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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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桃核棗花
    這種感覺像是什麽呢?就像是老師向前麵兩個同學提問說,請回答一下這個字的讀音、下麵這句話中哪個是錯字;而當輪到自己時,老師的笑容消失了,他說,卓同學,請你現在馬上立刻寫完我這篇命題作文,就在黑板上。
    皇帝就是這個偏心眼的老師。
    同樣是大臣,永清賢弟和虞雍那小子肯定不會被問及這種問題,怎麽他就必須在送命題的邊緣激流勇進?
    皇帝如果對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句話少一點主觀理解,可能自己的日子會更好過。
    好在他隻是抱怨,但其實已經習慣,腹稿即刻草擬完畢,當場就可以作答:
    “臣不能貿然回答這個問題,還要知道陛下對二位皇子的寄望和期許才可判斷。”
    皇帝倒是慢悠悠笑著道:“你現在也會試探朕的心意了,是擔心行差踏錯麽?”
    皇帝被砸了腦袋後,說話的彎繞程度驟然降低,卓思衡一時不習慣,可他很快明白,或許是死亡的陰影讓皇帝開始考慮一些從前未曾考慮過的事情,那麽這個問題就不是試探,而是一個悃愊無華的意見收集。
    與死亡的擦身而過讓皇帝需要一個答案。但卓思衡也沒掉以輕心,當年他是全程目睹了皇帝如何為趙王鋪路搞出一番安排,讓最終受益者能夠安享尊榮,此時這個問題卓思衡也不能立時判斷是否是聖心深處某個答案的鋪墊。
    所以,他的回答需要兼顧真誠的狡猾。
    “陛下有兩個成年的兒子,二位殿下如今要進入朝堂,如何安排既是陛下家事,又是國之政事。臣之所以這樣問並不是替自己賺得幾分安然的餘裕,而是想知道在陛下心中此舉究竟是為家事還是為國事而問,自然這兩者臣也有不同的答對。”
    “如果是家事呢?”皇帝聽過這番話後停下腳步,饒有興味看向卓思衡。
    “那臣以為該陛下該詢問長公主與其他可信親貴,臣為外臣,不敢擅專。”
    “如果是國事呢?”
    “那臣以為,朝野內外此時任何政職司務,都沒有適合二位殿下之處。”
    皇帝看自己的表情讓卓思衡以為是自己腦袋被砸了。
    “那你便是反對此二子開府執掌庶務了?”從語氣聽,皇帝這回是真好奇了。
    卓思衡心中冷笑,想著要是我立刻羅列出幾十個適合你兩個兒子的位置,你不會胡思亂想我早就有另謀他路的貳臣之心才怪,有些話就算皇帝表現得再真誠,他都不會直說。
    “皇子及年而開府,乃是我朝曆來之約,雖無綱則,但亦有傳俗,陛下此舉並無不妥。然而二位殿下從未沾染俗務,個性又質樸且淳意,若去機要之處執掌要務,隻怕會一時不得要領難以上手,可若隻是分個賦閑差職,又有人要說陛下不重子嗣又或非議二位殿下的心性智略才幹,加上此次風波……萬一有人心懷歹意,將尚且年幼的趙王殿下攀扯進來,說陛下傾側袒私,難免就會有人私押貳主心存劇亂,若引發黨爭與奪嫡,豈不令朝局動蕩維治不穩?臣不能不顧及此等大事。”
    從皇帝看自己的目光中,卓思衡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皇帝不惜性命去救小兒子趙王是所有人都看見了的事實,如果這時候皇帝薄待兩個皇子,那豈不就印證了他對幼子的偏心寵愛?到時候自然人人站隊趙王,奪嫡之爭所導致的政治崩壞會覆水難收。
    所以,雖然卓思衡無比清楚人心本就偏歪,視骨肉而公平對每個父母來說都是考驗,但他希望自己的話能讓皇帝明白,偏心可以,但不要過分,滿朝文武沒有人是瞎子聾子,也不是人人都是傻子。要是不想放權,那就別讓兩個皇子出來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如果想放,那就想清楚真心要曆練兒子用作社稷之基,還是給那個最愛的小兒子鋪路。若存後者之心,不如不放。
    皇帝在與卓思衡的安靜對視中,似是感覺到那種委婉卻堅毅的態度,不一會兒,他率先緩緩收回目光笑道:“是這個道理,大多英明君主之所以晚年頗顯力有不逮,無不因繼天立極之事騷惹朝政,使得前所積澱反倒化作弊病之源,好似為亂而治,實在觸目驚心。朕不敢以聖天子自炳,但也不會令事態至如此地步,你大可以放心。”
    卓思衡心道,你的腦殼要是有你的嘴這麽硬就好了。
    算了,自己的脖子也沒有鋼刀硬,還是換個說法吧。
    “陛下若真心想曆練二位皇子,莫不如先仿效長公主從事吧。”
    好了,預防針打完了,該說正事了。
    “你是指先讓他們執理一些宗親與政務略有交融之事?”皇帝仿佛逃掉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話題一般,恨不得快馬加鞭積極投身到下個問題中去,“這倒是個好辦法,可是並沒有這樣多的適逢其時來安排太子和越王。”
    這話就是要讓卓思衡來創造機會。
    不過沒關係,機會嘛,眼下就有一個。
    卓思衡直接將遇刺後藩王世子失蹤一事原原本本告訴皇帝。
    虞雍因其職務,必然是要先匯報過這件事的,說不定那封信皇帝也已然看過。那麽卓思衡如果不說自己知道的,就顯得有些“奸猾”了。可要如何說以及在什麽情況下說,卓思衡略微修改了原本的答案,在恰當時候主動交卷。
    我真是個合格的純臣啊……卓思衡說完後忍不住在心底對自己進行一番他看起來絲毫不過分的誇獎。
    當然這個純臣的定義是卓思衡自己所下,最終解釋權也歸他自己。
    皇帝聽過確實也不意外,他的回答也證實了卓思衡的猜想:“此事我已聽虞雍報奏,明日大理寺即將帶那些妄圖逃離行宮之人回典獄問話,朕暫且也不打算治罪。不過你說此事和給太子與越王分派差事有關,莫非你是想令他二人試手此事?”
