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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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青山好去(七)
朝堂的非議在皇帝一道道詔令中被削弱,繼而猶如百川到海,歸於止息。
白琮白大學士府上醉後胡言的家仆論罪獲斬,除他罪有應得以外,受牽連最重的莫過於虞雍。
他都指揮使的頭銜俸餉一律褫奪,在皇帝罪責之後,被驅回令國公府撰寫陳罪表,無詔不得領軍。為此,善榮郡主還特意入宮求情,然而皇帝連一向優待褒揚的郡主也一道麵斥不留情,直說虞雍“寬縱軍令,違悖皇子,莫非有挑撥天家恩親父子之意?”這番話說得厲害,善榮郡主跪求無果,也隻能含淚離去。
天降橫禍,卓思衡甚至都開始有些同情虞雍的被迫“挺身而出”,然而終結這份萌芽中同情的,是卓思衡聽說慈衡去令國公府探望了虞雍兩趟。
對此,慈衡的解釋非常坦然:“虞大哥說他胸悶氣短夜不成眠,我見阿芙便順路瞧瞧,給他捎帶幾服藥。”
“他令國公府找不到大夫?非要你來看?”卓思衡此時就沒有半點朝堂上被人攻訐仍然和風等閑的氣度了,恨得牙癢癢時話都說得音調尖刻起來。
“大哥,虞大哥受了這樣重的罰,如今哪有人敢往式微的令國公府跑,大家唯恐避之不及,聽說連平常給老國公診脈的禦醫都推脫有病再不來了。”慈衡一副俠義心腸,是不會不管虞芙家中窘境的。
卓思衡急道:“他家式微?他家好得很!不出三個月,他虞雍就能回他那破禁軍大營裏蹦躂,當他的狗頭將軍都指揮使,你不用替他們操心!”
慈衡還當是大哥來自官場上的仗義消息,立即雀躍道:“真的?謝謝大哥!我這就把這好消息告訴阿芙去!省得她成天為虞大哥的事憂思傷懷。”
看著妹妹果斷離去的背影,卓思衡不知道虞雍是不是真的胸悶氣短,但他自己是真的上不來氣了……
卓悉衡來書房時,便是看見自己大哥捂著胸口閉著眼,一副眼看仿佛斷氣似的樣子。
“大哥,喝水。”悉衡趕緊遞上熱水,扶著大哥坐下,今日本是大哥找他來問話,他卻見三姐笑盈盈走出去,誰知屋內什麽情況,看得他也不明所以。
“你來了……”卓思衡見到弟弟才稍微緩過口氣,還是先講正事要緊,“這幾日睡夠了?先別急著讀書,先把精神養足了。”
“已睡了三天,再睡人就鈍了。”悉衡說道。
卓思衡無奈笑了笑,隻道:“貢院解封後,出來的考生哪個有半點人形?關了五天,又是十一月寒天,真是要了人命,還好後來大理寺安排人手每日熬些熱湯送進去,不然各人就帶了三天的幹糧,餓都要餓死了。”
卓思衡自己不是個會抱怨的人,可自己弟弟遭遇這樣的磨難,他心中的怨懟實在不吐不快。若不是自己去同大理寺卿姚佑商議,怕是連這份湯都沒有,越王一心掛著他建功立業的案子,哪顧得上旁人死活?
不過好在水落石出後,貢院重新開門,將考生全都放了出來,這時卓思衡還在宮內議事,是兩個姐姐將幾近昏迷的他接回,卓思衡晚上回來後見到昏睡的弟弟心疼得不行,私下裏對越王進行了長達一個時辰的言語人身攻擊,慧衡和慈衡一麵心疼弟弟,一麵感慨大哥真不愧是狀元,無論是寫文章還是罵人,都無有重複之言辭。
但此時,卓思衡的話語卻都是冷靜後的中肯之言:“朝廷另議了省試再考,年前實在時限不夠,禮部也措手不及,還要重新再任命主考出題……煩此種種,隻好來年本打算殿試的日子先挪作省試,這樣一來,你就要一月末再入考場了。這期間你照常讀書,同平時一樣,有想探討的文章盡管來找大哥。”
“我家在帝京,自然可以過年,但外地趕考學子要如何度日?”卓悉衡言及此處,頓了頓,又道,“哥哥當年又是如何省試後留京過年等待殿試的?”
