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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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十殿閻羅(四)
聽到這個線索,卓思衡反倒沒有之前聽說藩王世子一個不在時那樣不安,似乎這印證了他的一個想法,然而他缺少證據,也無法向羅元珠言說,隻能說道:“我已知曉此事,羅女史如實相告便是幫了陛下大忙。”
羅元珠搖頭道:“聖上得天庇佑,我方敢言及。”
她是羅貴妃的妹妹,貴妃又有膝下一子一女,作為外戚,口中言說其他妃嬪所出皇子可能的過失其實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但卓思衡明白,羅元珠未必是說謊或者別有用心,她姐姐和皇帝的感情明眼人皆知,又見皇帝如何奮不顧身保護與羅貴妃所生的幼子,眾人亦能分明其中舐犢之情的深恩,皇帝若出事,從情感上來說,對羅氏姐妹是最不利的情形,她們沒有任何朝中勢力,隻能孤立無援,羅貴妃會一夜之間從天子寵妃淪落為深宮太妃——畢竟以趙王此時的情境和她們的勢力來看,想要奪得皇權實在是難上加難。
她們比任何人都需要皇帝活著。
而羅女史是有心懷與抱負之人,怎會不知若眼下聖駕崩殂會為世間帶來怎樣的混沌?她絕不會眼見於此而不痛心疾首。
更何況這兩個可憐的孩子都還這樣年幼……
丹山公主死死揪住卓思衡的衣領,渾身的顫抖正漸漸緩和,卓思衡輕拍她的後背低聲安撫也確實有效。
羅元珠看在眼中十分驚異,忍不住道:“卓大人雖還未成家,看顧幼子的本領卻和執理學政一般嫻熟。”
兩人都是借著帶孩子的間歇喘息一二,卓思衡苦笑道:“熟能生巧,我可是親手帶大了三個弟弟妹妹的。”
羅元珠似乎心有鳴應,緩緩點頭道:“我也是姐姐親手帶大的妹妹,個中艱難,我亦有知。”
這時,二人聽到屋外有動靜,於是起身查看,原來是慈衡趕來卻被攔住,她雖然有虞雍所給的同行憑證,可在皇帝此時下榻的居所前,還是不足以入內,慈衡正要解釋,卓思衡趕忙出來道:“楊指揮使,人手實在欠缺,臣妹略通醫術,受命前來看顧幾位受驚的皇子公主。”
楊真趕忙放行。
卓慈衡快步奔至哥哥近前,接過已因哭泣疲累而漸入昏睡的公主在自己懷中對卓思衡道:“哥哥,這邊就交給我,你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手足是卓思衡最信任的人,他再無顧慮點頭道:“好,照顧好幾位殿下,尤其是趙王,他似乎驚厥發熱,看樣子略微不好,我不懂醫術,你先替他診治,再看看青山公主的外傷……但是在這屋內,言行皆要謹慎。”
慈衡正欲答允,就聽內室又是一度驚歎之聲,卓思衡以為是皇後出事,連忙入內,但隻見太醫依舊圍繞昏迷不醒的皇後忙碌不迭,而皇帝身邊的人卻仿佛都躁動起來,羅貴妃的哭聲驚中有喜連連涕訴道:“陛下!陛下!”
太子和越王也都趴俯在床側連聲呼喚:
“父皇!”
“父皇兒臣在這裏!”
