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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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青山好去(一)
卓悉衡經曆過一次解試,再臨省試仍然心中存了些許緊張。此次中京府貢院全開全座,《千字文》的排序用去泰半,據說是參試考生最多的一次省試,光是戍守貢院的禁軍就比解試多了幾倍有餘,三百步卒穿黑羽黑鱗甲,昂首按劍,將整個貢院圍攏得水泄不通,隻這陣仗就足夠讓人膽寒。
“最前的那個神氣得像隻公雞一樣的是誰?”
宋端和卓悉衡一大早在卓家吃了卓思衡親手準備的早點,又帶上他親手準備的糕餅,一人一道赴試,在查過榜座後在一處歇息,宋端看禁軍裏的一人總是頻繁在門前來回巡邏,氣勢糾糾宛若要上陣殺敵,可他眼中卻隻覺好笑。
宋端沒有見過此人,但卓悉衡可是見過的,他不動聲色道:“是越王殿下。”
“想來有殿下壓院,我們是不用愁會有歹人闖入對你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做出什麽喪盡天良的事來。”宋端這人說話慣會陰陽怪氣,卓悉衡聽了心中的些微緊張也竟淡去,忍不住笑了笑。
其實宋端的話沒錯,今日的主角本是各位考生,然而越王得了這樣緊俏的差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在貢院門前不住作勢,明晃晃的招搖,看起來實在誇張。
卓思衡教會了卓悉衡如何透過表象去分析內因。他想,越王如此仰重這個差事,無外乎是可以在天下學子麵前露臉。這些未來的國士今後入了朝野,都將記得省試當日越王何等受到聖上器重、肩負要任的模樣,自然而然的,所有人就會潛移默化以為聖上看重越王。
這種事,騙騙沒心胸的官場新丁或許真正有用。
卓悉衡和宋端沒機會再說話,時辰一到,貢院院鼓連鳴十聲,禮部官員引唱,負責貢院紀律的主判於正門前匾額下宣讀聖旨,再由禁軍——也就是越王殿下親自撕開貢院朱門上的封帖,越王的動作極其誇張,撕拉聲響幾乎傳遍整條前街。
卓宋一人互道珍重,便各自入場。
……
與此同時,國子監吏學也在舉辦一場考試。
這是卓思衡在一個月前吩咐吏學各科師範專門命題,今日準時開考的一次吏科模擬。
因貢院就在隔壁街道,鳴鼓聲響,眾人全都齊齊側耳傾聽,各存心事。
卓思衡雖是在屋內巡考,可也忍不住想望去看看,弟弟是不是已經進了考場,東西是否都帶了整齊……
不過眼下還有其他工作,卓思衡輕咳一聲,吏學學生們立即回到自己麵前的那張考卷上,苦思冥想、奮筆疾書。
陸恢也在其間執筆思索,他是匠作一科的吏學生,大部分禁軍調來的營吏均為此科,蓋因軍中軍器備械多由兵部修造,但因禁軍特殊,許多裝備為軍中獨有,故而也有自己督造的軍械和日常石木營造等活計。陸恢在禁軍裏跟著從前的老營匠學到許多,然而勞營匠也慨歎:“從來營中都是老師傅帶新小吏,要教要學,各人標準卻都不同,你們這些小吏,白紙一張,到營中來做差卻一問三不知,也不怪你們,從前沒人教,隻能現學,可若是真趕上了爭年亂年,又哪有這個功夫?”
陸恢聽罷,更覺卓思衡有先見之明,而吏學之重又不言自明。
許多事平常看著都是小事,慢慢教慢慢學,可一旦碰見誰也無法預料的攸關之事,備才無患才是真正在解決前唯一能做得準備。
匠作的考試題大概是少些,也或許是陸恢平常認真學得更快,他做完後等了好久,其他各科才陸續有人開始將手中卷子交上去。但親自來監試的卓思衡並未讓這些先考完的吏學生離開,而是要他們再等等。等到中午時,所有人都已交畢,卓思衡清點過卷數和人數,才開口道:“今日下午無課,大家的午飯可以等等再用,隨我去個地方。”
眾人不明所以,但這是卓司業的話,莫有人敢不從。
於是百餘名吏學生就跟著卓思衡走出國子監,來到了相隔一街此時已儼然比刑部大牢還嚴密監防的貢院。
陸恢立刻明白了卓思衡的用意,其餘也有吏學生似有所悟,但大部分人仍是一頭霧水。
因有禁軍環護在貢院外,卓思衡帶著學生在內街外仰觀高牆。是日秋高氣爽,深秋雖是風涼且勁,然而午後驕陽正足,明晃晃照得高牆玄色釉瓦亦是泛著金光。
“諸位想在裏麵考試麽?”卓思衡在凝矚許久後對眾人說道。
吏學生們皆是一愣,一人道:“如何不想?此處考試,乃是為網羅天下之英雋,吾輩又不輸一分誌氣,緣何不配做英雋?”
