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 第236章 君臣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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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君臣隨草
    皇帝意欲為太子在登基之前去掉可能存在的危殆險厄,還有什麽是比懷奪嫡之心的手足更會危傷權柄的潛在懸患
    沒有。
    可是,這太超出卓思衡對皇帝和太子的了解、對情況的分析……以及他內心的準繩。
    他當然希望太子一切順利,這也意味著自己施展抱負闔家平安的道路是條毋庸置疑的坦途,然而他所處的平衡點此刻仿佛卻在坍縮,將他的一顆心中最柔軟的地帶朝虛無中擠壓至即將爆裂。
    卓思衡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而劉煦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父皇要為他做得事情竟是殺死弟弟們。尤其是趙王,曾幾何時父皇還讓他多陪伴幼弟,那時候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活潑的弟弟,經常帶著他一道在皇宮嬉戲,即便後來自己與越王的關係愈發緊張,但對這個弟弟,他始終是心懷為兄之慈。他嘴唇顫抖著看著父親,可皇帝隻看了他一眼,而後轉過身對已是愣住的殿前司禁軍下令道:“為什麽不動,你們還要抗旨不遵麽”
    禁軍不敢忤逆聖上的旨意,即便被此令驚至腦海一片空白,也還是去捉押羅貴妃與趙王。
    羅貴妃整個人呆滯地望向皇帝,而趙王突然爆發出了哭聲,他匍匐到皇帝的腳邊,抱住父親的腿喊道:“父皇!父皇兒臣知錯了,母妃也知錯了!廢我們為庶人吧!我不會覬覦太子哥哥的皇位!我不會的!”
    淒厲的哀叫喚回羅貴妃的理智,她埋頭下拜,顫聲道:“臣妾作亂牽累趙王,請聖上效法前朝,去母留子……給趙王一條生路吧……”她說至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哀求聲哭泣聲不絕於耳,皇帝閉上眼睛,鐵一般凝固的麵容看不出他的悲傷。
    而在當下最混沌最苦痛的時刻,太陽卻緩緩升起了。
    晨曦寧謐和煦的微光帶著淡淡的金紅色虹影,流溢過福寧殿長長的匾額,將偌大前庭填滿朝陽的光輝。
    卓思衡等了一夜的天明,竟在這時候悄然而至,他側頭去看金燦的弧光落在告饒的這對母子脊背之上。
    太子也看見了這樣瑰麗卻照映著殘忍的一幕,他大口喘著氣,似下定千鈞決心般朝前一步道:“父皇,請饒恕弟弟的性命吧,兒臣明白父皇的深意,可是……兒臣不做孤家寡人,也會盡己之能,不讓父皇與列祖列宗失望……”
    卓思衡則看著太子孤零零顫抖的影子,隻怕今日的一切即將壓垮這個為人子為人兄也即將為人父的身影,他也忽然意識到皇帝或許以為他自己是在斬草除根,卻忘記了有些隱患恰恰是在斬草除根之後。
    皇帝自己沒有手足兄弟,早年藩王便蠢蠢欲動,濟北王這麽多年為何始終存有不死的虛妄念頭都是因為皇帝一直子嗣單薄且無有手足。若是隻剩下太子一人繼承皇位,或許一切看似順遂穩定,可如果太子妃未能順利誕下皇裔,隻怕皇帝身後一場大亂的醞釀在所難免,但虎視眈眈的宗室絕不會對此沒有任何波瀾。