卓思衡當年的淒苦孤獨自不必說,他更不願在弟妹麵前提及,徒惹孩子們傷心,隻言笑前者道:“這個你無須憂慮,我已向官家倡說,將國子監太學吏學等處一律開放,臨時庇護盤纏不夠的外地考生在屋簷下,吃食也有預備,苦讀也不好餓著肚子。隻這一處固然不夠,帝京周遭幾處書院我親自去倡議一番,他們也都為斯文有教寒士得庇紛紛響應,元月期間屋子也都是空著的,各考生拿著禮部的牒文即可入住。”
“大哥的安排自然是周到的。”卓悉衡聽罷也有笑容浮現。
“不然天寒地凍的,考試拖這麽久,真教人走投無路,朝廷還有什麽資格說自己是在為國掄才?這批考生無辜,都是受了牽累,能好好過個年也算安慰。”卓思衡找弟弟來一是為了告知他後續安排和為其安心,還有一件事便是確認當時考場內情況,之前悉衡一直在恢複,此時看著精神不錯,他也好開口詢問:“悉衡,大哥想知道當天貢院裏到底是什麽情況,將你看到的聽到的都說出來。”
這些可能都會成為有朝一日替白大學士能講上一句公道話的根據。
卓悉衡鄭重點頭,說道:“那日的事,我也正想告知大哥。”
他挨著卓思衡坐下,深吸一口氣,緩慢去追溯當日發生的一切。
“那日策論開考了一個時辰,我已擬好腹稿,正在按照大哥的吩咐先將幾處綱要記下,梳理思路規正文絡,大抵其餘考生也都有動筆,左右聽不見磨墨的聲音了。誰知這時忽然喧嘩起來,一眾禁軍衝入廊下,讓在號間裏的我們全部停筆起身,不許擅動,那時我以為是查出有人夾帶,要再搜身一次,誰知真正的喧嘩卻不是自考場這邊來的。”
“你們聽見了扣捕白大學士與薑大人還有其餘簾內考試官吏的聲響?”
“不止是聽見……那一陣陣喧嘩沒多久,我們就見越王殿下自各處巡視,無人敢問情由,緊接著就是催促和鎖鏈拖行的聲音,再接下來……我們便看見一眾考官全都給鎖上,自我們麵前被驅趕朝前走……”這畫麵讓一向冷靜的卓悉衡回想起來也難耐心中的一絲不忍,聲音漸低下去。
卓思衡聽得火起,卻極力壓抑,隻問:“你的號間可是靠近外沿,所以才看得這樣清楚?”
誰知卓悉衡卻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睜開時說道:“我的號間橫縱皆在裏內,按照道理從諸位大人坐鎮的考館排屋出來,根本不會路過這裏,隻有一個可能……”
“越王故意讓所有考生都看見考官被他帶走。”卓思衡一字一頓得接上弟弟的話。
卓悉衡也是這樣以為的,繼而道:“是了,隻有這一個可能。越王殿下親自走在前頭,我看得清清楚楚,眾人噤聲無人知曉緣故,隻當是出了大事才先鎖押主考,那時大家都以為已然定了罪證據確鑿,我也是從打貢院出來後才知曉此事隻是一醉漢口不擇言引出的鬧劇……”
“越王就是故意讓人看見他的威風。”卓思衡泠然道,“你們將來都可能是朝中的賢才,讓你們記住他的英姿,便是他以為的資本了。”
“可越王殿下為何要如此冒進?他隻需要安穩辦好差事,無風無浪,便能受得褒揚,他這樣大張旗鼓,又是做給誰看?”卓悉衡有自己的分析論斷,隻是他未身在朝堂,也不知曉許多前因後果,隻能根據自己所視而評。
“他是蠢貨中的蠢貨,這樣做隻可能是有人告訴他,他需要大功一件,來扭轉自大婚以來太子正盛的風頭,來占據皇帝心中那個獨一無二的地位。”
卓思衡冰冷的聲音有那麽一瞬間讓卓悉衡也覺得大哥有些陌生,但他很快接道:“不日就是白大學士的喪儀,聽聞官家讓越王親去祭奠,這是在以另一種形式斥責他的所為麽?”
