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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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推賢論舊(二)
國子監派出的人員去到各職司衙門問詢統計花去五天時間, 第六天的時候,中書省收到了國子監的奏疏,上有兩項議程, 每個讀起來都讓人震驚。
但是皇帝的答複是, 沒有問題,按照他們說得辦。
中書省也並未駁回,雖然多有非議,但他們並不想隻在這件事上就動用自己的權力,用沈敏堯的話說,是官家難得搞些自上而下的大動作,第一次有此意願便要咱們中書省駁回,那也太不給官家麵子了,這麽多年官家對於臣子,也是從不怎麽為難的, 至少先看看再說, 如果為難, 或許便到此為止了。
曾玄度表示, 沈相說得對啊!
其實他心知肚明, 沈相了解卓思衡不是一般人物, 畢竟在中書省三年,也算看著成長起來的年輕官吏, 再加上這兩年在地方的大膽作為, 沈相是何人?當然知道一切隻是前奏, 現在就用了權力,今後鬧得更大需要中書省出來平衡各方爭議的時候該如何分說?
於是,眾人便看著國子監一日連出三道布公文書。
第一道,聽說禮部尚書何敬輝看了當場懵圈, 他問四下,到底國子監是禮部還是咱們是禮部?國子監怎麽招人,咱們管不著,但他們憑什麽管考試的事?這種麵向全國上下所有士子的考試,難道不是隻有咱們禮部能出題麽?於是當天禮部的官員們就跑到天章殿去,在皇帝麵前哭訴一番,據說引經據典,非常專業,連整部《周禮》都搬出來壓在了皇帝的案頭……
第二道,宗正寺寺丞劉牘看到倒是很平靜,宗正寺曆來是皇家宗室德高望重的皇親任職,劉牘和皇帝的關係離得不近,可是輩分大,可以算是他叔爺爺,是見過世麵的。他看此令全無反應,下屬悄悄告訴他說,隔壁禮部已經炸了,他卻道,又和咱們沒有關係,不過就是點個命留個冊……但姓卓這小子,確實有點手段。總之咱們就隻是配合,什麽也不要說,不要沾染和招惹,不表態不承諾,給我全體保持緘默……
第三道,官場無人問津,卻攪動士林各處都是群情鵲起,大家見私學的鴻儒開始受重視,便紛紛讚歎皇上有德,不可不謂仁君聖主。
卓思衡端坐國子監,等消息聽反饋,幾日後,第一個報上來的果然是幾處距離中京府較近的私學書院向州學推薦的入京講學人選,第二個則是宗正寺的名冊。
然後第三個,他等來了一個人。
靳嘉是額頭冒著汗趕來的國子監。
卓思衡正在辦公,見到老同榜一點也不意外,畢竟大家都知道,如今靳嘉是在禮部任職從五品員外郎,因在工部政務出色,他比卓思衡晉升得還要早一任。
“樂寧,你來了,坐下說話。”
卓思衡樂嗬嗬招呼朋友,在靳嘉眼裏簡直是沒心沒肺,但他趕過來實在太渴,連喝兩杯茶嗓子裏才說得出話:“是我上峰何尚書要我來的。”
“何尚書有何吩咐?”卓思衡沒有半點意外。
靳嘉焦慮得根本坐不住,屋子裏來回走了兩三趟,站住後愁苦道:“你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何尚書這次是真的不打算讓步,他知道我們曾是同榜,就想要我來問你最後一句,是不是真的非要如此?你應該知道禮部去找了官家,若真再鬧下去,大家都不好看,不如你讓一步,隻選賢才,同入京講學那些鴻儒一樣,讓私學書院推薦人選到國子監就讀,你們既能充實生員,也不幹擾禮部職權,難道不是一舉兩得麽?”
“嗯,好的,就這麽辦。”
“哎你也不要太固執了,有些事……”靳嘉忽然愣住了,他呆若木雞得看向一臉真誠的卓思衡,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方才說得是……可以?”
卓思衡乖巧點頭:“是啊,讓禮部這麽為難,是我考慮不周,既然這樣,大家各退一步嘛,我願意。”
“不是……可是……但是……”靳嘉的手不受控製在空中來回比劃,他準備的一肚子勸說的話全憋在喉嚨裏,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雞,本該打鳴的時候,卻好似噎住隻能瞪著眼睛。
“沒有什麽不是可是但是,我絕對不給老同榜添麻煩,既然樂寧你來說和,我是肯定要給麵子的。”卓思衡眨眨眼,“再說,我也不好讓官家夾在中間難做不是?”
靳嘉即使被一時突變驚住,也到底是這麽多年書沒有白讀,官沒有白當,他馬上嗅到詭異,當即道:“不對,不是這樣,雲山你……你不是這麽好說話的人。這裏麵一定有問題!”
