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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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擊石成火(六)
“你得警醒些, 吏部這手假途伐虢可是衝著你來的。”
國子監內院的堂屋,薑文瑞輕輕敲了敲卓思衡麵前的桌子,語氣比平時嚴肅不少。
“是假途伐虢也好暗度陳倉也罷, 我並不擔憂自己的處境。”卓思衡似乎是下意識看向窗外,“可此舉勢必卷入許多無辜之人。”
“你心中清楚沒有用,可有應對之策?”薑文瑞第一次在卓思衡臉上見到如此隱憂的表情, 心中也泛起一絲不安。
“很多事不是有應對之策就能處理的。”卓思衡見薑文瑞這般, 反倒笑言寬慰道, “有些辦法越是當場想越是見效快。”
“你素有急智,我不該替你杞人憂天,隻是我隱約覺得事情凶險是因為那姓曹的未必有眼界和謀算想出如此直奔要害而來的法子。你說,他背後是否有……”
“薑大人!卓大人!你們快出來看看!”
薑文瑞的話被突然闖入的一個刀筆吏打斷, 此人急得麵色青白,禮數都不顧, 卓思衡便明白該來的還是來了。
“大人, 若信得過雲山,一會兒且請聽我先言。”卓思衡先一步攔住急切往外趕的薑文瑞低語道, “切記勿要急躁。”
“好,就依你的意思。”
二人自內堂而出,經前院出到外院, 隻見整個壓闌石鋪就的寬敞空地上跪滿了國子監太學的各級官員與吏員,上到監丞主簿、學正學錄,下到博士及一幹筆吏, 一個挨著一個, 或跪或泣,一時之際到處哀聲連連、歎息陣陣。
“有話也不該跪著說,先起來罷。”卓思衡輕聲道。
“這是在做什麽樣子?往來學生看到像什麽話?”薑文瑞聽卓思衡開了口才說道, “若為公事而來,這樣豈成體統?”
“大人!我們來此隻是想求條活路,絕無他想!”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
“仁義禮善之於人也,辟之若貨財粟米之於家也……”
“請大人慈憐我們!”
……眾人一言一語之混亂,薑文瑞自入國子監來見所未見,他正欲開口訓斥,卻見卓思衡朝前一步,自台階上坐下,一手肘橫撐於屈前膝蓋之上,平心靜氣道:“求人幫忙總得先說說幫什麽不是麽?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倒是讓我摸不著頭腦了。”
眾人安靜下來,跪在最前的主簿在與四周確認了目光後,拜道:“卓大人,吏部此次中察是衝著我們國子監各人來的,我們因吏學一事得罪吏部,如今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手裏,該如何是好啊!”
卓思衡沉吟片刻道:“是了,吏學一令自我而出,吏部若要尋釁,也該是對我,你們都是被我連累得惴惴不安,對麽?”
人皆以為卓思衡會打啞謎混弄過去,將責任推給各人分擔,卻未曾想到他直話說了眾人心中所想,一時因方才主簿稟告後而又一言一語吵鬧的院子重新安靜下來。
“誠然,此事是我之責,我開罪吏部,他們動用中察之權就是拿諸位國子監官吏的前程和身家來要挾,但如有越矩,我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彈劾上書奏對請旨,我都會去做的,你們不必憂心至此,到底我還是頭一份呢。”
卓思衡今日的聲音要輕柔許多,但跪求眾人聽著卻不似安慰,倒像心裏沒底的虛弱。
“大人勿要玩笑!您是聖上信任的近臣,是朝野內炙手可熱之人,即便您被吏部直指兵鋒,聖上也會保你安泰,但我們……聖上怕是我們的名字都不知清楚,若要息事寧人,便隻有我們當了墊腳,到時候我們該如何是好?”
“大人您說得輕巧!我們誰不是寒窗十年熬到了今日,隻盼能早日告老安度餘生,誰又沒有一家子人指望著過活?”
“是啊!大人,我們若被吏部以恨報複,那又該如何自處?”
薑文瑞越聽越氣,但想起卓思衡的叮囑,隻能忍住。
卓思衡卻比他平靜得多,這個被迫置於風口浪尖的年輕人隻是安坐於台階,聽著人們的呼求,待到全然安靜才選擇開口。
卻不是撫慰的托詞。
“那你們想要我做什麽呢?”他問道。
“大人,這吏學我們國子監便不設了吧!”