    地方藩王作亂對天下黎民造成的傷害比今日宮中劇變要更加無情和凶猛。
    而且賜死趙王,皇帝真的單純是為了太子與皇位的平泰麽他仿佛是在為曾經的自己斬落苦痛的根源……仿佛在為當年不能做這些事的真正的父親和自己,在斬草除根。
    但這份決絕又何嚐不是皇帝自己的最後一棵稻草
    太子和皇帝的痛苦都如此清晰,那一瞬間的窒息與絕望與緊迫之下的理智讓卓思衡朝前邁出一步,張開了口:“陛下……”
    然而皇帝豁然睜目,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淩厲和殺意目光望向卓思衡粗暴打斷了他的話:“卓思衡,你既然已經選定忠於朕的哪個兒子,就不能再替另一個說話,我不會留下貳臣給繼任的新君,你想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麽人、將來是什麽人,再想想你要說出的話到底該是什麽,你到底該忠於誰。”
    陰鷙和暴戾的眼神並沒有讓卓思衡畏懼,他反而更加堅定,那種在危急時刻總能及時滋生的冷靜牢牢保護住他心中的柔軟,讓他有膽魄有智識,讓他可以不後悔地去做自己深思熟慮的決定。
    於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用平靜但頓挫的語調陳述道:
    “陛下所言極是。臣是該想想忠於誰。臣是貞元十年由陛下欽點的狀元,堂堂天子門生,在朝十餘年,不敢說功績彪炳,卻也絕無愧聖之知遇。聖上欽點臣時,難道是為讓臣做哪個皇子的幕僚麽不是的,賜狀元及第的聖旨寫得清清楚楚,陛下點臣,是為了覓社稷之臣立有功之業,是為了濟世安邦治亂善政。臣從來沒有忠於過陛下的血脈,臣忠於的是皇位上下達的仁政、是朝廷、是國家的法令刑名與典章秩序,是萬民的福祉!”
    皇帝詫愕地看著卓思衡,他想開口斥責這份不是違逆的違逆,但卻說不出什麽來找到這些實言的罪狀。
    因為它們每一個字都是為臣該有的品格。
    “臣是救過太子的性命,可是臣也差點成為趙王的師傅,臣還抱過趙王,陛下難道忘了麽”
    卓思衡的話讓趙王也止住哭泣,他呆滯地看向卓思衡,又看看父親,一時仿佛已經死了的人一般就那樣無聲地委頓在地。
    皇帝聽到這句話,忽然想起那個充斥著陽光和歡聲笑語的午後,趙王和丹山公主被他親自引薦給卓思衡,兩個孩子是那麽的頑皮,在天章殿這樣嚴肅的地方嬉戲笑鬧,無視朝廷命宮的莊重,又是扯卓思衡的衣袍,又是要他抱,自己怎麽勸說也沒有用,隻好讓卓思衡多多擔待兩個頑童的無心,還好卓思衡也不是刻板的臣子,竟也無奈笑著,一麵回稟朝中要事,一麵還要顧著孩童尚在自己的臂彎裏……
    卓思衡此刻的思路卻異常清晰:他不能讓太子在染血的路上走得太久,也不忍心讓皇帝做出會令他死前痛苦之事,亦是不願看到趙王身首異處,更不希望一場更大的風波在太平人世間醞釀……
    他和皇帝終究有不同的選擇。
    他不等皇帝自回憶的泥淖中掙紮出來,利落地扶起地上的趙王,看著皇帝的眼睛說道:“陛下,臣願冒死直諫是一時心軟,可是臣不止是為趙王殿下,也是為太子殿下,為陛下您存慈名於世間。陛下自繼承大統至今,事且從善而議、仁政廣布,圭璋特達亦閎識孤懷,今後史傳自會有後人為殿下頌讚聲書宏略,如果因今日之事留下一筆,陛下豈不冤屈世人隻道陛下處置二子之決絕,又何嚐體會陛下之苦心”
    他深吸一口氣後,以輕柔的口吻再道:“況且陛下平常屢屢要太子殿下愛惜幼弟幼妹,常命其陪伴手足,今日太子殿下若默不作聲此事,您難道便覺得他是繼承大統的上佳人選麽若臣對此事默不作聲,您難道就放心將臣留給太子殿下所用麽”
