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文件夾都是以時間來歸類的，時間每日更新，點進去是各家門店，打開表格，寫著“洗手間”、“包房”、“大廳”……甚至還有“馬桶水箱”和“窗台”這樣的地點標注。
    而這些地點標注後麵的一欄，寫的都是“已檢查，無”。
    雷穆陽有些疑惑，這地點標注得那麽詳細，還寫了“無”？是什麽“無”？
    “李叔，這些文件是幹什麽用的？”
    他隻是隨口一問，李叔目光裏卻閃過一絲緊張，他臉上堆起刻意的笑，“就是門店檢查用的。”
    雷穆陽挑眉，門店檢查，那麽詳細？
    李叔接過雷穆陽手中的鼠標，雷穆陽會意的起身，“那麽瑣碎的事你也管啊？這些事不是交給下麵的人幹就行了嗎？”
    李叔關掉表格，“我這不是檢查檢查，看一眼的事嘛。”
    雷穆陽挑了挑眉，斜著身子坐在桌子上，不甚在意，“最近你在忙什麽？怎麽沒日沒夜的，小愷說你家都不太回。”他玩鬧的笑起來，“你是不是給小愷在外麵找了個小媽？”
    “胡說！兔崽子！沒大沒小！你一個高中生，開這樣的玩笑，合適嗎？”
    “嗨！我不過是個小流氓，有什麽不合適的！”
    雷穆陽不在意的攤開手，李峻看著，心裏有些難受。
    雷氏娛樂有第一家ktv的時候，他就跟著雷東徽了，那一年，他二十九，雷東徽三十歲，很巧，他們的孩子是同年出生的，那一年，都是七歲，上小學一年級。
    雷東徽年輕時候，是個社會閑散人員，靠給場子裏收收錢為生，也就是俗稱的“小混混”，可當他第一眼見到雷東徽的時候，他就知道，雷東徽和那些傳統意義上的混混、流氓不一樣。
    雷東徽，有一雙正直的、沒有被風月玷汙的雙眼。
    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一個夏天，雷氏娛樂的辦公室隻是ktv樓上的一個小隔間，有一張簡易的老板桌，雷東徽坐在桌子後麵，穿著坎肩t恤，露出花臂紋身，緩緩的泡著茶，見他進了門，禮貌的站起來笑著示好，那畫麵，突兀卻又和諧。
    除了那身看起來唬人的紋身，雷東徽身上沒有一丁點“混混”的影子，他待人謙和，自知文化水平不高，大多時候隻在聽，說話也很客氣，與他印象裏的流氓混子，天壤之別。
    當年的他，是個大學畢業生，畢業之後包了分配，在一個小單位裏做行政，工作之後結婚生子，可謂順風順水。可朝九晚五的生活實在乏味至極，他便身隨心動，辭了公職，在來到雷氏娛樂之前，也去麵試過幾個崗位，可大多不滿意，直到遇到雷東徽。
    當雷東徽用那雙滿是誠摯的雙眼看著他，隻對他說了一句話，他便已對他心悅誠服，“你是雷氏娛樂第一個正式員工，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家人了。”
    曾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人，大多講個“江湖道義”，雷東徽也並沒有讓他失望，他是真的把他當作了自己的親兄弟，處處照顧不說，孩子讀書，老婆買房，他都一手包辦了。
    雷氏娛樂，也並不如他所想，是個烏七八糟的地方，反而，比他認知裏的任何一個娛樂場所都要幹淨，法規之外的東西，不僅不碰，還嚴厲抵製，也正因此，雷氏娛樂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裏，迅速壯大，越走越穩。
    可雷東徽哪裏都好，唯獨對這個兒子，別扭至極。
    他對自己尚能以禮相待，可一麵對兒子，卻總是壓不住自己的脾氣，越是這樣，雷穆陽就越是叛逆，處處都與雷東徽對著幹。
    關於雷穆陽的身世，他知道的不多，雷東徽不提，他也不好問，他隻知道雷穆陽自小都跟著雷東徽，雷東徽忙事業，便把雷穆陽丟給家裏的保姆，雷穆陽，實則是保姆一手帶大的。
    兩個孩子一同長大，家長會素來都是他去給兩個孩子開，他也曾問過雷東徽，為何不出席雷穆陽的家長會，雷東徽總是無奈的笑，長歎口氣，那雙總是灼灼的雙眼，寫滿了惆悵，“我這個樣子，這個身份，去得多了，給孩子添麻煩。”
