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第211章 亭亭淩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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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亭亭淩霜(二)
此次論辯動用了皇家經筵的場地承明宮, 由高恭望負責清掃布置,他在弘文館當差時與尚是翰林院侍詔的卓思衡相識,二人公務往來相處互相禮敬有加,故而這次卓思衡還是第一次嚐試和內侍打交道行方便。
“高公公, 聖上今次廣開德澤, 命女學生徒共列禦前聽此宏辯, 無奈女學裏的孩子有些已是待嫁之齡, 有些卻尚未及笄, 最小的是已故白大學士的孫女名叫泊月, 不過一十二歲,無奈個子太矮,若論入學資曆排座次隻能在最後一角,我想請公公行個方便, 將她的位置往前挪挪,能看得真切一些,這裏先謝過公公了。”
高恭望素來敬重卓思衡做事待人皆為朝中一流,又知曉其如今已為皇帝心腹, 忙道豈敢,又說:“不過是小事,大人體恤故舊的孫輩, 哪輪得到我來擺闊?我這就叫人挪個位置去……”
他話頭頓住,心思一轉, 已低沉了聲音露出憂色道, “卓大人, 如今你已為中樞,我雖知曉內侍不該與外臣過多往來,但此事緊要……我隻想問上一問, 大人若覺得不妥,可以不答,我一定不記懷;若覺得說給我這個微末之人也是無妨,那就恕我鬥膽了……敢問大人,前些日子,為何聖上要叫太子和越王殿下抽出時間去到我這弘文館來每日點卯讀些實錄?照理說,二位殿下已然開府派差,不再需要宮內讀書,可好端端的突然來這麽一道口諭,我倒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還請大人指點迷津。”
卓思衡初聞此事,也有微微的錯愕,皇帝為什麽又讓兩個兒子抽空去讀弘文館的實錄?難道是他覺得這倆孩子能力不行還需要回爐重造?等等,這裏麵似乎沒有這樣簡單。
信息不夠不足以下論斷,謹慎起見,卓思衡問道:“敢問公公,二位殿下每日點卯讀實錄可否也是要記錄借閱卷數的?”
“這個自然。”高恭望一向以辦事牢靠自居得力,“弘文館的規矩大人怎會不清楚?便是聖上親自前來,也越不過錄檔在借的祖製。”
如此一來,卓思衡便有了想法,隻是尚在猜測,若想落實,還得等高恭望後續的消息,索性說出來,也好叫他安心:“高公公,二位殿下借覽實錄聖訓的記檔你務必好好保留整理,我想,或許聖上不日便會要你進上。”
高恭望一愣,忙道:“那我還需要備著什麽話說麽?”他打心眼裏覺得卓思衡是皇帝信任的近臣,又沒有什麽架子,即便多問兩句多說些內務也是無妨。
“這倒不必。”卓思衡安撫般笑道,“隻公事公辦即可。我想聖上隻是想看看兩位殿下平日裏對怎樣的事務感興趣,關注哪些實錄所載記的事例,到時候好依所能事再派差事下去。”
他這樣說高恭望便恍然大悟,笑著道謝後又說:“那我這就將二位殿下所覽讀的實錄也摘出來,免得聖上查問後再找這些殿下們讀過的確認還要現翻現送。”
卓思衡卻伸手攔下他道:“不可。公公細想,如若聖上看過記檔,再找您要二位殿下閱覽過的實錄,你這邊一句早就準備好了,聖上會如何以為?這事兒聖上既然沒有張揚出去,便是不打算說與旁人知曉,公公若是顯得太過體察上意,難免要聖上多心。隻需裝作不知,吩咐後再去辦事,便沒什麽麻煩可言。”
“誒呀,我真是糊塗呀!”高公公急急忙忙拱手道,“多虧大人提點這一句,我才沒自作聰明幹出糊塗事來,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大人!”
