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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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朝槿露葵
卓思衡曾被人說過一次類似的話, 當時是綺英郡主似是而非的表白,令他手足無措,恨不得當場死掉就不用應對了。
可此時此刻, 他雖然腦海也是逐漸空白,但心中的怡悅如此真實, 以至於他下意識隻希望他能楞在原地更久一些。
沒有一本書教過卓思衡此時該如何做, 也沒有任何聖人教誨提點過這種情形要以何樣的智慧去應對。
可能這種書是有的,但卓思衡沒有看過。
他好像在開卷考試裏忘記帶參考書的考生, 情急之下,隻能求助於從沒認真聽得課上那些模糊的似是而非, 他忽然回憶起, 小的時候, 曾經看過父親輕輕為母親整理鬢邊散亂的發絲……於是他也伸出手去, 輕輕地, 輕輕地湊近姑娘已然燒熱的耳際……
替她把本來很整齊的鬢發給塞亂了……
手就這麽尷尬得僵持在半空,生搬硬套答案的下場就是這樣,可在卓思衡不知所措之際, 另一隻手解救他於困境,將他的手牢牢握住。
一朵雪白槿花似是看不下去了, 隻熹柔的微風便將它抖落,滑過一人正緩慢消失的距離之間……
……
在回家的路上, 任憑卓慧衡如何話術詭套、撒嬌軟磨和威逼利誘,卓思衡死都不將到底和雲桑薇說了什麽聊了什麽吐露半個字,卓慧衡無計可施, 覺得此時就算三司會審自己哥哥都問不出任何話來。
可越是不說,她越覺得有古怪,通過觀察, 卓慧衡發現哥哥自小芩園回來後更頻繁得去侍弄那盆石斛蘭,直到有一天,整盆花都忽然消失不見,慧衡忙去詢問卓思衡,得到的答複是:我送給桑薇以解她思鄉之情。
不久後,慧衡又在家中書房的窗下發現七八盆叫不上名字的花,卓思衡每天自國子監回來就算再晚,也要親自侍弄絕不假手他人。
卓慧衡明白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信號,兩個人的關係在當天定然有了她不知道的發展,以至於稱呼和來往都大有變化。
她意識到這件事後第一時間就是去清點家中賬簿,看看能拿出多少銀子來給哥哥準備娶媳婦的聘禮。
但卓思衡的平心靜氣卻被一封信打斷。
信是自瑾州寄回的,卓思衡原本寬綽鬆閑的心一下子提緊,果然信中是潘廣淩的筆跡,他如今做了安化郡通判,按照卓思衡在時的規章辦事,無不得心應手,然而這段時間朝廷公文逐漸下達至各郡縣,將學政官吏和地方官新添的考核標準公布,潘廣淩覺得這是好事,便興衝衝為了實施,準備讓道階書院一些學生來幫忙教山鄉的鄉民識字,願意承擔此項事務的學生,可以由郡上資助減免一定學資。
這是好事,無論初衷和手段,都十分有當年卓思衡施政的理念,但潘廣淩卻發現,山鄉的鄉民根本不配合,他們並不打算識字,也完全對書本不感興趣,從不去各鄉之間他專門選定的裏程合適的官驛去免費跟學,潘廣淩想不出辦法,隻能求助卓思衡。
信的開頭和最後都是同樣的字句:大哥,急!
卓思衡看完氣笑了,覺得他這個行文風格頗有當年自己高中舍友生活費告罄後跟家裏發微信要錢的風格。
潘廣淩跟著自己也有日子了,他隻學到皮毛,卻沒學到真正變通的核心在於了解。
卓思衡提筆,本來用得是很嚴厲的語氣回信,可想了想,小潘也是人生第一次遇到如此考驗並且主動嚐試解決方法,已經很是難得,還是以鼓勵和提點為主,警示為輔吧……
於是卓思衡回信將自己的意思以對方文化水平可以接受的方式寫了下來:
信收到了,姑且先不客套,來看看為什麽會造成這樣的事情。首先你在製定政策前沒有完整設身處地考慮對方所處的環境和情勢,貿然憑借一腔熱血做事,雖勇態可嘉,但卻失了本心。
要知道如今瑾州即將進入夏耕,正是鄉民們最忙的時候,你這個時候組織他們去到一處來聽課識字,不是有奪農時傷民根本麽?
你和我一同在瑾州時,我們去到各處山鄉與郊縣,在天地間見到的百姓,農忙時節隻能在閑暇時間在田野間歇息,那時我們還為他們修了好多田間納涼的蘆棚,你都忘了麽?
