “我自己也還沒婚娶,四個人湊合過挺好,鄭相就不用擔心我了。”
    “你救過太子一命,就以為自己是千金之軀,實則小心渡河,不要江心洗去金身,發現船上人人俱是泥胎難保時已經時猶未晚。”
    這是鄭鏡堂在此次交談中說過最直接的話,然而他卻是笑著說的,那種自信和篤定溢於言表。卓思衡對他如此的原因心知肚明:在他們看來,太子自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其他搭上太子這條船的人,必然也是一樣下場。
    太子再不濟,也好歹是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比他們這些高官厚祿卻隻知結黨弄權構陷異己的小人不知好到哪裏去!
    忽然,卓思衡心中有個了個叛逆又狂野的想法。
    他就是要將這些人眼中這樣的太子護上皇位,保他成為一代明君。
    一瞬間門出現的狂妄念頭並未因這瞬間門的激意漸去而消退,反而在卓思衡腦海裏成為了一個真正可行的計劃。
    “聖上春秋正盛,我怎敢與太子同船?況且我此時所作之事,樁樁件件都是為聖上奔走,鄭相這話即便是拿病了做借口,怕是到聖上處也說不通清理。”卓思衡見鄭鏡堂變色,也不深說,怕自己忽起的心思展露,也是點到為止,“不過畢竟在下是想做個公孫弘的人,得過且過的道理還是懂一點,鄭相,咱們就此別過,今後朝會議政再見,還要多多擔待。”
    說完,卓思衡率先一步離去,隻留鄭鏡堂一人獨自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