卓思衡卻還是溫和的眉目輕快的言語,仿佛二人方才隻說了些尋常事物:“哪裏的話,我當年人微言輕,旁人都當我無足輕重,隻有公公照章辦事對我半點也不怠慢,尋常去到弘文館還多賞我一杯好茶,替我留幾片曬好的香樟葉作書簽,我這一兩句話如何算得上禮尚往來?還請公公切莫言重。”
“我之前就說,與卓大人相交便是如沐春風之感,大人您的品性真是我朝官吏中的這個。”高恭望比了個頭一份的手勢,也輕歎一聲頗為感懷過去二人較清閑的那段時日,又在目光和神色當中真心讚許卓思衡的言辭水平,無奈眼下太忙,也不好再多言,謝過兩次後說道,“大人且請去到裏麵恭候聖駕,我叫人引你路去,隻是今日列席的貴女們多是未嫁千金,長公主殿下的意思是不好無防,就在內座和外圈的座位之間拉了片簾幕,大人隻能屈就坐在那後麵了。”
“這是應該的,長公主殿下思慮周全,安有不從之理?”卓思衡朝殿內望去,果然帷幕之後還有一排整齊的椅子。
高恭望去接待下一批抵達的皇親國戚,卓思衡由小太監引到自己座位上,他這個位置離皇帝的禦座是外圈最近的地方,在簾子的邊緣,略微側身便能一窺天顏,隻是此時聖上尚未蒞臨,殿內空蕩蕩的,而諸位女子正在偏殿等待一會兒共同接受皇帝的召見並請安問候:這也是長公主的意思,女學的學生難得麵聖,今日一道,也算格外開恩。
卓思衡腦子裏還想著皇帝的做法。
難道他是想派一些不那麽籠統更加具體些的工作去給兩個孩子?因而才想用這個方式考察一下二人在閱讀實錄方麵有何偏好?卓思衡想著得找機會問問太子最近看了什麽實錄,要不要提前布置一番。如今因有公務往來,二人的見麵卻比從前容易好多。
他正想著,就看見偏殿和正殿的通道側門外,太子的身影一閃而過。
卓思衡心道太子大概會坐在皇帝下首以東,不必像他們外男避嫌才對,怎麽太子卻從這裏出來?
皇宮殿內,一但落座不便到處走動,他隻能趁著此時殿內人少,略微側身看去,誰知竟看到了顧世瑜與太子正在說話。
隻是二人站在門外太遠的地方,卓思衡什麽都聽不到。
但他看太子望向顧小姐的目光,卻心下一沉,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
太子並不知道會在此處遇見顧小姐,因這側殿門入口多是留給經筵時的弟子走行,太子在這裏聽了十幾年課,習慣途徑此處,他奉父皇之命提前送來準備加封長公主的印鑒,這是父皇想借著女學這一場盛舉順水推舟替妹妹加些榮耀的打算,暫時尚無旁人知曉,故而太子提前來先將東西奉於禦前書案上。
誰知卻遇見本就應該通行此處的顧世瑜。
顧世瑜隻許久之前在長公主府的女史館見過太子殿下一麵,未曾想會在此處重逢,雖意外但仍保持恭謙道:“臣女顧世瑜,恭問太子殿下安好。”
她聲音沉穩,施禮不紊,氣度高華自有“大戰”前的坐鎮若定之態,太子心中怦然,卻也隻能強忍惋傷,故作沉著道:“不必多禮,問顧大人安好。”說完一整顆心都仿佛在冰窟般的胸腔裏奔撞無度,沉默著想再說一句,卻也知曉二人其實除了禮數的問候,全然沒有任何說話的必要。
顧世瑜對這位隻見過一麵的太子並無甚可言,但問候後,太子竟然不走,令她有些疑惑,她不想在此處耽擱時間,便問道:“太子殿下可還有吩咐告知臣女?”
太子知道自己又犯了傻,趕忙道:“內眷無禮衝撞顧師範,實在慚愧,今日能化幹戈為玉帛最好不過。我……我希望顧師範能以嚴正之辭於禦前馭訓內眷,好教天下皆知皇家亦講尊師重道之禮,絕非以權勢壓人。”
可他說完就後悔了。
要是真的不以權勢壓人,何苦顧師範還要在明明自己被冒犯的情況下來此呢?但多年沉浮的理智令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能多說對錯,隻能言“理”與“禮”二字,真正的評斷是要交予今日到場的父皇。
顧世瑜並未將太子的以禮相待看做挑釁,她也隻太子窘境,並不為難苛責,況且此時她無暇分心,隻沉靜如水再度施禮道:“世瑜能為女師範已是聖上和長公主殿下廣布恩澤,隻望今日不負所托,言盡所能。”
她的平和淡漠襯托得太子仿佛像是個沒話找話的蠢材,再多說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可這樣能兩個人說話的機會,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太子在取舍之間飽受折磨,但他也立即做出決斷,輕聲道:“那便不打擾顧師範了,先行告辭……”
“恭送太子殿下。”
顧世瑜說罷,請太子先走,太子劉煦邁出幾步,一隻腳踏入殿內側門,忍不住回過頭來,卻見顧世瑜已然轉身去走著自己的路。
“顧師範!”