    皇帝微微一震,緩緩扭頭再次看向太子。
    太子當即跪地道:“求父皇收回成命!”對他來說,今日之事實在無法接受,若趙王真因此而死……劉煦根本不敢想這樣的場麵會真的發生。
    他明白父親所說的帝王不必心軟,可是……他實在無法接受。
    皇帝兀自而立,閉上眼睛後眼淚悄然而落,一個人的痛苦和掙紮竟能如此清晰呈現,他並不言語,也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卓思衡卻意識到這是決不能錯過的動搖。
    皇帝有多疼愛趙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個犯上作亂之人是不能留給繼位者的,皇帝的每個決定都為天下著想,他將自己完全摒棄在父親這個身份之外,做出最符合帝王的抉擇,但這真是個成全太子的好抉擇嗎
    卓思衡並不這樣認為。
    越王的罪責積重難返,他自己走上這條路,不殺難以平天下之怨。可趙王不過是母親和鄭鏡堂手中的一個玩偶,他沒有選擇過,此事若論罪,也要論羅貴妃與鄭鏡堂的罪責,但要以斬斷手足來為太子鋪路,不談趙王,對太子也絕非萬全之計。
    劉煦的心性卓思衡也再清楚不過,要是皇帝今日過猶不及來上這麽兩刀,劉煦這輩子的內心都會留下一片陰翳,這對一個人來說是件太殘酷的事情,皇帝或許可以承受,但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了。
    一勞永逸,這是個聽來不錯的辦法,也是一個父親和皇帝在事發突然之際能為兒子坐穩江山想到最直接了當的辦法,可是他卻忘了自己的兒子還不是一個帝王,未必就能坦然接受這份超出人理的“禮物”。況且,還有自己在。
    他不會讓更壞的情況發生,絕不。
    “陛下為太子殿下著想,臣深感父母愛子之深為之計之深遠,可陛下是否有想過,太子若有朝一日繼承大統,今日之事若加諸在他身上,他豈不百口莫辯新君之泰安盛世,卻要靠親弟弟的血來墊土為道姑且不論這些雜言閑語的可能,陛下是否有真正了解過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太子殿下是什麽樣的人殿下即便在此危難之際也不曾想過加害於人,即便皇位唾手可得,殿下仍然尊奉陛下以孝德。他日以殿下之純孝心性,臣姑且言大不韙之語,怕是殿下來日想為陛下造身後之功業與盛名,單憑今日之事,殿下便無法自洽!”
    卓思衡深吸一口氣,皇帝睜開了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太子,太子不顧一切道:“父皇!不要這樣做!兒臣會做個好皇帝的!兒臣不會辜負父皇的厚望!但請不要傷害弟弟!兒臣……兒臣隻有這一個弟弟了!”
    皇帝聽到這句話猶如雷擊一般,顫抖著幾乎栽倒,卓思衡反應快,他一手拉著趙王,一手扶住皇帝,待皇帝站穩後才道:“陛下恕臣無禮。陛下方才說臣曾經抱過趙王殿下,臣也救過太子殿下,可是陛下啊……您也抱過趙王殿下也救過趙王殿下啊……臣割舍不掉的柔慈之心,陛下就真的可以割舍嗎”
    陽光落在趙王凝固般的臉上,他似乎察覺到父親正在看著自己,他緩緩地動了動已然僵硬的嘴唇,囁喏兩聲,卻根本聽不出說了什麽,惟有兩行眼淚自空洞的目下溢出。
    皇帝衰頹的麵容已是濁淚橫縱,他突然伸手抱住趙王,仿佛又有刺客襲來一般,將他護入懷中。
