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八章 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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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八章危機
這場雨同樣阻住了孫傑大軍。
其他不論,寶貴的鐵甲淋了雨便可能生鏽廢掉,毫不誇張地說,強悍戰力的重要保證之一便是優良的裝備,若非十萬火急,這時不僅不會有戰事,也不會趕路。然而雨天裏孫傑的兵士們也絕非無事可做,各果長在營帳裏一邊與手下閑聊,一邊組織大家修整裝備,不少戰兵都在用隨身帶的小油石反複磨礪著鋼刀的鋒刃。雨天裏,蘇迎輝的輔兵營往往最為忙碌:工匠營的千把總們要帶著手下背著大包小包挨個營帳串,裏麵裝的是劄甲的各種鐵片、鎖甲的鐵環、係甲的牛皮繩、修補圓盾的生牛皮和魚膠等零碎物什——平日裏既要趕路又隨時可能遭遇戰鬥,裝備的小破損隻好將就一下,雨天正好可以修複。土營的輔兵們要為每個步隊搭建一個可以遮擋風雨的夥兵長棚,大帥不止一次地說過,討厭的雨天裏,沒啥比熱乎乎的飯菜更能讓兄弟們開心的事了。有些軍鎮沒辦法做到集中開夥,各果要自己想辦法。有村鎮的地方自然會被攪得雞飛狗跳,荒郊野嶺的雨天,大家便會吃隨身帶的野戰應急食物,長官們也睜一眼閉一眼。然而這種事在孫傑軍中是被嚴厲禁止的:隊官會隨時抽查,哪個家夥懷裏的硬麵餅或鹽醋布條短少了些,連果長都要挨軍棍的。最辛苦的要算木營的輔兵了,他們要冒雨去砍柴,濕柴當然重得多,所以他們的工作量要比平日大上許多。
與奢安二位大王相比,住在寬大帥帳中的孫傑,日子顯然要好過不少。盡管部隊在休整,他依然對苗軍的動向了若指掌——因為現在的孫傑手裏有了一支幾乎完全不受天氣因素影響的部隊:安雲翱的四千鎮雄土兵!
原本守著個沾益還成天提心吊膽怕被安效良哪天跑過來砍死,這倒好,一轉眼的工夫,莫說沾益,烏撒府、鎮雄府,天上一個接一個地掉下,哦不,簡直是砸下來大餡餅,安雲翱的積極性自不必說了,而那四千土兵們的士氣甚至比他還高:在寨子裏刀耕火種一年辛苦到頭,芋頭也不能敞開肚皮吃,可自從跟了安頭領,頓頓管飽不說了,隔三岔五地偶爾還能吃到雲一樣白的大米、沙一樣細的麵粉,而且,竟然還有白花花、黃澄澄的軍餉發下來——這簡直是神明一樣的日子啊!雨天前出偵察?大帥還說甚辛苦,哈!苗地多雨,若是下雨便進不得山,一家老小豈不是要活活餓死?這不是苗家娃娃都能做的事情麽!
所以,感動之餘他們做的遠不止是偵察:奢安二位大王在赤水僅僅留下了不到一千跟不上大隊的老弱傷病,全軍開赴五峰山。於是安雲翱苗刀一指,這幫人連梯子都沒用,踩著彼此肩膀便從東牆那些豁口衝進了赤水城!等孫傑得到信兒,赤水早被這幫鎮雄兵以死傷不滿百的微弱代價一衝而下,安雲翱派出的前哨已經越過同樣被羅乾象燒成白地的摩尼所和普世所進了五峰山,遠遠地縋在奢安主力後麵,密切地關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孫傑一向鼓勵手下臨敵時獨立決斷,但這種大敵當前便全軍冒進的行為則肯定不在其中。不過轉念一想,奢安二逆肯定不敢頂著雨反殺回來冒被自己咬住的風險、打完這仗安雲翱便會去鎮雄做他的土司,所謂殺豬殺屁股,苗將有苗將的打法,自己沒必要多事,於是笑著勉勵了安雲翱一番。
赤水幾成廢墟,奢崇明知道,規模小得多的摩尼所和普世所自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看到沿途的那些殘垣斷壁,全軍的士氣更加低落。永寧軍人人垂著頭戚然無語,安邦彥的水西軍更是瞠目結舌,繼而紛紛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地悄聲議論著,每個人都在同伴的眼裏看到了絕望。跟著二位大王起兵反明國,原本以為趕跑了漢人便能回家從此過上安穩日子,可這許多年下來,身邊相識的族人越來越少,不少人世代居住的寨子更是被戰火燒成白地,每個人的心裏都不禁在想:家裏的老人、婆娘、娃兒是否還在人世?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算個頭?在一切結束以前,自己會不會像那些已經不在的族人一樣,野犬般悄無聲息地死在大山裏?