劉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開口,等意識到的時候卻是已經晚了。
顧世瑜回過頭,施禮道:“不知太子殿下還有何吩咐?”
“承明宮……是太宗為經筵求進和皇子進學所建……”
太子支支吾吾半晌擠出這樣一句,顧世瑜不明所以,疑惑得望著他。
“我是說……這裏專門為經筵建立,可容納數百人一同聽經講習,殿內縱深很長,卻是專門構造過的,可使當中說話的人聲更響亮,所以……所以顧師範不必為擔憂聲不能傳外耳而大聲呼喝,隻需平時音量稍高一些,就能令人盡得聞。”
劉煦想說的是,保重喉嚨,身體要緊,但卻無法直言。
顧世瑜是知曉這個的,她父親就曾為皇帝在此宮之內講過曆代典刑律法,在昨日,父親已將種種悉數告知。不過出於對善意的回饋,顧世瑜還是微微施禮,以示感謝。
“如果想讓人聽得更清楚……更振聾發聵,就站在自聖上禦座台階下正數第七塊磚上。”
這個父親可沒說過,顧世瑜因好奇而疑惑道:“此舉何意?還請太子殿下賜教。”
“不知為何,那裏說話聲會變得極大……從前師傅教訓我們時,每每踱步到第七塊磚上,便會聲如洪鍾底氣十足。”劉煦略有些不好意思。
清冷如顧世瑜,聽了這話也忍俊不禁,微笑道:“那就多謝太子殿下告知如此機要了。”說罷行禮告辭。
這次顧世瑜是真的走遠了。
劉煦站在原地出神看了許久,仿佛身體的一部分也隨那個翩躚的背影而去,可是顧世瑜沒有回頭,也不需要回頭,他們之間本就該如此。
劉煦什麽都明白,他默默將禦前書案布置妥當,恍惚離殿,再回到之前與顧世瑜碰麵的甬道處站了一會兒才離開,隻是沒幾步,他便看見尹毓華帶著隨行侍女正朝此處行來。
“你身體不好,在家中歇息就好了。”劉煦快走幾步迎上前去,溫言道。
太子妃朝他行禮卻被扶起,心頭一暖,可太子越是待她敦厚親近,她越是心中愧疚,強忍眼淚道:“都是臣妃之家不能以厚德行事,為殿下添了麻煩惹來非議,若今日臣妃不來,旁人又會以為此乃吾家故意為難殿下,實不可行。”
其實尹毓華自那日歸家勸說不成,回來後便急火攻心病了一場,此時仍未痊愈,故而劉煦讓她別來這處看自己妹妹糟心。但尹毓華之話句句在理,劉煦如何不知自己孤身前來恐讓人猜度,可總不好為這個就逼著病中妻子奔波……
劉煦即便在成婚之前連尹毓華的麵都未見過,好在二人都是平和溫文的個性,婚後慢慢相處也十分融洽,從未紅臉爭執,也不互有猜忌。他知道茂安公府的事情絕非冰凍三尺的一日之寒,也知妻子實難轉圜,並不怪罪,反倒令侍女退後,低聲安撫道:“那日我該陪你一起去的,對不住,讓你受自己娘家人的委屈了。你別空勞心力,如果信我,就聽這一言,你那個妹妹總要吃個虧才知道理的深淺,今日你來了也別在前麵看,隻說在後麵侍奉母後便是,不看她如何言談,也不會那樣難過,你對她已盡到手足之情兄姊之意,她不聽勸也不是你的錯,今日尚且讓她吃點苦頭,若以後她能明白些道理,你再去勸。”
沒有人比劉煦知道,家裏有個跋扈有個父母偏愛的手足是什麽光景,因而他更多一份共情之感,處處替妻子考慮,令尹毓華幾欲落淚,四下無人,她低聲道:“論理晚輩不該這樣說長輩的,尤其還是自己父母,可我爹娘寵溺妹妹,如今實在難以收場……這次我家實在拖累了你……也是我從來無能,不能替你分憂……”
劉煦握住妻子顫抖的指尖,可目光不受控製向甬道盡頭去看,那裏此時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而他手中握著的,是他的責任。
劉煦以極輕且不令人察覺的方式歎息後露出平和的微笑來:“不要說這樣的話了,”他將妻子的手再握緊一些,“我們合該一道分憂,沒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