    “刺客與其同黨之疑與審,該當大理寺刑部乃至禦史台三司過問,此事涉及陛下與皇後的安危,而二位殿下資曆尚淺,並無嚐試餘地。臣以為,藩王世子缺離一事,倒是可以讓二位殿下負責查問。一來此事卻也在家事同國事之際,二來殿下們身份尊貴卻無實際權柄,去過問便好像是堂兄弟之間走動探訪,淡化去興師問罪的意思,也好讓諸位藩王安心鎮藩。”卓思衡拿出最有利的說辭來給太子找一個合適他的工作,加上前麵的鋪墊,讓這番話顯得沒有半點私心,非常之誠摯。
    但卓思衡心中清楚,如果讓太子一上手就去做那些繁複之務,怕是神仙來都要皺眉頭,更何況一個從沒碰過庶務的人?到時候難免皇帝不滿,群臣生輕視之心,太子自己也會受損而挫,他好不容易給豎起來的昂揚鬥誌怕是又沒了大半。
    卓思衡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的。
    他精準把控皇帝的心態,從鋪墊到圖窮匕見一條龍服務,絕對不給皇帝一個說不的理由和機會。畢竟,沒有人能拿出比他更好更合適也更鑿鑿可據、井井有法的謀策。
    最重要的是,這個辦法對朝政也是百利而無一害。
    卓思衡知道皇帝是不會拒絕的。
    “好!”皇帝笑道,“朕也正在憂煩此事該如何處理,總不能讓諸位世子承擔莫須有之罪,但若不過問……也並非嚴事之理。這兩日太子和越王都看出長進不少,也是朕遭逢此劫,逼得兩個孩子不得不先去麵對疾風驟浪了……”
    “二位殿下都是可造之材,陛下悉心培理,焉有不力。”
    “自古為帝王者,天命之年方慮其後,可朕經曆此番,不得不多有所思。”皇帝歎息道,“朕在昏迷混沌當間,隻覺萬事皆輕若鴻毛,唯有江山社稷重壓心頭。卓愛卿於山陵險崩之日運籌砥礪,朕心中感念,因此這個問題,朕沒問過旁人,卻想聽聽愛卿心中是否有可堪承此重任者?”
    卓思衡連停頓都沒有,迅速給出答案:“回陛下,臣以為太子可授命於天。”
    “你便這樣確鑿?”皇帝看著卓思衡,聲音愈發低沉。
    卓思衡卻顯得格外坦然道:“若非如此,以陛下之英明睿斷,又怎會立其為太子呢?既已立太子,那臣自然謹遵聖旨,不敢違背聖意,唯有視陛下所立之太子為繼業之首選。”
    任何突然襲擊都不能擊垮我。卓思衡想。隻要是試探,其本意都必然隱藏在表象的詞句之下,找到關鍵信息提煉,他總能得到正確答案。想看他是不是為站隊才提這個意見,皇帝的想法很好,但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初入朝野的小小侍詔,會因為皇帝眼花繚亂的操作而驚歎不已。
    現在,他的目標早已不是熟諳規則並利用規則,他要開始製定權力的規則,把暗中的主動權漸漸攬入自己手中。
    當然這一切不能讓皇帝發覺,他非常謹慎,這是一個人初嚐權力甘美時最好的保護色。
    如果皇帝看著自己,他會看到一個坦率甚至有些大膽直言的臣子,他會看到一個有能力卻足夠忠誠的下屬。
    但他永遠不會知道卓思衡心中真正的想法。
    這也是經此一役,卓思衡的嶄新認知:
    皇帝,其實是權力的消耗品。
    如此而已。
    卓思衡深知他無法改變時代,他的目標隻是去做未來即將出現的千萬個台階的第一級,可即便如此,他也需要權力來配合實踐這個即便會導致天翻地覆他自己也無緣得見的理想。
    “你說得對,太子是朕所選立,也是祖宗之法所擇,朕不會輕言廢立之事。”皇帝在直視卓思衡許久後,十分鄭重道,“朕知道,群臣都看得出朕偏心幼子,但趙王年紀還小,也未必就如太子般持重穩健,自古廢長立幼的前車之鑒朕都知道,你話裏的深意朕也明白,能言及至深若此,朕自是信得過你。不過真有些事確實是該交待太子了,你且先回去,這兩日移駕回宮的事還得你幫沈相費費心,他這一來一回也是病了……”說到此處,原本已經轉過身重顯悠閑之態的皇帝忽然意味深長再度看向卓思衡道,“也是時候該你們這些年輕人分擔些老臣的重擔了。”
    他分不分擔,那還要看後續事態的發展,但是太子的好時機確實真正到來。
    卓思衡退下後走出行宮內苑,抬眼望向不遠處皇後暫居的宮室,心中的悠長牽掛就仿佛此時綿延天際的最後夏日灩光……
    太子殿下,我該說該做的都已不能更多,接下來這次父子對話,要全然看你如何自己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