所以,教學的地點不該在選定的固定地方,應該就選在田間郊野,也不必固定地點,讓自願的郡內學生們走到哪裏時間合適便教到哪裏,不要拘泥於場所,要著眼於目的和行之有效的方法。
其次,你說百姓們對所教的書本不感興趣。這是當然,你拿學子們開蒙的教材去一板一眼的授課,這些講述的內容雖然做人的道理相通,可卻離百姓的生活有些遠了,他們如何愛聽?你自己讀到不喜歡的書時都會嗬欠瞌睡,請將心比心。
我的建議是,將去田間教百姓識字的材料換成宣講郡上租賦減免政策的一些條理,以及一些撫恤老幼的衙門惠澤,這些內容因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他們自然就會提起興趣。
還有《大律》和《刑誥》等我【】朝官方法律文典也可以作為教材,但不要死板的照本宣科,而是找些地方上衙門裏的案例,結合宣判定罪,用講故事的方式講給百姓聽,他們勞累一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坐下來歇息卻要聽長篇累牘的大道理,這實在是強人所難之中不免有些負手清談的高高在上之感了。
雪赫,你在地方做事,務必腳踏實地,決不能隻想為解決問題而想辦法,這個問題也不是你政績的問題,而是百姓生活上的問題。
試想他們如果學會了簡單的識字,日常生活會帶來多少方便和快捷,你的政令下達也會更順暢,這不單單是應付禦史台,這是一地百姓的福祉。
最後,你要謹記,許多事情的解決之道不在事情本身,就在對象本身,多觀察多思考,才能更好麵對今後更嚴酷的考驗。
結尾處,卓思衡覺得自己通篇還是太嚴格了,於是將“最後”的那一段前添了幾行字道:
你能想到讓道階書院的學生在空閑的日子去教百姓,這是我都想不到的好主意。要知道很多學生雖是慕名而來,但為求學奔波千裏,銀錢怎麽會沒有羞澀?此舉既能解決學生的學資困難,又可以讓百姓得到來自正規書院人士的教導,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你能有這份見識和心胸,是自己這些年在地方曆練的成效,我看到你的信後感覺很是期待你今後的表現,希望再看到你的名字和佳績是在地方政奏之上。
這樣一來就和緩多了。
重讀一次重抄一遍時,卓思衡自己也思考起來。他眼下在吏學也麵臨一個問題。人力和場地都解決了,教材要怎麽辦?
作為開先河者,他並沒有什麽能夠參考的先例,為今之計他也打算先找真正的一線人員商量一下。
頭一個便是盧甘。
信寄出去第一日,卓思衡便去到工部,親自去拜訪盧甘。
如今的卓思衡是朝堂上的風雲人物,好些工部官員都跑出來想看看卓思衡到底是什麽樣的風采能一個人獨對吏部且大獲全勝。盧甘以侍郎之身命他們快些回去工作,才救了卓思衡於眾人圍觀的水火。
他將卓思衡帶至自己尋常處理公務的內堂,此處不似一般衙門長官的書房和堂室一般齊整和條理,雖是寬敞,可屋內四邊都是長桌子,上麵擺滿散落的紙張和各種木方與做到一半的木作小物,還有許多衡器尺牘橫陳其上,半點章法沒有。
盧甘見過卓思衡井井有條的內堂,同樣是文書堆積如山,他那處卻仍舊是齊整而規矩,自己這裏嘛……他略有些不大好意思,搬來個木條板的馬紮遞給卓思衡道:“我這裏簡陋又雜亂,卓大人不要介意。”
“挺好的。”卓思衡還沒被人請座請坐在馬紮上,倒也新鮮,他正想應邀坐下,卻看到西側條桌當中放著個極眼熟的建築燙樣,湊進去看才發現,這不正是他們國子監在建的吏學工坊麽?
“這是盧大人親手做得?”卓思衡被燙樣房屋的精湛程度驚住了。
盧甘有點不大好意思彰顯自己的手藝,隻點點頭算作回答。
“這也太厲害了!”
“不過是奇技淫巧罷了……”
“誰說的?能做出實事來的道具那就不是奇技淫巧。”卓思衡替他寬慰道。
看卓思衡這樣感興趣,盧甘忍不住說:“這個燙樣的屋頂是可以打開的……”
“真的?”卓思衡再次震驚了,他小心翼翼用雙手捧開屋頂,隻見裏麵布局同真正的工坊一樣,各個分區甚至連如何安排得桌椅都做得宛如等比縮小。
他徹底折服道:“大人做事認真負責,又如此有心,我要替吏學的第一批學生們謝謝大人了。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大人,我來的目的也正是此求。敢問大人,可否能與我一道想想要怎麽去找出合適各科學員所用的教習之書?”