“我們和吏部各退一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麵“對啊”“沒錯”之類的低語盤桓在卓思衡耳際,讓他意識到曾經可以躲在弘文館靜心抄書的日子早就一去不複返了,那樣靜謐安逸的午後仿佛自他人生中徹底溜走,隻留下狼藉和混亂,以及直麵人心的慘淡。
人生真是吝惜歡喜,卻愛贈以悲煩。
卓思衡站了起來。
眾人仰頭等待他的答複。
“我會考慮的,你們先起來吧。”卓思衡說道。
但這個答複顯然不是眾人想要的,他們忽然群情激奮,隻說卓思衡的敷衍和推諉教人寒心,沒有一句準話,他們便不會起來。
被悲戚和絕望脅迫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卓思衡站在台階上,看著下麵形形色色之人,想起前幾日同盧甘關於芸芸眾生的談論,又覺一語成讖。
“你們希望我保證能取消吏學,好教吏部能放咱們國子監一馬?”卓思衡問。
眾人皆同口言是。
“那你們求錯人了。”
在所有人或是詫異或是怨怒的目光中,卓思衡說道:“下聖旨要興建吏學的不是本官,是聖上。你們要去跪崇政殿,而不是國子監。”
稱呼的變化和語氣的堅毅教眾人一時啞然,而卓思衡話語裏的意思,他們更不敢駁斥。
聽卓思衡的語調變的強硬,薑文瑞想了想,決心同卓思衡配合,他此時凜然道:“既然如此,我作為國子監祭酒該當以身作則,願意同我一道入宮去崇政殿門前長跪不起的便隨我來。”
沒有人敢起來。
“怎麽?不是要個說法麽?如今上峰帶你們去討要,還猶豫個什麽?”薑文瑞努力壓製怒火,卻感覺自己見了方才那一幕已至決堤邊緣,他沒想到自己手下竟是這樣一群無能的綿羊,氣悶之際隻想叫出吼聲來,但見卓思衡都能泰然處之,他便不能拖晚輩後生的腿,於是強忍氣性道,“那便都散了!沒得一會兒讓學生進來瞧見自己的師尊們一個個眼下的樣子,就算吏部沒整到你們頭上,今後你們還能在這國子監太學的學生們麵前抬起頭來?”
卓思衡也適時道:“薑大人說得是,再怎麽我們都是讀書人,有辱斯文不是斷絕自己的後路麽?旁人還未出手,自己先授人以柄,我若是吏部,就拿今日這事大做文章,到時候聖上傳你們一個個去解釋,要如何說得出口?”
這句話算是切到要害之上,國子監眾官吏即便是無奈情急,也知道所作並非可言於人之事,多少知道些羞恥,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可有些老博士老吏,仍是泣不成聲,隻覺此生盡毀,再無安寧之日了。
卓思衡看到如此景象,心中也恨也怨,但他不怪這些芸芸眾生,隻想立即揪出始作俑者,讓他也嚐嚐命運受製於人心境顛沛無助的滋味。
他再次下了台階,去到眾人最靠後一排,那裏站著經義一科的馮博士,初來國子監時,薑文瑞曾為卓思衡親自引薦。那時太學裏學生寥寥,在他課上的學生不過兩三人,其中還有不顧尊師重道的酣睡之徒,然而馮博士卻仍悉心畢力授業,不可不謂師道之典範。他明年便到致仕年紀,若眼下這次中察過不去,數十年青絲白發便是連個安穩的晚年都沒給自己掙下。
馮博士此時已是羞慚,他雖落著淚,卻朝卓思衡擺手兩下又深深一拜,一言不發便要匆匆離去,卓思衡扶住了他,和藹道:“博士,您是經義一學的翹楚,我想請教您一句,《論語》的《雍也》一篇裏,子貢問說‘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敢問大成至聖先師是如何答複他的?”