然後,卓思衡就聽到那個本應熟悉卻因虛弱而陌生的聲音:“孩子呢……阿殊……咱們的孩子……呢……”
卓思衡能看見太子和越王的背影皆是一僵一震,他的心中亦是五味陳雜。
羅元殊是羅貴妃的閨名,想來私下皇帝就是這樣親昵稱呼的。
一個父親,不顧自身安危拚死保護下了孩子,而蘇醒後更是不言己身隻問孩子的安危,舐犢情深至此,莫不使人喟歎帝王之家亦有骨肉親恩。
可是在太子和越王的心中,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孩子們都好好的……好好的……”羅貴妃說罷已是泣不成聲,“陛下也請保重龍體……”
“好……都好……”皇帝似是在極大痛苦中說完這些,聲音隨之漸弱,再度闔上雙眼。
太醫忙前一步探看,稟告道:“貴妃娘娘,聖體虛疲皆因頭痛至損,需要休息調理,除此之外大體上是無恙了,娘娘切莫慌亂,一會兒藥湯齊備,先請陛下入服,再看是否需要施針鎮緩。”
羅貴妃謝過太醫,仿佛終於心願得償般雙手合十,也閉上雙眸。
卓思衡原本生怕皇帝是回光返照,這樣一聽,也又放下心,他看了看表情恍然無所依的太子,隻見太子急切問道:“太醫,那我母後……”
“皇後娘娘鳳體……臣尚不敢言……”太醫略顯遲疑道,“還需再行救治才是。”
一直看顧母親的青山公主聽了此話忽得又落下淚來。
她始終握住母親的手不肯鬆開,忽然,她覺得掌心似有微動,連忙叫道:“母後好像醒了!”
“母後!母後!”
太子膝行至母親床畔連聲呼喚,一直在皇後身邊施針的太醫也趕緊再度號脈,隻見皇後已經幾乎失去血色的麵容上,那雙仿佛疲倦至極的眼睛微微張開一道縫隙,卓思衡亦心懸其間,此時卻除了祈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佛庇佑這母子母女三人也不知還能再做些什麽。
“再續上參片。”太醫總是顯得比旁人更鎮定些,但額頭上也滲出了汗,他吩咐完畢一連抽出三根銀針,針針刺入皇後的手側心脈之上。
皇後此時動了動口唇,公主與太子不由得屏息安靜下來。
“阿煦……阿婉……”
她聲音極弱,卓思衡勉強能聽清她在呼喚自己的兩個孩子。
“母後,我在這兒!哥哥也在!我們都沒事!”青山公主極力忍耐哭腔,盡可能清晰大聲道。
不知皇後是否聽得真切,她發出一聲痛苦細微的呻【】吟,緩緩地傾吐出一口倉促的氣息:“我的孩子們……”
“母後!”劉煦不敢去動母親正由太醫施針的軀體,隻能伏在床邊十指死死扣入軟塌裏。
“別哭……”
皇後說完這兩個字,緩慢闔上雙眼。
劉婉捂住自己的嘴巴驚恐得看向太醫,劉煦已是呆愣住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不隻是他們,其餘在場之人,無不被皇後流連子女之情所徹動,皆默然哀慟。卓思衡覺得心如刀絞,好像回到了自己小時候即將失去雙親的那兩個時刻,那種無力回天又拚命想付出一切去拯救和改變的痛苦朝兩個方向將人活生生撕扯開來,所有經曆過的悲傷在這一刻仿佛從未過去。
卓慈衡在探看趙王病情,卻聽得幾聲太子公主仿佛要失去母親般的淒厲呼喊,眼淚不由自主就落了下來。
羅貴妃與羅女史皆是惻隱而垂首潤目。
太醫再抽出幾根針來,這短短幾針卻如此漫長,卓思衡十指蜷曲關節發白,他看著太醫再將切好的參片送入皇後口中,須臾後又查驗脈象,再去抽針,也不知反複幾次後,太醫終於自皇後床邊站了起來。
太子和青山公主臉上浮現出一個人一生中可能出現的最驚恐的表情。
“皇後娘娘的心脈護住了,暫且沒有大礙。”
太醫也仿佛長長得出了口氣,即便不雅此時也顧不上儀態,拿袖子去抹掉額頭已匯聚如注的汗滴。
卓思衡也深深得歎出一口幾乎讓他憋悶至難以言喻的氣息來。
但他的慨歎也隻能有這樣一聲,不比此時喜極而泣的太子和青山公主,因為對於他來說,還有更多需要思考的事。
其中一件非常特殊,與其說思考,不如說是決斷。
他必須做一件非常不願意做的事,而且就是在看起來很不合時宜的此時此刻。
卓思衡靜靜看向仿佛劫後餘生般涕泣的太子……最終還是皇後的話促使他做出了決定……