盧甘聽完沉默良久,自一旁的書堆裏翻了半天,翻出兩本《營造法式》和《九章算術》來道:“我學習這些大多靠自學,不怕卓大人嘲笑,都靠這些書,再去找些手藝人不恥下問,才能自己畫繪解理……可我覺得拿這個書直接去給吏學生們教課,似乎不大合適。這些東西雖是瑰寶般的論述,卻少了好多因時製宜學會即可上手的要訣,咱們辦吏學是為務實,總不能隻看表麵忽略此節啊……”
“我也這樣覺得。”卓思衡深以為然,“所以我之前也想,第一批吏學生總要辛苦些,我們收得人少,師傅手把手教得過來,讓他們事無巨細都跟著師傅學,待到師傅也積累了教學的經驗,便將帶這第一批學生的要領和反省之處羅列出來,當做以後的教習書材來用,你看如何?”
盧甘雖然知道卓思衡一貫有遠見卓識,卻沒想到他能想出如此絕妙的主意來,忙道:“好!是好辦法!”他興奮之後卻又想起什麽來,似有隱憂道,“可是……不說別的地方,我找來那些吏學的老師,平常還要兼顧自己的工作,哪有這個時間來整理?且他們是否願意花這個心思也未可知。”
“我已經想好為願意撰寫之人提供一份銀餉酬勞,同時派一名太學生去幫助這些撰寫之人記錄和整理他們課上的講義與言辭。當然,如果自己願意為吏學出力撰寫教習之書的人,不必身為座師,也可以帶著自己的書籍來國子監申請,若得用,銀子也是少不了的。吏學不比太學,沒有那樣雄厚的積澱,不積跬步實在無以至千裏。”卓思衡雖拿出了看似萬全的想法,可這次,就連他也仍然沒有十足的把握,“這便是摸著石頭過河了罷……”卓思衡苦笑,“也不知深淺,但這一腳若是不邁出去,後人哪知道河流的急緩和灘塗所在,又如何修造橋梁利萬世之好呢?”
盧甘被卓思衡的心胸感動,當即道:“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卓大人千萬別客氣,我願為吏學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即便我所不能,我也會竭盡全力找到有此能者為大人分憂。”
卓思衡雖然不願意套路老實人,但盧甘的保證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吏學需要一些除了利益以外的真正的支持者,這些人大多會出自未來那些受益者,可眼下,隻有赤誠如盧甘才會對他做如此保證。
雖然是為了一個美好的目的,然而卓思衡仍舊覺得有點愧對。自從上次告知盧甘戶部與他的暗中往來後,他已經可以確定盧甘之縝密,絕不是浪言忘信之人,所以眼下,倒也能同他聊聊自己的下一步目標,這樣盧甘其人就變成了自己的戰友,那自己方才的話也不算忽悠。
拿定主意,卓思衡便暗示盧甘湊近一點,低聲道:“盧大人,有一事我還未告知任何人,但你今日肺腑之言在先,我若瞞你實在顯得我不義無道。可這件事,你萬不能告知任何人。”
“好,我答應你。”盧甘的心眼和肺腑都筆直無彎繞,聽了別人剖心置腹的言語,便也恨不得當即指天盟誓。
“盧大人之前同我說,你其實一直很喜歡工部這些機巧玩意兒,但是為了前途和更好研讀工部所藏的書籍和以此為業,不得不逼著自己去讀四書五經等應試之書,大人是否還記得。”
盧甘點頭道:“自然記得,這確實是我的一點經曆與無奈。”
“今後——我不敢保證這個時間是多久,但總歸是有朝一日——像盧大人一樣誌在此處的後輩想要學有所用,就不必像大人一樣曲線救國,而是可以直接參加正式的科舉,因為未來的科舉考試,將會添加吏學裏的科目。雖說人們千百年心中對進士的崇尚與尊視難以更改,可如果能先讓吏學幾科和進士並駕齊驅,先使得實際地位與所獲殊榮在同等標準,那人們的感官也會時移世易,有朝一日,定能出現我們所期待的情境。”
卓思衡一番話聽得盧甘已是眼蘊熱淚,他忍不住握住卓思衡的手道:“卓大人……我想替天下不出世的那些英才向你道一聲謝,卻也知道自己並無此資格,但我自己的感激卻是足以說出口的。你所說的事哪怕我們一人有生之年不得以見,他年他月若得實現,那我也可以含笑九泉,向你三拜而稽。”