老博士本來因為哭泣而紅腫渾濁的眼睛忽然有了光,他似是難以置信般仰頭望向卓思衡,許久才緩慢吐出一句話:“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卓思衡笑了:“是了,便是這句話。家父自幼教導我要為仁義者,而他為我教讀開蒙時解釋何為仁者正是用此句釋義。我一直不敢廢忘。”
自己想立身於世,也使別人立身,自己想做事通達,也使別人通達。
馮博士和在座眾人哪有不知此篇此句的,聽過之後許多人都已明了,這便是卓大人的承諾,除了感涕難已,一時眾人心緒複雜慨歎,都無法自持。
送走諸人後,薑文瑞同卓思衡重新入內,他也沒想到卓思衡能將此事處理得如此漂亮,心中深感欣慰,想去誇他兩句,回過頭卻愣住。
他隻在卓思衡眼裏看到了悲傷和哀戚,半點沒有處理完畢一件棘手事務後該有的自得。
“雲山,你做得很好,不要自責……”薑文瑞忙道,“吏部人使這樣的主意,是他們不配為人為官,你心存悲憫,若陷入憂悶,今後又如何自處?”
“薑大人,我全都明白。”卓思衡勉力朝他笑笑,“我想請幾天假,這件事如何處理我有個想法,但需要點時間,這些日子可否請你多多擔待太學裏的事務?”
“交給我,不必擔心!”薑文瑞立即承諾,“去放開手做你要做的事去!”
“那晚輩先謝過大人。”卓思衡鄭重俯首。
爭取時間對此時的他來說再重要不過。
卓思衡回家後便收拾行裝,告訴妹妹弟弟自己要出門一趟,不去遠處,隻在中京府內遊走,但卻是極其要緊的事,怕是沒有三五日回不來,要他們好好看家,這段日子安心便是。
慧衡和悉衡都對近日的事略有耳聞,但他們也知哥哥做事必有自己的道理,隻是囑咐他路上小心,一個人輕裝簡行多帶些銀錢用度。慈衡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可卻覺得哥哥這樣一門心思往國子監裏撲的人卻要出去,定然是大事,也保證自己會照顧好家裏家人,讓姐姐放心編書,讓弟弟安心讀書。
卓思衡一走,國子監太學各級官吏們都尋不到卓司業了,使人打聽,隻知道他告了假也離了家,眼下不知所蹤,好些人便又慌了起來。但一如馮博士等許多人得了卓思衡當日那句話後,便是再對他也沒有旁騖和猶疑,唯獨對己身之命運惴惴不安,卻也不再多言,專注自己該當負責的事務。其餘人沒有這樣的君子之定性,慌亂中皆是不知所措,又聚在一起去想別的法子。
卓思衡走的第三日,如今做了卓宅前院大管事的伏季照常每日打開大門,帶一個小仆灑掃門前的道路,替燃了一夜的門燈填燭剪芯,誰知一開門便看見門前烏泱泱好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唬了他一跳。
“你們在卓家宅子大門前做什麽?”他從前做過軍差,說話自有一股壯氣,一句話幾個字仿佛吼出一般,驚得門前好些人都朝後退去。
他這才看清,好家夥,門前聚集得都是女人!
伏季心道不好,這樣成何體統?他家老爺是頂清貴的文臣,門前聚集這樣多女人來,傳出去是什麽樣子?老爺的名聲官聲都要不要了?
他正決心狠下心不顧男女之別去驅趕,卻聽第一聲啼哭起來,接著哭聲便此起彼伏哀叫連天起來。
如今卓家住得地方,附近莫說達官顯貴,便是有爵之家也不在少數,這樣一鬧,好些附近府宅的下人們便出來看熱鬧,有些也兼著傳話探聽的緣由探頭探腦,直等搞清楚原委去回稟主人家。
“哭什麽哭什麽!哪有一大早到別人門口號喪的!”伏季雖不知道什麽事,但知道不能由著她們胡鬧,先趕走才要緊。
隻是他吼得聲越大,那些女人們哭得越淒厲。
陳榕聽見聲響走了出來,不由皺起眉頭,他低聲問伏季發生何事,可伏季也不能回答,隻是幹著急,催促道:“快去找二小姐和三小姐來吧!”