    父子相擁在晨光當中,可是,沒有人為這一幕感到動容和欣慰。
    在所有人眼中,這場麵就像告別一般。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種千萬言語卻說不出一個字的憋悶,連晨曦在這一刻加諸在眾人的身上都似乎格外沉重。
    許久之後,皇帝緩緩鬆開了手,他這次的語氣依然沉著篤定,隻是其中疲態讓每個字聽來都猶如歎息:“將趙王押回他自己宮中,交由日後新君處置。羅貴妃……賜死。鄭鏡堂與唐氏夷滅族,卓思衡,記得擬好聖旨,不必交給朕過目,遞交中書省便是。”
    這次,卓思衡除了領命,什麽也沒有說。
    這時,虞雍帶著部署趕到福寧殿,與他一道前來的還有皇後、青山公主與卓悉衡和楊令儀一對夫婦。
    緊接著,高永清和群臣也在蘇穀梁大人中京府兵的護送下來到此地,他們一前一後,卻都在看到地上越王的人頭和屍體,以及渾渾噩噩尚未被帶走的趙王。
    按照卓思衡的吩咐,慈衡捆了值夜的太醫和太監共人,見虞雍帶禁軍來了才出現,她不知是什麽情況,竟想上前一步,卻被虞雍攔下,示意不要出聲。
    卓思衡下意識去尋找家人,除去接應長公主回宮的慧衡以外,該在的都在,可唯獨沒有雲桑薇的影子,太子妃也不見影蹤。
    他一顆心向下沉去,卻見皇後朝他以旁人難以察覺的弧度點了點頭,似乎在告訴他一切安好,卓思衡這才稍稍放心。
    關鍵時刻皇後一定將太子妃隱蔽妥當,而雲桑薇大概在皇後的安排下和太子妃一道去了安全之地,眼下虞雍趕來便是肅清了大部分的叛軍,想來宮中已經無恙,二人也必然安全。
    晨曦的沉默當中,皇後向前一步也跪拜下去,她率先開口,以溫柔慈和的語氣道:“陛下,孩子們有什麽錯,該罰的罰,該罵的罵,可天家父子也是父子啊……”
    卓思衡感激皇後舉重若輕的言語,她是真正在為劉煦著想,不希望兒子目睹如此悲劇,一生在苦痛中難以自拔。其實在卓思衡看來,皇帝真正該好好道歉的人頭一個就是皇後。
    皇帝看向皇後,他的神情終於在極度的痛苦和緊繃中得到一絲鬆弛,緩緩伸出了手來道:“起來吧。朕……”
    可是話語卻突然頓住,慈衡反應最快,以匕首割斷捆著太醫的繩子急道:“快去!”
    太醫和太子都反應過來去扶住即將跌倒的皇帝,卓思衡距離最近,最先觸碰到皇帝搖搖欲墜的身軀,可這個時候,他已然閉上了雙目昏厥過去。
    碰到皇帝的瞬間,卓思衡才意識到他或許真的耗盡了最後的氣力,一個活人的身上不會如此枯瘦和輕盈。
    畢竟剛剛過去的這個夜晚,實在是太過漫長。
    ……
    福寧殿外又恢複了安靜,戰戰兢兢的宮人將地上越王的屍體移走,擦幹淨血跡,齊整的磚石地再次光潔如新。禁軍們被派去四處巡視查驗宮中是否還有亂黨餘孽,隻有卓思衡和一眾大臣守在原地,等候皇帝的召見。
    羅貴妃和趙王已被分別關押起來,皇後也吩咐將丹山公主暫且帶到她的宮中。
    皇後其間曾對卓思衡說道:“稚子無辜,不曉世事卻為世事所累。羅貴妃身為母親,難辭其咎。”
    “她和鄭鏡堂都難逃一死。”提及此二人時,卓思衡的內心全無波瀾,可轉念想到趙王和丹山公主,他又隻想歎息。
    在這之後,太醫通傳皇帝不是很好,皇後與太子此刻都已入內去侍奉聖駕病體,太醫們進進出出,過了四個時辰,有些官員已是幾乎站立不住時,皇後從福寧殿內走了出來。
    “聖上有旨,宣卓思衡入內。”
    高永清和虞雍以及其餘官吏都意識到,這或許就是皇帝最後的召見了。
    卓思衡略整肅儀容,向皇後拜過款步入內,他從來沒到過福寧殿,第一次見此地恢弘寬闊陳設美輪美奐卻心亂如麻。