“這話說得也太言重了……”卓思衡有些不好意思得笑了笑,“也未必你我就看不見,眼下願意來吏學的學生其實並不少,很多人受世俗眼光的製約不敢邁出這一步,等到第一批吏學生能夠獨當一麵的時候,或許事情就會按照我們的期許向前邁進一大步,之後的路便會好走很多了。”
這也是卓思衡自己的設想規劃。
但終究隻是設想。
不過隻要計劃在,他有信心一步步將計劃變為現實。
一人的談話在對未來的期許中結束。
卓思衡返回國子監,而盧甘工作結束後去赴朋友之前的邀約。
靳府因迎娶過郡主,有種和主人身份官職不匹配的富麗矜貴之感,靳嘉也是完全沒有架子的半個主人,他父親如今還在外放當中,家裏便是由他暫管。看見以前工部的老友應邀前來,他直到門前迎接,一人從前在工部時便說得上話,後來互引為知己好友,即便如今不在一處常見,卻也時常到彼此家中做客走動。
還未到晚食之刻,一人便在靳府花園裏閑逛談天。
“今日卓司業來找過我。”
“還是為吏學興建的事麽?靳嘉好奇道。
“是,但不單是建造之事。”盧甘說著說著說到了今天發生的事,將一人對教習書本的考慮對話告知,然而他牢記和卓思衡的約定,並未將最重要的那個秘密告訴老友。
靳嘉聽完沉默一會兒道:“之前我擔心他做事操之過急又手腕強硬,引發朝野震動實在是會殃及池魚。不過這一個月來卓司業當真穩健,沒看他再做之前那些出格的事,之前許多的舉措也都樁樁件件朝穩上行。我之前同你說得憂慮一下子成了庸人自擾的杞人憂天了。”說完他不忘自嘲般笑笑。
“樂寧你個性溫和體仁,不喜爭端,遇事隻想調和,不知你有沒有後悔為官的時候。”盧甘直言不諱道。
“自然有了。可想想自己也算讀書多年,若真的碌碌為為,那也是愧對父母的厚望與自己的期許,那些不快和憤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靳嘉笑道。
原來天下的人都是這樣,盧甘回味起卓思衡的話來,更覺其中深意仿佛可以解釋所有人求取功名的動機,隻是他眼下所想卻不能告知摯友,隻好悶在心中自己品味。
“不過說到卓司業其人,他確實比從前變了許多……”靳嘉忽然道。
“我從前隻聞其名,並未見過其人。你與他是同榜,自然知道更多。他從前難道不是這般急智聰穎麽?這些是他為官這些年所鍛煉出來的品格?”盧甘聽了實在好奇,忍不住打聽起卓思衡的過往來。
靳嘉卻為難得搖搖頭:“我……不好說。當年第一次見他是會元的群星宴,唐家人尋釁滋事,他也是應對有度,很多時候甚至顯得有一點過於寧靜和淡泊了,好像所有人談論得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可自打瑾州歸來,我覺得他似是有了極明確的目標,做事針對性愈發強了,且手段也帶有從前未有過的剛硬之態。雖說人還是那個清允平和的君子,不過柔中的剛毅同百折不撓倒是讓人印象極深。”
“我隻覺得他很神秘。”
“神秘?”靳嘉第一次聽人這樣評價卓思衡。
盧甘點點頭:“他好像有雙居高臨下的眼睛,看到的事物與我們是不同的。他所呈現給你的世界也有異樣的光彩。然而當你想要了解他時,他卻好像將真實的自己隱沒在迷霧當中,隻偶爾透露出他希望你看到的自己。”
靳嘉仔細回味盧甘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可他想想卓思衡在官場中的生活環境,若不是這樣,怕是早就已生涯盡毀,不比他爺爺和父親好到哪裏去……
通往權力的道路,總是需要一些代價的。
靳嘉忍不住這樣想著。
“表哥……盧大哥也在?”
打斷他們分析卓思衡其人的是虞芙,她正身著入宮時才加身的宮裝,似是急著出門。
因為盧甘是常常往來靳府的人,虞芙見著也不意外,很是親近得打了招呼。
“一會兒不是咱們要同吃飯去,你這身又要去哪?”靳嘉問道。
虞芙難掩激動,聲音都輕快的幾乎飛揚起來:“我要去長公主府上道喜。”
盧甘和靳嘉對視一眼,都是不明所以,於是忙道:“何喜之有?”
“《聖朝女史典》今日完書編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