“二小姐一大早去了公主府編書,三小姐去為舅太爺采買藥材,都不在府上。表小姐也照顧著舅太爺應邀去舊日宋家相識處拜訪,家中眼下沒有主事的人在。”陳榕不是不急,可他這些年跟在卓思衡身邊學到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處變不驚,決不能做率先慌亂的那一個。此時卓思衡不在,二位小姐不在,卓悉衡也在國子監讀書求學,至少得有人問清緣由再去傳話。
陳榕於是靠近最前的一個年老婦人道:“婆婆莫要哭,我們老爺最是心慈,有什麽苦楚說出來,能做主的我替你做主。”
那老婦人的裝束並不窮困破爛,反倒是上等衣料,然而此時跪坐在地流涕卻是一點尊貴的舉止也沒有,大哭道:“你家老爺哪裏心慈?留下爛攤子給我們男人,教我們家裏沒有路走,求求他行行好,去吏部起服個軟,替我們做個主吧!”
“卓大人看在我們家即將孤兒寡母無人照料的分上出來說句話莫要再躲我們了……”
“救救咱們一家子吧!”
呼哭聲越來越大,陳榕和伏季皆是額頭冒出同樣大的汗珠來。
看著眼前至少二十餘人,陳榕聽著他們說得是朝野內外的事,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正要安排人去找卓慧衡,卻見一輛華車在門前的道側停下,自上麵下來一位身著岫玉色宮裙,頭戴垂金步搖的清麗女子,步向此處來時裙裾都仿佛搖曳生輝,她在眾哭鬧女眷側停下,微微抬頭看了眼宅邸門上麵書有卓字的門燈,向陳榕點了點頭,示意他過來說話。
“敢問可是國子監卓司業家?”宮裝女子輕聲問道。
“正是。”雖是警惕,但燈籠掛在這裏,隨便問一句也能知道,陳榕知道這沒什麽好隱瞞的。況且他暗中打量此女子,心道能穿著出這樣的風儀來,想必非親即貴,也不一定就會一同鬧起來,說不定還會知道個中緣由。
“可否告知一句,這些人方才哭什麽?”那女子說完不忘解釋,“我與你家卓大人有些私交,他之前說要我看看那本瑾州風物誌,我今日隨家中長輩入宮拜謁歸來,便想順路來取,卻不知為何是這般景象?”
能說出極少有人知曉的這本卓大人仍在編改的書,必然是親口聽大人所言,陳榕終於放下些心,將方才所聽如實相告,又問道:“不知小姐貴姓自哪家府上前來,在下不敢盤問,隻是若大人回來,且要告知來訪之人,還望饒恕唐突探問。”
“我姓雲,是襄平伯府的表小姐,你這樣說,你家大人便知曉了。”
“是,在下定然告知,隻是……”陳榕回頭望了眼還在哭的女人孩子們,又道,“還請雲小姐體諒,我家眼下實在沒有法子待客……”
“我看得出來,方才你說得我也知道了,她們在這裏的緣由我也大概知曉,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且先去替我辦一件事,先將這些女眷從你家門前送走,其餘的之後再議。”
此時襄平伯府表小姐的話無異於觀音大士玉淨瓶中的瓊露甘霖,陳榕雖是不全然相信,但他覺得與自己老爺來往的女子必然不會是俗人,沒有更好的法子不如聽聽她的話,於是趕忙求教。
“這附近出去四個巷子口外,有早日裏的晨市,周遭人家的下人都在這處采買,眼下應該商販們還沒散去,你去跟他們說,不必自報家門,隻說你家老爺府邸上來了遠道的親戚,如今招待著人手不夠,請小販們將活禽活畜活鮮的水產以及瓜果蔬菜全都送來這裏,隻要新鮮的,錢好商量,他們若願意來,來多少你們買多少,再給他們一份送貨跑腿的辛苦錢,當場結清絕不賒欠。”
“可是……”
“我有銀子,我來結,回頭和你們卓大人如何商量再去說,先解了燃眉之急要緊。”
看著雲家小姐的篤定的笑容,陳榕覺得這笑容有些似曾相識,是了,卓思衡也有過這樣的笑。於是他忽然便信起眼前的女子來。
“再叫你家廚子和幫廚一起出來,準備接收這些東西。”
“是!我立即去辦!”