    來引他入內的是太醫,可是到了皇帝寢殿所在,這裏卻一個人也沒有,連太子都不在。
    太醫離去後,室內隻剩卓思衡和皇帝二人。
    “你靠近一些……朕說話很辛苦。”
    床上的聲音十分微弱,卓思衡領命靠近,見到了皇帝憔悴至極的麵容。
    卓思衡幾乎無法辨認這是曾經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帝王,一時之間他眼眶發熱,自內心深處湧出無盡悲涼。
    “陛下,要臣去叫太子殿下和皇後娘娘麽”卓思衡忍淚問道。
    皇帝吃力地搖搖頭:“不必,該說的,朕已經和他們說完了,最後的話朕有些想要囑咐給你,不過先要謝你一謝……”
    “陛下言重了……”
    “如果不是你,朕大概已經鑄成錯事……你說得對,朕或許是個好皇帝,卻不是個好父親,朕還不如你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方才太子對朕說,如果那時候趙王被處死,他實在是覺得這個帝王做了也盡是噩夢無盡……傻孩子啊……就算趙王不死,他今後好夢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了……”
    卓思衡忍下悲傷堅毅道:“臣不敢保證可讓太子殿下今後高枕無憂,但也必會為殿下分憂解難。”
    皇帝似是很滿意這個答複,努力笑了笑道:“朕相信你。朕知道,你勸朕不要殺趙王不單單是為了太子殿下和自己,也是為了朕……你看得出朕不忍心,不願意朕帶著絕望離開,你實在是個好人,做個能臣和好人往往並不能融,可你卻做到了……”
    麵對這樣的讚譽,卓思衡一時竟不知如何領受。
    “最後讓朕做出決斷的,其實仍然是你。你說得對,若你今日無動於衷,朕事後再想,隻怕會更不安心,可以你今日之諫,至少朕也少許心安。不過若不是有你輔佐太子,趙王……朕還是會殺……可想到有你在,朕便覺得,這個孩子的性命留下也無妨……況且經過這樣的事情,朕的孩子也不會再有什麽快樂可言,朕到底還是斷了他的命運和野心,這樣活著真的比死去還好麽朕也不知道……這也算是朕可以為太子所作力所能及的最後一件事了……”
    卓思衡心下憮然,輕聲道:“其實臣亦不知。”
    二人沉默半晌,皇帝又道:“羅貴妃……賜死後,讓她隨葬吧……”
    “是。”
    “你倒答應得幹脆。”皇帝麵容苦澀,笑卻仿佛在抽搐一般。
    “臣心中對趙王存有憐憫,但是對始作俑者卻半點都無存此心。”
    “你心中界限分明,朕也不及。”
    “但陛下在臣心中卻是值得後人大書特書的一代君王。”
    “哦你覺得朕哪裏做得好呢”
    “陛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經曆您所經曆的命運後仍然選擇克製的。”
    即便在垂死之際,皇帝聽聞此言也還是禁不住變了臉色,可很快,他似乎意識到生命的流逝已不足以讓他在乎這些話語,他又恢複了平靜,甚至麵上帶著一絲苦笑聽卓思衡將話講完。
    “陛下遭遇過悲劇與不公,卻仍將天下之責視為己先,不曾為私怨而淩虐蒼生,您雖懷厭憎卻不以此心境而治世,臣心中對您始終存著敬畏。”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言語。