“是,但在亡故之人與其喪痛家人麵前沒有任何意義。”
卓思衡用冰冷的聲音說出了他真實的想法。
其實白大學士的喪儀不止越王,連太子也被敕命務必出席,太子妃和越王妃也要全程陪伴白大學士的家眷於內府,以示天家安撫。
而其餘朝臣,除去當值要務的,一律都必須前往吊唁,卓思衡當然也不例外。
這可能是白大學士府上少有的朱紫盈門時刻,然而卻是一極度悲傷的方式。大臣們未必不對皇帝的處置心有不平,然而皇帝對白大學士的極近哀榮和子女的厚待,也多少稍微平息了眾怒。
眾人心中隻覺,若自己遭逢此等池魚之殃,至少家門仍能光耀。
白大學士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無緣科舉,靠著恩蔭得了兩個不上不下的官職,長子年今五十不過是從六品州府小官,如今喪父,自遠地奔喪而還,已是哭得要人攙扶才站得住腳致謝諸位到祭親朋,看得人心中酸楚難言。
卓思衡跟隨薑文瑞站在離親屬很近的位置,他們聽往來的下人稟告說白夫人哭得昏死,前來告祭的命婦與女眷也都是十分忙亂,白府內外皆是喪亂之相。
可到底是親眼看著以為少惹權勢隻掌清貴宦位的大學士遭此不測,人人的惻隱裏更多還有自危,這就讓越王來吊唁時,眾人視之的目光裏多少都帶了些沉靜的審視。
人人都知道罪魁禍首是誰——但也更清楚他是誰的兒子。
白大學士奔喪歸來的長子領著弟弟妹妹向來吊唁的越王致謝,卓思衡自斜後方朝前看,隻見三人的手都在鞠躬時攥成了拳頭,緊緊握住壓抑的憤怒和顫抖。
同朝多年,卓思衡自是了解一些白大學士家裏的情況,長子外任多年,妻子陪伴丈夫遠任,兩人的一雙兒女因白大學士和白夫人實在舐犢情深難舍孫子去風霜之地,便留在自己身邊教養,前幾個月白大學士還同卓思衡問過,待孫子來年十四歲上再送他到國子監太學讀書,不然年紀太小,恐坐不住吃不下書,先在家他教著才好。其實不過是老人擔憂孩子在太學吃苦,尤其是卓思衡到了國子監以嚴苛治學著稱,作為祖父,白大學士既望孫成龍,又多少不舍,卓思衡心中也能明白。
因是自小跟在祖父身邊長大,白大學士的孫子白泊寧與孫女白泊月自然與隔輩的感情深厚勝海,眼見越王從容而來,多少知道祖父離世緣由的少年少女正渾身發抖,披蓋的麻衣也簌簌顫動,二人齊齊死盯著越王,卓思衡看這家人的淒惶隱忍在眼中,心中也是哀慟感傷,然而他離得近外加觀察總比旁人細致,卻見白大學士的孫子孫女袖口裏偶爾隱約閃爍星點寒芒。
不好!
越王在受了致謝後轉身離去的瞬間,白泊寧便似下定了千鈞的決心般朝前踏出一步,袖口裏的寒光由隱而現。
然而在這時,一隻手自身後,死死按住了白泊寧的肩膀,也止住白泊月朝前未動的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