看著陳榕奔跑而去的背影,雲桑薇才稍微鬆了口氣。
方才她和姑姑在馬車上,見此處哭聲連天,便讓車夫看看到底什麽情況,車夫隻說卓府門前都是女人,不知道在搞什麽。
聞聽卓府二字,雲桑薇心中一驚,忙問可是卓思衡卓司業家,車夫最熟悉這附近的路,隻說除了他家這附近沒有第二家姓卓的了。
看過情況,雲桑薇回到車邊去,但也未重新回到車上,林夫人等不及掀開簾子問道:“到底怎麽回事?卓司業家可是遇到難處了?”
“姑姑還記得前幾日姑父下朝回來說卓大人遇見麻煩了麽?我猜便是這件事惹來的風波。眼下不好細說,回去再讓侄女細細講給您聽。”雲桑薇說道。
“你快上來,年紀輕輕這樣拋頭露麵的讓人說道怎麽辦?我去替你辦這件事。卓大人於咱們家有恩,不能裝作沒看見不管不顧。”
說罷林夫人便要下車,卻被雲桑薇攔住道:“姑姑今日勞累了,我已經吩咐了解決的辦法,還得自己動手才是,你先休息著,若是侄女不濟再請姑姑來撐場麵。”
林夫人還是不放心,人已是下來馬車,卻聽周遭陣陣喧囂聲殺嚷進來,禽畜的叫喚不絕於耳,到處聞聽得仿佛殺伐般的動靜,實在駭人。
不隻是她,方才還哭著的女人們也都聽見聲音,驚慌抬頭,隻見自道路街口殺來數十個或推著車或趕著驢的小販,好些也挑著擔趕著腳程,連跑帶顛,追著一路跟來,眼看就到她們近前。
雲桑薇從車夫處拿來一小包放在車上常備不時之需的散碎銀子和幾吊錢來,落落大方穿過已是呆傻的眾女眷們行至卓府門前,跑得已是氣喘籲籲的陳榕仍不忘朝她行禮道:“雲小姐……辦妥了……眼下要……要做什麽?”
“你大聲喊就是了,叫他們到我這裏結錢,一手錢一手貨。”雲桑薇又回頭看剛到門口不知發生什麽已然呆住的卓府廚房傭仆三人,“你們也來幫把手,我付過錢的就拿進去。”
她說話做事慢條斯理,但又給人種胸有成竹的主心骨之感,一時卓家下人都圍攏在雲桑薇身邊,陳榕放開嗓子喊,但他是個文弱之人,伏季聽不下去,用自己那嗓門叫開了去。
一時之間,剛在門前停下不知道去哪找生意做得人都似得了令的兵卒,直朝卓府門前衝將來,他們中間不止有雲桑薇之前的提的幾種買賣人,更有些聽了附近擺攤之人傳過來的話,隻知此處有大生意做,於是賣糕餅、酥食、蜜餞的,甚至還有賣編掛與香燭的也都跟來“共襄盛舉”。
卓家門口儼然成了鬧市,一時隔壁幾家的下人也忍不住湊過來,買幾樣家裏缺了的東西和看著細致的吃食。而那些嘎嘎叫個不停的活禽與活蹦亂跳魚蝦將一小條街鬧得人仰馬翻,扛著半隻豬肉板子與羊腿的販子也都摩肩接踵朝前擠去。
這便苦了那些國子監眾官吏家裏的女眷,她們大部分人也是養尊處優的,哪見過如此陣勢,被鮮肉和活禽擦過些都不住尖叫,躲又躲不開,一時亂作一團,也根本顧不上哭了。
此時雲桑薇已付了些銀子出去,買了些豬肉羊肉和果蔬,輪到肩上搭著桶的賣魚人過來,她看了看活蹦亂跳的魚說道:“魚是好魚,可我家廚裏人手不夠,麻煩店家現殺現買,替我省事些,我這裏多給你些銀錢,勞煩了。”
看著放在自己掌心的碎銀小塊,魚販爽快道好說,往旁邊一側處取出敲魚的木棍來拎起一隻魚撂下在台階上便砰砰朝魚頭上砸去,再拿刮鱗的銼刀當場剖開魚腹。魚血和魚鱗頓時四下亂濺,雲桑薇裙子也崩到不少,可她神色平靜如常,隻靜靜看著魚販手起刀落,麵色不改。
但其他未染庖廚過的女眷卻被魚鱗魚血和這等血腥的場麵嚇到,全都麵如土色驚叫不已,隻是被人圍著又突不出去,有人挨不住已經哭著幹嘔起來。
然後就是應主人要求當場殺雞與殺鴨的表演。