太醫逡巡一周,最後朝羅貴妃稟告道:“貴妃娘娘,臣有一言。眼下帝後的情況……實在不宜移駕,可這間屋宇太過簡陋窄小,不若暫且先將人請出去一些,方便照料,帝後的湯藥都已在煎熬,此處人多眼雜,也不適合伺候服藥。”
羅貴妃頷首道:“我不懂救治病患,但今日帝後無恙,太醫院當為首功,您勞苦功高,我怎會不聽?就依徐太醫的意思來辦。”
徐太醫忙道不敢,此時皇帝身邊的胡公公也擦幹眼淚,趕緊去安排其餘人等暫且歇息之處,今夜注定漫長,這間屋子裏非尊即貴,誰都不可怠慢。
卓思衡自然不會堵在屋內,他還有別的事情做。
綺英郡主帶著弟弟此時先自請告退,她經過屏風一側的卓思衡時,深深望了過來,卓思衡趕緊低頭,再抬頭時二人已然跟隨胡公公去到其他宮室暫歇。
羅元珠也請慈衡幫忙,將趙王和丹山公主一同移去更安靜整潔的地方。
越王而後起身,由於跪了太久膝蓋僵痛,他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卓思衡離得近,便順手扶了一把道:“殿下小心。”
越王朝他看去。
卓思衡則兼具禮貌和嚴肅得問道:“殿下可曾見過幾位藩王世子?如今禁軍正在搜尋,若世子不在,陛下醒來後定會責怪我們看護不周。”
“我一心都在父皇身上,哪有功夫去看著他們。”越王毫不客氣道。
卓思衡沒有回答,而是避讓開道路,請越王先行。
說謊的人一旦得到機會,都會嚐試最快速度離開現場,越王也不例外,他本還在僵硬的腳步在迫切心境的操持下不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看著越王的背影,卓思衡覺得還沒到時候收拾這小子的破事。
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必須立即著手。
由羅貴妃照顧皇帝,青山公主照顧皇後,太子雖是不放心,可也得遵從太醫的囑咐,他也邁著極酸極痛的腿一步步出來,看見卓思衡,人也不再那樣緊繃。
“卓大人,有什麽我可以做的麽?”太子的聲音裏滿是疲憊。
“高台之上仍有未散去的各家,長公主正在安撫,還請太子去告知他們帝後無恙的好消息來安撫人心。”卓思衡朗聲道。
太子點點頭:“勞煩卓大人引路。”
因屋內還有羅貴妃和太醫,兩個人也是十分恪守儲君和臣子的距離與禮數。
二人自屋內出來,卓思衡在前引路,漸漸走出禁軍最密集之處。
而在至高台的道中,太子見前後無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想和卓思衡說兩句時,卓思衡卻率先站住腳步。
他手上的燈籠也跟著晃上幾晃後熄滅了。
“殿下,眼下還能看清周圍麽?”
卓思衡的聲音仿佛自黑夜最深處傳來。
雲海沉沉如墨,自天頂垂下黑暗無際,星月光華皆隱,似也驚於今夜之變。他已行至少人處,遠有巡邏戴甲軍士所執明火閃略約約,卻不見人影隻見火光。
“什麽都看不見。”太子實話實說,他甚至連兩步近前的卓思衡的輪廓都看不清了。
“這邊是你此時的處境,請太子殿下恕臣無禮,但接下來這些話裏每個字,都是臣無論出於作為一個臣子還是哥哥所不得不言的。”
太子聽著熟悉的聲音裏又有一種陌生的冰冷,不由得繃緊了脖頸,可下一刻,他就覺得頸後像被人拍了一巴掌般,麻痛難當。
是卓思衡按著他的脖頸與後腦,將太子整個人推進了一側的空屋裏。
“卓侍詔……卓大哥,是我做錯了什麽嗎?”太子最擅長的就是體察人細微的態度變化,他能清楚得感覺到卓思衡的語氣與平時大相徑庭。
“不,不隻是太子你錯了,我也是大錯特錯。”卓思衡沒有把手挪開,而是繼續按著太子的腦袋,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是皇後娘娘、你的母親,今天用生命警示了我們所犯下的同一個錯誤。”
“是……是什麽?”
“是將我們團團圍住的看不見天日的黑夜,和我們以為的一定會到來卻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