    卓思衡其實心中再清楚不過,皇帝多少有強迫自己做個明君與景宗相較高下的恨意在,可是皇帝已經是將死之人,許多話沒有必要說得那樣清楚,況且在自己的心中,皇帝也確實做到了許多前代帝王未有的功績,隻看如今四海平順百姓安樂,也知眼前將去之人也該是得幾分後世讚頌的明君。
    卓思衡這時自己也想了個清楚透徹,或許正是因為這發自內心的讚許,他才不希望皇帝最後連殺兒子而汙名,他希望曆史能給眼前的人一個公正且真摯的判斷。
    皇帝值得這樣一個身後的公平歸齊。
    沉默許久的皇帝終於開口道:“其實你又何嚐不是與朕一樣呢”
    卓思衡愣住了。
    “你心中也必然有怨有恨,然而為朝堂安穩為避免黨爭,你隻字不提家人冤屈,隻一心謀善政求至理,你所說朕擁有的品格,你自己也都一樣不差。”
    卓思衡聽完皇帝的話,下意識想去摸這些年始終貼身攜帶的那封記載有戾太子過往險遭毒殺緣由的信,可他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言及此事。
    “臣不敢以此自居。”
    “你可以的,你會是個很好的輔弼之臣,你心地柔軟,卻手腕強硬,你不會辜負與太子的深恩厚誼,也不會廢棄自己的一番宏圖,天下有你在,或許才是百姓之幸。朕從前對你多有看重就多有忌憚,但今日一事可見朕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不必替朕轉圜。”
    皇帝製止卓思衡的意欲開口後又緩緩說道:“人世之曆練,朕已行遍……好與不好,便按你說得,交予後人評說吧……但你的曆練才剛剛開始,不要忘記今日朕對你說過的話,善待太子,善待九州四海的臣民與萬物……”
    千鈞重擔,卓思衡凜然領受。
    皇帝再度沉默,這次的沉默更為短暫,不一會兒他便繼續方才的對話:“好了,說說你打算如何處置趙王。”
    “太子殿下若真一個手足沒有,反倒讓其餘宗室和藩王起異心,臣不打算軟禁趙王,趙王雖一十四歲,卻仍未到開府的年級,可讓太子殿下親自教導陪伴幼弟。”
    “經曆過這樣的事……趙王活著大概也同死了沒有什麽區別……不過你說得也對,朕無有兄弟唯有一妹,雖有子嗣卻還是讓無數藩王動了不該動的野心,太子他……他還未做父親,身邊有個弟弟也好……也好……對了,皇妹在哪裏……她人呢”
    “哥哥!”
    卓思衡一驚,循聲望去,長公主正衝入寢殿,哭著撲到皇帝的懷中。
    皇帝仿佛在這一刻終於卸去了重擔,他落著淚,用枯瘦顫抖的手抱住妹妹說道:“妹妹,我終於見到你了……”
    “哥哥!哥哥我在這裏!”
    卓思衡從未見過這樣大失陣腳悲慟至極的長公主,天家難得一覓的手足之情,也教他終於落下淚了,他正欲告退,卻被皇帝叫住。
    “遺詔在太子手中……妹妹,你來在眾臣麵前昭告天下……我給你留了天下獨一份的尊榮,你……要好好把握……”
    長公主拚命搖頭,她仿佛在否定眼前兄長即將去世的事實,根本不願接受這份天大的哀榮。皇帝像是哄小孩子一樣去撫摸妹妹的頭頂,又用顫抖的手替她拭去眼淚。似是知道今日之後,妹妹即將不再有兄長庇護,他也落下淚來。
    可他的時間實在是不多了,哭泣太過耗費生命,皇帝竭盡全力轉過頭,對他挽留的卓思衡用幾乎如呼氣般的聲音說道:
    “雲山啊……你……你不止要照顧好太子,也要照顧好朕的妹妹……不要讓人……欺負她……”
    “臣領命。”卓思衡鄭重泣道。
    他未等抬頭,就聽見長公主一聲悲戚的哭叫,再去看時,皇帝的手正因失去生命的力量,從他麵前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