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鼎中香火夢裏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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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渺煙波,無垠海上。
    倏忽間,連綿不止的狂風裏,一葉孤舟破浪而行。
    不時有浪頭湧起,泛著白花的海水打落在那輕飄飄的孤舟上,卻陡然間見得船身上靈光乍現,兜轉之間,便將一切蒸騰的水汽盡都排開。
    再看去時,船頭處,仍舊是楚維陽扶著拐杖,饒有興趣朝著茫茫大海探看的身形。
    早先,聽得了些道城中尋常人的隻言片語,頓覺得隻身一入了外海,便是一步一死難的苦局;再後來聽得多了,聽到他們口中不知道傳了幾手的,關於外海的詳細消息,反而又更是茫然,更是因此懼怕那茫然之後的無知。
    可此刻真正的闖入外海裏,立身在那孤舟的船頭,楚維陽便隻覺得有趣。
    今日裏得以破開心中障,尤勝煙波中踏出五層雲階!
    那狂風,那海浪,那無垠水下的萬象。
    一切都是那樣的有趣!
    正思量著,楚維陽一手揚起,翠玉火化成白鵠之相,飛掠而去,倏忽而歸的時候,便教楚維陽將一尾魚甩在了身後的木桶裏。
    又四下打量了幾眼,見得沒了甚麽遊魚蹤跡,楚維陽這才將手腕一翻,捏著一麵羅盤,艱難勉強的學著辨別方向。
    羅盤乃是淳於淮所遺,辨別、使用法門更是登上船來之後,剛剛從淳於芷顯照的神魂記憶裏學會的。
    這便是庭昌山的妙處了,換做是旁的人,隻得問乾元宗修士劍法,問神宵宗修士雷法,問丹河穀修士火法,唯庭昌山,一座金丹大修士的道場,連聖地大教都不是,可卻偏偏能夠喊出“化千劫、掌萬法”的偌大聲勢,便在於山中傳續法門之駁雜繁複,幾不可想象。
    這是丹霞老母一路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優勢所在,也是如今晚景愈近,不得不費勁心思百般謀算的弊端所在——掌萬法,而無一法可傳續教化,故香火鼎盛,卻也是法統難繼。
    但對於楚維陽而言,他正需要的,便是這種駁雜,這種幾若麵麵俱到的傳承。
    好在,這些淳於芷都有,也好在,楚維陽幾乎可以用顯照心神記憶的法門,在需要的時候直接“學習”。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在於,不得頻繁以致於真個傷到淳於芷的真靈,她的魂魄稍有潰散,那損去的記憶,便意味著又有許多庭昌山妙法將會與楚維陽無緣。
    同樣的,在當淳於芷從那種劇烈的痛苦裏一點點回味著鮮活的感觸時,她也不忘記告誡楚維陽:
    “楚維陽,你需得明白,當時鎮魔窟中可是有許多的人,比你晚進來、比你狀態好的人,應該是大有人在,可為甚麽最後你們宗的長老偏偏還是將《五髒食氣精訣》傳給了你!
    很多時候,所謂的香火,所謂的法統,所謂的傳承,那些看不見摸不著,教人覺得虛浮的東西,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著,存在於天機變化裏,存在於因果糾纏中,這法門就是因果!
    你是盤王宗的傳人,你學去了本宗古經,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你是鎮魔窟逃囚,與劍宗本就有著因果在,再去學四時劍,便顯得無足輕重了;至於道果遺蛻,畢竟,斯人已逝。
    可唯獨庭昌山的諸多法門,要不是那一日裏……我許是連《五鳳引凰南明咒》都不會教給你,可一旦開了這個頭,怕就是沒有終了的那一天,我不是在勸阻你,隻是想教你明白——
    你從我這兒多學一部法門,你與庭昌山,更準確的說,是你與丹霞老母的因果,便會越糾纏越深邃,直到徹底變成一個解都解不開的扣子,彼時,這團亂麻,就是你或她的災劫!”
    當時,聽得了淳於芷告誡的楚維陽,隻是笑著在體悟顯照於心神的記憶畫麵,卻並沒有回應淳於芷。
    畢竟對於一個也許明日就要倒在體內煞炁爆發中的人,去談論十幾二十年之後某天的苦難,實在是太過於縹緲的事情。
    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他已經隻身入得大海,便無懼風浪,隻是需得這一步邁出的時候,確保自己仍舊活著!
