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第222章 萬裏心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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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萬裏心事(一)
    卓悉衡進入店內時,哥哥和太醫均已退下,皇帝病態顯現的臉色透著深深的疲倦,但他聽聞皇後前來時,仍是放緩語氣對胡公公笑道:“本想去皇後那裏,沒想到皇後竟來接朕了。”
    卓悉衡正要避讓退居,皇帝卻叫住他道:“不必特意敬遠,朕和皇後說兩句話便隨她一道回宮,你出來進去的再著了涼。你替朕取的實錄和抄錄朕都還沒過目,要是有疏漏還得你再去取回。”
    尊上者的命令,卓悉衡隻能聽從,便在皇後進入時也不抬頭窺伺,隻安靜於一旁垂眸而立。
    皇後拜見過皇帝,關切皇帝麵色而詢問身體之事,親手奉上了自己燉煮的補品,二人絮語幾句後,皇帝才溫言道:“你近日也勿要操勞,今冬的封蠶禮還得你主儀。”
    “臣妾來正為此事。”皇後垂首道,“這幾日臣妾隻覺心有絞痛,喚來太醫,隻說仍是舊傷在身,冬日務必靜養,不能勞於心神。臣妾無能,不能替聖上分憂,這幾日苦思冥想,願親自去請長公主殿下代行封蠶禮。畢竟國之大禮,怎能因臣妾一身之境而廢弛,普天之下能執禮之尊者,莫過於長公主殿下,還請聖上允準。”
    卓悉衡暗道此舉古怪,封蠶禮和開蠶禮乃是為祭祀西陵國女、皇帝之妻——嫘祖。故此曆代皆為皇後親禮,是隆重不遜於耕禮的皇家祭祀大典。就算有朝有代後位空懸,多由宮中貴妃等地位最尊者代禮。
    皇後若不能去,也該是羅貴妃去才對。
    不過太宗一朝因皇後薨逝後貴妃亦重病,其餘往下妃嬪無有尊者,隻好由太後親臨也是記錄在案的特例,偏偏沒有皇帝姊妹代行的前例。
    然而皇帝卻隻是低頭略一想後,便笑道:“自家小姑,還能拒絕你不成她最近事也不多。勞動勞動也是為國分憂,你無須如此小心翼翼,身體要緊,你和朕都要保重啊……”
    皇帝的態度讓卓悉衡迷惑中卻又抓住一絲清晰的線索:這是皇帝期待的一個答案。
    大哥早就告訴過自己,皇後是宮中絕頂聰慧之人,難道皇後已經知曉皇帝的心意,所以免去試探,徑直拋出答案
    他回家後將自己的猜想告知大哥,卓思衡隻是略一思索便低頭笑道:“不愧是皇後娘娘,隻是不知何時才能鄭重向她道謝。”
    “大哥的意思是……”
    “我能有幸伴駕太子,大概是長公主殿下前去轉圜了皇帝的心意,但這是一筆交易,代價是皇後娘娘為長公主推波助瀾,讓她得封國號後能有身肩重責之職來彰顯尊貴,鋪墊其權柄在握。這正是長公主目前最需要的,而皇後最需要的則是太子的安穩和他日胸懷之天下,他們母子除了我又能完全信得過誰呢可若要皇後說要我陪同或是長公主說自己主持封蠶禮,以皇帝之多疑必會心存芥蒂,又如何成事”卓思衡自己說完都想替長公主和皇後鼓掌了,大概這兩個聰明人甚至未有交流,就達成了這沉默中的協議。
    當真令人敬服。
    卓悉衡也十分驚詫,他雖見識過一些長公主的本事,也心存敬意,但經大哥一說,才知其中精微高妙究竟幾何。
    卓思衡看著弟弟似是明了,心中反倒更放心不下,說道:“先不說這個了,我不日即將隨太子殿下離京,你在皇帝身邊務必謹慎,這次皇帝許是也覺自己身體猶如枯燈萎燭,才希望太子能進益曆練,好讓自己安心。人越是到這個時候越是多疑,伴君如伴虎,你且要心明眼亮才是。”
    卓悉衡點頭後道:“大哥,我其實覺得,你與其擔憂我,不如擔憂擔憂越王那一趟會不會出什麽亂子。”
    卓思衡確實擔心,自己弟弟再怎麽經驗尚淺,也是沉著冷靜且智識明達之人,但越王混【】賬一個,他也隻能寄希望於盧甘了。
    “盧侍郎是‘慎於言者不華,慎於行者不伐’之人,為人處世我信得過,且他一直頗受器重的原因並非政吏手腕,而是勤精於務無可替代,便是越王也要給他幾分實力來的薄麵,至少當著他的麵不會造次。”卓思衡覺得自己與其說是在安慰弟弟,不如說是給自己底氣,他對盧甘極為欣賞,過去的合作也隻有愉快,純粹之人理應專研,其實在做出這個安排前,他也專門去問過盧甘是否願意。
    “我自然願意。”盧甘坦率道,“尊上者願意了解枯燥的河工之事,或許便能為黎民帶來更多惠及。”
    “但越王為人如何你也清楚……”卓思衡苦笑,“我雖秉公應當報你,可與你到底是攜手同僚且惺惺相惜,這樣的苦差事隻要你說一個不字,略有遲疑也罷,我都不會攤派到你頭上。”
    “越王為人我確實不知。”盧甘疑惑道,“不過我自然相信你的話。可是他要真如此不堪,那你會給誰安排這個差事豈不是害了旁人”
    “我會想辦法透出風去,讓越王自己活動選出個狐朋狗黨來添到上頭。”卓思衡說道。
    “不可!”盧甘激動得幾乎跳起來,“那不是耽誤河工要事麽我去吧!你就安排我去!我不怕他,我雖在人情世故上愚魯不及你萬分之一,可到底是真才實學傍身,大不了我讓著他些就是,你千萬別給他安排那些不濟事的廢物!”