“我一直都很好說話啊,當年邰江南下船上相遇,後來告別之時,你還誇我是你見過的君子中最可比玉的那個,我還受用了好些年,原來你才是口是心非的那個人。”卓思衡一副很是受傷的表情,單手撫住心口,仿佛一時接受不了這個真相的打擊。
靳嘉惶急得臉都變白了,趕緊替自己解釋:“我自然是這樣想你的!今天也未變!但是……你是那種溫潤如玉的正人君子裏,心眼最多的!”他一著急,也不說那些高級詞匯了,隻記得最通俗的說法。
卓思衡這時才笑了說道:“哎我就說,樂寧你必然不會這樣想我,既然我是正人君子,那又會有什麽詐呢?畢竟吾日三省吾身,今日之省便是此節。你回去就告訴何尚書,說我迷途知返,深覺愧意,他日定然親自上門,向禮部諸位同僚親自去賠個不是。”
“你到底是什麽打算?陽奉陰違隻會給你填更多麻煩,以你今時今日的官職和權柄無異於飲鴆止渴。”靳嘉終於找回了書麵語詞匯,冷靜道,“算了,你或許不打算告知我,這也無妨,但出於同榜之誼,我卻是不能不提醒你的。”
卓思衡明白靳嘉即是出於平和本性不願意看到動蕩,也多少對自己有同榜的情誼在,不願事端來自自己,於是也笑了笑,雖不作解釋,卻話中盡是柔和的安慰之意:“我一直感念能在貞元十年恩科結識像方則與樂寧你這樣的朋友,我並非不告訴你實情,而是你們禮部的要求在我看來,也並非是無禮蠻橫,我有自己的主張,卻也不好在初期便樹敵太多,更何況國子監和禮部好些事情都要相互斡旋,最好還是別生嫌隙為妙。”
這些話在情在理,即便靳嘉還是覺得另有隱情,那種詭異感怎麽都無法消弭。再加上他實在覺得卓思衡此人深不可測,一時難以判斷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隻好聽下好話記在心裏,準備回去跟自己頂頭上司複命。
然而告辭的時候,卻被卓思衡叫住了:“樂寧,我其實也有一事想問你。”
“除了禮部的事,其他的都好說。”靳嘉仍然很警惕。
卓思衡笑了笑,又給他倒一杯茶遞了過去:“外麵冷,喝完再出門,別著涼,你邊喝邊聽我說。我同宗室和有爵之家甚少往來,隻是想問你一句,眼下公府侯門裏知曉那條宗正寺名正繼業之子入國子監的條則後,是不是都安安靜靜在準備?”
靳嘉看著卓思衡的眼睛,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懷疑之前的事有沒有詐,那是一定有詐的!眼前這個老同榜如此狡猾,怎麽會輕易允諾讓出一步?必然是早就預計到了所有人的下一步行為,故而才有此法,隻是不知他真正的、掩藏在表麵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你是如何知道的?難道你覺得,王侯之家貴戚門庭就不會將此事鬧到官家麵前麽?你為何如此篤定?”靳嘉無比冷靜問道。
“樂寧,人是會為了切身利益趨向無垠膨脹而精打細算的。權力和財富越多,便越會倍加如此。”卓思衡低頭一笑,複又抬頭時眼中清光一片,“大多數有爵之家的繼業之子自出生起便由宗法與身份決定,這是不可改變的,所以上報此項會非常的快,這些人來與不來,在條則裏其實也沒有規定不來便不能繼承爵位,這我們國子監也管不了,看起來這隻是像個逼迫公卿世家子弟走過場點卯讀書的形式……是麽?但是,你要知道,為什麽公卿世家希望子嗣眾多,並不是為了優中選優繼承爵位,而是在真正的繼承人發生預料之外的悲劇後,能夠不至於香火斷絕富貴權勢旁落。但如若此,這個繼任者是誰,本朝卻有各種各樣的先例……”
“你是說公卿之家會為了這些‘意外’的可能,讓其他子嗣也來念書?”靳嘉頓時明白了卓思衡的用意,“或者這些人,都是自願來的?”
靳嘉的母親是郡主,他當然知道其中情況,雖然嫡子繼承家業是祖宗之法,皇位亦是如此,但當這個位置空懸,一切都失去了定數,會有競爭和覬覦出現,繼承人留下過幼子,卻被弟弟繼承位置的也有過先例;爵位持有者在繼承人離世後,也未必就選擇下一個順位,而找理由廢弛去選擇自己最寵愛看好子嗣上報宗正寺的,也大有人在……
“因為國子監沒有資格認可繼業者,但別忘了,宗正寺有。”卓思衡笑著說道,“而他們不管願不願意,將簿冊交給我的時候,就已經上了這條船。”
他總要說一些自己的打算給旁人,若是事事隱瞞,隻會讓親近的同榜和朋友都覺時刻猜忌自己,尤其是善意提醒過他的人,說一些別人早晚會想出來的關鍵,也是一種節省別人思考成本的關懷。
“這樣一來,太學豈不人人趨之若鶩?”靳嘉想得通透後,也是搖頭無奈得笑了,他不是在笑卓思衡,而是笑自己竟然現在才明白為何自己這位同榜會這樣詢問,“最近有爵之家的走動都是多了,還有好些打聽對方家裏送了哪些孩子去國子監再來議親的……聽說好些家裏雖然門戶緊閉,可裏麵卻熱鬧得很,有爭執也有商量……總之,別的哪條是妙計我不清楚,但這一條,你死死握住人性的弱點,贏得真是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