    這磅礴的意蘊,漸漸有了幾分大海的遼闊與渾厚。
    某一刻,楚維陽開始有些期待著夏天的正式到來。
    正走神兒間,又是一道風浪席卷而來。
    布置在孤舟上的禁製靈光避開了海浪,但狂風仍舊席卷著楚維陽的衣袍,獵獵作響。
    清瘦的身形在這自然的偉力下略略的搖晃,年輕人遂定了定神,仔細辨別過方向之後,將一道道法印打落入船中的禁製靈光裏,乘風破浪間,便見孤舟微微偏移著,似是早有目標一樣,朝著某處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楚維陽將手中羅盤一收,彎腰提起木桶,便往船艙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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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艙裏,許是經年受著無垠外海的磋磨,幽暗之餘,又甚是潮濕。
    那幽暗,有些像是曾經艱難存活著的石窟,一趟的鬼蜮陰森;然而這等潮濕,又和曾經的酷烈大有不同,帶給楚維陽某種滿是別樣風情的不同感觸。
    隻是恍惚間,一想起曾經來,楚維陽便覺得有一團心火,在胃囊丹鼎裏幹燒著,那炙烤丹鼎的焦灼意蘊,幾乎無端的讓楚維陽的饑餓感覺憑空盛上七分!
    且伴隨著楚維陽的回憶愈發的延宕開來,這樣的感覺也在愈演愈烈著。
    直到伴隨著船身的搖晃,麵前的大釜之中漸漸傳來魚湯鮮香的味道,楚維陽方才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低下頭,不顧大釜中魚湯燒得滾燙,滿滿一大勺撈起,楚維陽就直接仰頭,連湯帶肉全吞吸到了口中。
    他像是在用一團灼熱的火焰,去澆滅另一團繚繞不熄的火焰。
    等楚維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出來的時候,他再偏頭看去,船艙中僅有的那張木桌上,是寶劍橫在正中央,而緊貼著寶劍劍身的,則是楚維陽從青荷姑娘那裏扣下的那數枚玉簡。
    仔細看去時,那縈繞在玉簡上的,仍舊是屬於禁製秘法的靈光。
    於是,楚維陽的聲音便透過禁製鎖鏈,傳遞入法劍中去。
    “芷姑娘,我這幾日,可是天天的將庭昌山妙法掛在嘴邊上,怎麽解開個禁製秘法,還這般的困難?芷姑娘,沒人家有心眼,可這比拚手段,幾若是隔空鬥法的事情,可不能就這麽輸給人啊!說到底她不過煉氣期,你可是數煉丹胎的修士!”
    沒等楚維陽繼續說下去,心神之中傳遞而來的,便是淳於芷略顯焦躁的聲音。
    “知道了!這是在破解禁製秘法,我這是在與昔年法門的創立者,百花樓的先賢大能隔空論道!這裏邊哪裏有修為境界的事兒?又哪裏有那小丫頭片子的事兒?超出煉氣期境界去,你又能曉得多少!”
    許是真個怒極了,這會兒,淳於芷的聲音中竟罕見的帶出了最初的譏誚。
    楚維陽隻是笑了笑,沒再接淳於芷的話茬,但肉眼可見的,隨著楚維陽說完剛剛這句,流淌在劍身上的靈光,陡然間大盛起來,不斷有靈韻從劍鋒出流淌,將一枚枚玉簡籠罩於其中。
    因為實在是看不懂這些,楚維陽隻用幾息的功夫瞧了個新鮮,便轉回頭去,盯著那咕嘟冒泡的魚湯,大快朵頤起來。
    好一陣子過去,鮮湯喝的幹淨,魚肉吃的痛快,等楚維陽剛剛將大釜放下,淳於芷的聲音便緊接著傳入了楚維陽的心神之中。
    “哈——!先賢手段精妙,可到底創法於古時,變化早已經窮盡!我雖隻有丹胎境界,可演化無窮之奧妙,今朝尤勝!再加上那丫頭片子心眼多、修行手段卻粗劣,留下了疏漏,到底是教我堪透了這禁製秘法!
    這第一枚玉簡上麵的禁製已經破開,餘下的,我還需重新推演,隻是這秘法我已熟絡,當費不了多少功夫,隻是楚維陽……還記得我剛剛說的麽?這枚玉簡裏,記載的是《荷花沉煞壬癸安府秘經》,是水相花煞修行法門!