    “好好好,你先坐下,不要激動……”卓思衡拉著盧甘重新坐好,低聲道,“我也覺得你是合適之人,這樣,我再給你多派個得力之人襄助,你有什麽事且和他商量著來,那人叫宋端,如今是翰林院的侍詔,雖說職務不大,可此人機敏才辨上屆科舉無出其右者,且為人可靠,你盡管同他商議,他定會與你同心協力……”
    卓思衡回憶後心道,自己的安排也算是萬全了,越王要是作死,盧甘耿直且有權威,可以拿道理拿捏,如果拿捏不住,那還有個腦子靈活穎悟絕人的宋端幫忙,怎麽都能托底了。
    於是他也給自己打氣,然後再叮囑弟弟許多要事,才回自己屋內與妻子雲桑薇話別。
    ……
    卓思衡與太子出行之日,正是十二月一陰日,高天似鉛垂重,然而道旁卻有臘梅盛開,蕊瓣妍豔暗香幽微,倒比晴好日還令人心曠神怡。
    太子劉煦雖樂意光明正大同卓思衡一道,卻仍是放心不下有孕的太子妃,百般安慰相送的妻子,又不住叮囑家中可信之人多多照料妻子。
    但卓思衡關心的卻是別的。
    “盯著茂安公府的人也都吩咐好了”
    出發後,二人輕裝素衣騎馬於前,仿佛就像富貴人家的兄長帶著弟弟出門遊幸一般。可卓思衡問這話的語氣卻並不輕鬆。
    “都吩咐好了,卓侍詔不要擔心。”太子提到泰山一家也頗顯凝重,“茂安公府裏外都換了我的人,若有事,他們會向阿婉和母後回報,也不會告知毓華。”
    “你做得對,太子妃仁厚,對自己家人更是如此……知道太多反而會神傷,該你處理擔當的事不要讓她憂心了。”卓思衡知道自己的話語略顯得冷漠,可這是他和太子二人能想到最溫和的處理茂安公一家的方式了。
    太子自上次讓卓思衡幫忙調度茂安公與越王之事後,提及這家人就頭疼又無奈,他隻苦笑道:“聽說我那丈人在清河倉城吃了大苦頭,前些日子回來京中想找我和毓華訴苦,我讓毓華入宮去母後那裏暫避,我自己嘛……就謊稱門下省事多,在那邊值夜的廂房將就了兩天,他找不到人倉城事務又催得緊,隻好灰溜溜回去了……”
    “那看來虞雍是沒給他好臉色看,甚至也沒少刁難。”卓思衡倒還能笑得出來,要知道他是希望茂安公吃點苦頭長點記性的。
    太子感慨道:“嶽家以為自己是功臣之後女兒又做了我的太子妃……可真要比的話看,虞都指揮使的祖上也在淩煙閣,人家還是單字公的世子,親娘又是公主,從哪邊比都要更尊貴,況且虞都指揮使自己還有真本事,雖也有隆恩得今日之勢,更多還是他十三四歲就去軍營裏摸爬滾打自己賺來的威望,我嶽家沒有一處比得。也不知虞都指揮使究竟做了什麽,讓我嶽家連滾帶爬跑回帝京……”
    “要想知道古壇場大營究竟發生了什麽還不容易”卓思衡諱莫如深一笑,“咱們這就能清楚。”
    太子愣住的功夫,卓思衡朝後喊道:“楊都尉!太子命你近前回話!”
    隻眨眼的須臾,自儀仗與護衛隊伍裏便斜出一匹漆黑駿馬,馬上身姿筆挺的青年也是玄甲玄羽,氣派非常。他打馬近身,又退控馬匹保持離太子和卓思衡的座駕些許距離後才摘下頭盔,露出一張黝黑卻朝氣笑盈的麵龐:
    “殿下找我何事”
    楊令顯朗聲道。
    “小點聲,太子和你打聽點古壇場大營的事。”卓思衡看著麵前英武又俊朗的少年笑道,並囑咐是專問最近清河倉城同他們大營往來公務之事
    楊令顯還是幼時的脾氣,見太子也微笑點頭,便敞開心懷瞪大眼睛道:“卓大哥,你真厲害,咱們都指揮使和倉城新來那個廢物頭頭不對付的事都知道!”
    於是他就將茂安公想以次充好和幾次調度不利被虞雍發覺後,妄圖抵賴之事一五一十繪聲繪色講出來,還學虞雍冷漠質問,和茂安公被問後嚇得從馬上摔下來的模樣也被模仿得惟妙惟肖。
    太子忍俊不禁,卻又愁容滿麵,看了卓思衡一眼,似是在問自己與他將這位老泰山安排在這個位置上是否真的合適。
    卓思衡卻朝他笑著搖搖頭,示意不必憂慮,有人能壓製,便是有事也會無事。
    再為寬太子的心,卓思衡刻意向楊令顯問道:“那後來茂安公可有收斂”
    “他敢不收斂麽!”楊令顯笑道,“隻要看見軍法營碗口粗的脊杖,他魂都沒了,已經再不敢徇私和出錯了。”
    太子這才露出些許欣慰之情。
    三人言說得投入,楊令顯也說到興頭上時,卻似看見什麽般忽然打馬躥至太子和卓思衡的馬前,攔住二人去路道:“太子殿下、卓大哥,先等等,前麵好像有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