他這話引起好多人的共鳴來,眾人紛紛稱是,看向貢院的目光也不單單隻是豔羨,還有一絲不甘留戀其間。
卓思衡看著吏學生們滿意笑道:“你們有這樣的誌向,不枉費各自的上峰要你們來此處就讀,須知萬事開頭難,若你們沒有誌氣和毅力,旁人不會議論你們,而是會說吏員和吏學生就是不如科舉士子,就是不如進士出身,這樣一來你們之後的吏學生再想朝前奮進,就是難上加難了。”
“卓司業的話我們何嚐不知?可是天下輕吏已久,非我等一時半刻能轉圜,而科舉乃是千秋大業,萬世矚目,我等雖有豔羨之心,卻我扭轉之力。”一名吏學生歎息道。
“我自己的弟弟正在貢院考試。”卓思衡半點也不避諱,溫言之際,坦率麵對吏學生們探究的目光,“其實若有可能,現下各位也都是願意以進士之身入仕,謀個一官半職,以酬心中誌向和家中親長。我身為人兄,亦是期盼家弟可以出人頭地,此不能免俗。但我帶你們來,不是冠冕堂皇說些鼓勵的話語,卻不切實際要你們做些無用的念想。”
聽他這樣說,方才心中略有鄙夷的人也都覺得是自己心胸狹隘了,也都靜靜聽著卓司業到底想說些什麽。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敢問諸位,若今日吏學不必科舉,卻同樣可以與進士一道出相入館閣前程似錦,諸位還想去進去這貢院受這三天折磨麽?”
卓思衡的語氣很輕鬆,也不怎麽逼迫,但大家聽完卻都沉默了。是啊,那樣的情況,傻子才願意去遭這份罪。各人想了想,吏員的入仕途徑確實輕鬆,那自然前程不如進士,也是理所應當。他們也見過前幾個月隔壁太學的學生是如何被幾輪考測折磨,當然知道進士的路雖然風光,可付出的卻也比他們多了太多。
“但這並不是你們的錯處。”卓思衡話鋒一轉,肅容道,“我相信各位也能付出同樣多的努力,去追求相等的回報,你們並不比貢院內的任何一人差在心性才幹,吏學所教本就與進士所學全然不同,天生萬物各有其能,誰說不會讀四書五經就抬不起頭來?術業有專攻便是吏學鋪設的目的,要讓能司非同之人入非同之職,為無數本該不同之人創不同之路,路路通天而非一道孤行。我帶你們來這裏,是希望諸位心中少去些怨懟,多一些對自己的期許和認可,若真有一天,吏學也有了自己的科舉和考試,諸位便是先驅,當今後你們的後輩論及當年,我希望你們能對他們說的,不隻是有當初的艱苦和自身的艱辛,還有一份信念與堅持得以傳承。”
吏學生們皆屏息凝神聽完,各個都顯出昂揚之態,仿佛恨不得立刻翻牆進去考一場試來表達決心。
看著諸人的神情,卓思衡覺得自己心靈雞湯的熬製水平隨著從事教育行業的年限與日俱增,然而他說的也確實是心中所想。
不過此言也是對眼前這些吏學生才有用。要知道這些人畢竟還是有些企圖心的,否則以現在吏員的待遇,熬一天是一天,何必接受派遣來吏學又重新讀書?還不是心中存了新的期望和有著懷才不遇的不甘,想試試看能不能更進一步。
如此,他的這番話才能起到作用。
這樣說來,自己可能還是有點從事人事工作的天賦的。
卓思衡忍不住想。
可卓思衡沒有在心裏得意多久,就聽急促的腳步聲自前方而來,眾人都聽見這詭異的響動,定睛看去,竟然是一隊禁軍跑步行進,很快接近了正在貢院西側牆外街上的吏學生眾人。
“讓開!”為首的禁軍牙尉非常不客氣,神情也格外嚴肅,他指派著手下將貢院再度圍攏一層,又讓人給吏學生們團團圍住,呼喝之聲驚起好些正在午睡的雀鳥。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在此處?”
吏學生們麵麵相覷,皆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卓思衡身著官袍,上前一步問道:“本官是國子監太學司業,正引領吏學學生在此處臨近觀摩省試,以圖激勵鞭策,不知緣何受此質問?”
卓思衡先前被人團團圍住,此時牙尉見了那一襲朱袍,心中也是一顫,可想到身上職責,便脊背又直三分,隻是語調已比方才客氣許多,卻仍不失肅態:“越王殿下得報,今日省試場內或有舞弊,命屬下領兵將貢院圍住,閑雜人等不得進出,且等聖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