    而雷穆陽，顯然是不理解雷東徽的，雷東徽對此叫苦不迭，卻又束手無策。
    夾在中間的他，除了多關心雷穆陽，多規勸雷東徽，也無法說得太多，聽著雷穆陽自嘲自己是“小流氓”，他心裏不是滋味得緊。
    “你爸爸最近有些忙，吃住都在辦公室裏，也有一段日子沒回家了，我知道你一個人生活不容易，可你爸爸都是為了你好，李叔希望……你也能多諒解諒解他。”
    雷穆陽一聽，笑得更諷刺了，雙眸裏是熟悉的叛逆，“為了我好？他是為了我好，還是‘自以為’為了我好？他分得清嗎？”
    李峻皺眉，“穆陽，不要這樣說你爸爸，他工作很辛苦，有很多棘手的事……公裏的事，我不好說給你聽，你聽李叔一句，好好讀書，不要辜負了你爸爸的期望，成不成？”
    雷穆陽最煩聽別人用大道理說教，什麽“都是為了你好”，什麽“不要辜負他的期望”，這些道理在他這裏都是狗屁，因為說話的人根本沒弄清楚，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好”和“期望”。
    他拿起桌上的頭盔，“我走了。”
    “嗯……機車不要騎了，太危險，高中畢業你去考個駕照，李叔給你買個車，好不好？”
    雷穆陽啞然失笑，“別，李叔，與其給我買車，你給小愷買個遊戲機吧！”
    “不買！整天就是玩玩玩，不求上進！”
    雷穆陽無奈搖頭，“我說你們這幫老頭，真是臭頑固，買個遊戲機就是不求上進？不賴人家說我是流氓的兒子！都是一群烏合之眾！”
    李峻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雷穆陽擺了擺手，出了辦公室，李峻歎了口氣，也出了門，上了電梯。
    十二樓的大辦公室裏，雷東徽靠坐在老板椅上，整日不眠不休的看著電腦顯示器上的監控視頻，覺得自己眼睛都要廢了。
    敲門聲傳來，他睜開眼睛，“進。”
    李峻走進來，“老板。”
    “怎麽了，阿峻？”
    “穆陽來過了。”
    雷東徽皺眉，“他來幹什麽？不是說不要讓他進場子的？那麽小的年紀，來場子裏幹什麽？！”
    “不是，不是。”李峻笑著打圓場，“他說是來看看我，實則嘛……是擔心你。”
    雷東徽沒說話，看了一眼電腦屏幕，臉上的疲憊李峻都看在眼裏，“老板，你不用如此謹慎的，店長每天都會認真檢查，我也會盯著檢查報告的。”
    雷東徽搖了搖頭，“不一樣，這次不一樣啊……阿峻，你不知道，你不懂。”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人啊，總希望往上走，覺得自己站在了山頂，就沒有什麽能遮住雙眼了，殊不知，隻有站在山頂上，才能看見更高的山啊……”
    李峻聽著，沒說話，自從一個多月前的深夜老板給他打那通電話開始，他就知道這次的事沒有那麽簡單，過往，場子裏是堅決拒絕“貨”的，可這一次，老板卻願意出買“貨”的錢，卻又把“貨”默默銷毀，這十幾年裏，這是絕無僅有的。
    他知道，那“貨”的背後，肯定是一個得罪不起的人。
    “阿峻，雷氏……也有十幾年了吧？”
    “嗯……快十二年了，老板。”
    “我們的賬目，經營流水，你最清楚，你覺得，有沒有什麽可行的項目，是能夠讓我們慢慢轉型的？”
    李峻有些驚訝的抬眼，雷東徽一臉頹然的歎了口氣，“你關心一下這方麵的消息，這個行業，始終不是長久之計，我是無所謂，我不能讓穆陽也跟著我整日擔心受怕，這些東西，最終都是要交到他手裏的，我不想讓他也跟我一樣，一輩子活在別人的茶餘飯後裏啊。”
    李峻點頭，“我知道了，老板。”
    酒吧門外，雷穆陽戴上頭盔，抬頭看著十二樓辦公室亮著的燈光。
    死老頭，寧願在辦公室吃住都不回家？就那麽討厭見到我？我來都來了，不見我？
    不見就算！你不想見我，我還不想見你呢！最好一輩子都別回來煩我！
    引擎轟鳴，機車飛一樣竄入了車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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