就在這些女眷最無助崩潰的時候,雲桑薇卻自混亂中站了出來,她走下台階,將銀子交給陳榕,命他去旁側結賬,自然小販跟過去不少,留下了門前一道生路。
“各位夫人小姐,快請入宅中避一避。”
聽了這話,眾人如臨大赦,全都湧入進去卓家前院,隻眨眼功夫,門前哭著的叫著的女眷便一個都不剩了。
雲桑薇讓伏季命人去打些幹淨水來,再搬些椅子,伏季看門前危機解除,將大門趕緊關上,又命人開了買菜的小門來自外往裏繼續源源不斷遞陳榕買回的東西。
卓府下人很少,有兩三個侍女都是舅舅和表妹來後範希亮雇來的人手,她們匆匆趕來,便被吩咐幫忙替一院子二十來人淨手和簡單擦洗掉臉上的髒汙,總算這些女眷們可以稍微喘喘氣了。
這期間,雲桑薇一直注視卻沉默不已,直到眾人儀容齊整,她才起身行禮道:“小女不才,見諸位被衝撞便自作主張請入內來,還望見諒。”
眾人有苦說不出,又因這一鬧此時大家都靜下來不免開始自慚形穢。
雲桑薇柔聲道:“我知道諸位的難處,國子監的事想必家中男人給你們不少話說,才教你們到旁人家門前做出這樣有違自小讀書和教養的事來,我料定若是咱們在座是家人如今的位置,想必斷然不會如此行徑。”
她說話慢條斯理,聲調又謙柔,絲絲入扣的話語已是說得一些確實不願來卻不得不來之人淚眼婆娑。
“可你們也見到了,若是家中主人在家,怎麽會由得門前胡亂鬧作一團自己卻不出來看看發生何事?可見卓大人確實不在,而你們在門前哭鬧,除了鄰裏各家看去笑話,半點用途都沒有的。若是真的無妨,為什麽教你們來此的人不願意自己出麵,卻要你們來做此事?這裏的關殼,我想來便覺得不知如何說道。”
雲桑薇低垂下眉眼,楚楚之態畢現。
方才眾人都整理過儀容,唯獨她沒有,此時身上也是血汙魚鱗雞毛到處斑斑點點,人也顯得狼狽可憐。再加上這些感傷的話,來得女子好些都已是心生憐憫,隻覺得若不是自己被逼來此地,人家光鮮迫人的姑娘又何必這般也受此委屈?
自己家的罪魁才是罪大惡極。
雲桑薇哀哀得抬了頭,歎道:“便是如此,我也不好看諸位空手而歸,回去若是不能交待,豈不白吃這一趟的苦?終究是我得罪唐突了諸位……這樣,我且替卓大人記下諸位的家中在國子監謀事親人的名字和官職,回來督促他早辦早了,如何?”
聽到這樣說,女眷們也覺得回去便有了說辭,又能趕緊離去,當真再好不過。於是都一一報上名來,由雲桑薇親自記錄,又從後門親送,以禮相待,眾人無不心懷感念,交口稱讚。
等到陳榕忙完前麵,再將賺得盆滿缽滿的小販送走,回到自家院子裏,卻不見了雲姑娘的影子,他忙追出去,可隻看到道路盡頭,那輛華麗馬車正沿道路越來越小。
車上,林夫人看侄女這般模樣自是心痛不已,她聽了雲桑薇簡單的描述,縱使涵養再好個性再溫柔,也忍不住怒道:“國子監都是些什麽人?竟逼著至親來做這種事!怕是中間不止是妻子女兒,還有好些人的娘親!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可惜卓大人不在,不能知曉今日來鬧事的誰家人在國子監辦差,不然以卓大人的好義之性情,必然不會放過他們!”
然而聽了這話的侄女卻沒有附和也沒有像尋常一樣頗有俠情的言語,隻是低頭神秘笑笑,悄悄摸了摸自己似是有沙沙聲的袖口,繼而悠悠道:
“卓大人如果想秋後算賬……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