    錯非你那打在她額頭上的那一拳,錯非那掌心裏顯照的翠玉火,也許在見著你之後,這丫頭便會使出心機來,終歸是要想辦法,將這一枚玉簡,將玉簡之中的法門,直直白白的交到你手上,而不是想如今這樣,還饒了一層!
    可即便如此,法門玉簡你也看到了,水火相濟的路就這樣擺在你的麵前,隻是煉了化煞之後,無非是沒有了五炁煉煞的圓融,可水火相濟調和鉛汞,直證陰陽,同樣是通衢丹道內煉之法,這是因果,可也是機緣!”
    聞聽淳於芷所言,幾乎霎時間,楚維陽的手,便落在了那枚玉簡上麵。
    禁製秘法的靈光散去,顯出了淺淺篆刻在玉簡上麵的古篆字跡。
    “荷花沉煞……”
    輕聲呢喃著,楚維陽的指尖按在玉簡上麵,時而用力到指節發白,時而輕忽的像是在拂去塵埃。
    可是這會兒,也隻能讓楚維陽一個人去直麵著選擇的煎熬。
    於是,良久的沉默之後,楚維陽反而長舒了一口氣,將手指從玉簡上麵挪開了。
    年輕人搖了搖頭。
    “照理說,似我這等境遇,不該再挑剔些甚麽,應該遇到緣法便緊緊攥在手裏,可是……芷姑娘,許是你的話點透了我,又許是那冥冥中真個有香火與法統的因果力量存在,在無聲息的影響著我……
    水火相濟的丹道內煉法門固然好,可一者是百花樓經文,一者是庭昌山秘法,哪怕沒有因果在,這些也盡都是人家的,我縱然修來,眺望向前路,虛虛浮浮,盡都是鋪在水麵上的草席子,一腳便要踏空。
    真切教我從那森森鬼蜮裏活下來的,是《五髒食氣精訣》,是從丹鼎裏煉出的六正劍意,是一枚枚火裏的寶丹,我想,或許這些才真正是我的根腳,是我掙命路上的真髓,五炁蒸騰,這同樣是通衢路!
    煉了水相花煞,便煉不得水相毒煞功法,便徹底失去了以五行毒煞之力,入五髒脈輪,而於生生不息之間煉煞的路!百花樓,紫蟾,包括庭昌山,都是魔門修法,而魔修的至高,不在內丹,而在煉煞!”
    說到這裏,楚維陽的聲音陡然間變得擲地有聲起來。
    他像是複又勘破了一層迷障,全數的心神都在這一瞬豁然開朗起來。
    緊接著,他猛地灑脫一笑。
    “說起來或許是很不切實際的想法,我這兒連活路還沒能徹底踏在腳下呢,便想著甚麽五炁煉煞的魔門至高之路了……該怎麽說,野心?雄心壯誌?愚人妄想?自取苦惱、麻煩?
    無所謂怎麽樣去說了!
    便如同痛苦教你我真切覺得活著一樣,倘若沒有這一口心氣兒,我又該如何去看那逃出生天的路?倘若沒有眺望魔門至高路的野心,劍宗、庭昌山,郭典、馬三洞,那些因果又該如何去了結?
    所以,煉花煞?青荷姑娘便是費盡心思把這部功法擺在了我的麵前,我也不會去選!”
    話音落下時,楚維陽將那玉簡拿起,竟看也未看,便收入了乾坤囊裏。
    與此同時,淳於芷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這一個二個的,都隻煉氣期境界,心氣兒卻生生都要捅破了天,好罷,你說的有理,那剩下的這些玉簡?”
    楚維陽無所謂的擺了擺手,慵懶的倚靠在木椅中,渾然與方才狀若旁人。
    “剩下的玉簡當然得仔細探看著,有甚麽都要一字一句的斟酌!剛剛那是道途之辯,如今卻是在探人根底,倘若真個有甚麽便宜,自然是不占白不占!”
    話音剛剛落下,楚維陽忽然覺得船身一陣。
    船艙裏,淺淡的靈光兜轉之間,楚維陽忽地一翻手腕,便是另一枚玉簡被他捏在手中。
    這是昔日董衡身亡前,發下道誓之後,將關乎古修洞府的細節,盡數以心神念頭烙印在了玉簡裏。
    此刻,楚維陽將玉簡輕輕扣在眉心,兩息後,他猛地站起身來。
    “到那處海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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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淺灘上,孤舟推進砂礫中,動也不動;楚維陽一手持長劍,立身在舟頭。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