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一向彪勇的苗兵們,第一次開始思考,也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待進了五峰山,奢崇明出離憤怒了:最靠近永寧的天台、紅岩二寨已經不複存在。據逃到其他寨子裏的幸存者講,羅乾象曾派人送過信來,要大家全部遷入永寧城。大家都是山民,世代居住在大山裏,怎麽可能拋家舍業的跟他走?沒想到不久前那廝突然襲擊,率兵圍了寨子,強迫大家跟他離開。山裏的每個寨子規模都很小,男女老幼加一起不足千人,如何抗得了?就這樣,兩個寨子被他放火燒掉,沒逃掉的人都被拉去永寧。若不是下雨,估計他還會故技重施,再過來強行驅趕其他寨子的人。
“定要殺了這狗!”奢寅怒吼的聲音都變了腔調。
“定要殺了這狗!”奢崇明“啪”的一掌擊在桌上,也吼了出來。
“阿明哥哥息怒,”安邦彥勸道,“漢人的兵書上說‘將不因怒興兵’,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咱們自己莫亂了方寸。還是要仔細謀劃一下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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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劃、謀劃、謀劃個鳥!貴陽謀了一年,終究被漢狗奪了回去!再謀劃,某的烏撒整個丟了!謀劃來謀劃去,卻被漢狗兔子一樣攆進大山裏!打!沒甚可謀的,先打下永寧,然後一路殺上去!”安效良忍無可忍地跟著大叫起來。
“唉。”安邦彥歎了口氣,想辯解幾句,但張了張口,什麽話也沒說。確如安效良所言,自己有些太過謹慎了,白白錯過了很多次機會。烏迷和阿蚱怯相繼陣亡,水西軍裏最能打的便隻剩下這位安效良了。安邦彥也知道,如果不能盡快獲得一場勝利,兩軍的士氣將跌落穀底,那時,保不齊哪位寨主頭人會動一些其他的心思……
“阿寅,你帶上五千人和效良一起先到山口。等雨停了,那叛狗若是再來就當場滅了他、若是不來,咱們全軍出動,去永寧擒了那廝來!”奢崇明斷然道。
安邦彥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確實有人已經開始為自己準備後路了。
阿倉是鎮雄府小有名氣的獵手,雖然安頭領以前並不知道有這麽個人,哦好吧,整個鎮雄府安頭領也不認識幾個人,但阿倉憑著精準的箭法和敏捷的身手,很快在軍中脫穎而出,頗得安雲翱的賞識,也得了不少賞賜,加起來足足有近二十兩銀呢,這次又被派做前哨跟著奢安聯軍進了山。
從軍前阿倉便與隔壁寨子的擺藏相戀,每次狩獵回來,總會在擺藏家竹樓前丟下些獵物,有時是隻五彩斑斕的山雞,有時是足足四五斤重肥得渾身都是油脂的山鼠……現在有了這些賞賜和軍功,阿倉覺得等自己回去,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擺藏家提親了。大帥對漢苗兵士一視同仁,阿倉很得意自己做大軍斥候,不僅頓頓飯都有肉吃,發現敵情隻需要傳送回消息然後自己藏好身即可,不用交戰,戰鬥結束便會被記一級斬首功——那可是白花花的五兩銀呢!安頭領說,大帥說了,這是最後一仗,打完這仗,若是再能搶到些戰利品,以後和擺藏的那小日子可不是要多舒服便有多舒服!擺藏一看就知道是個能生養的婆娘,定要生下四五個五六個娃兒來……可能是這段時間太過順利了,阿倉有些托大,再加上邊走邊憧憬著未來有些心不在焉,等他覺得周圍有些不對勁兒,一切都晚了。
一聲呼哨,幾步外的灌木後驀地冒出五六名敵軍,阿倉的苗刀還在背上,正要伸手去摸,後腦上便重重地挨了一擊,整個人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前阿倉朦朦朧朧地想到,自己的好運氣怕是已經到頭了。
一個草草搭就的草棚裏,莫德一邊烤著火一邊看著萎頓在地上的阿倉,他心裏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挽救族人唯一的機會了。莫德是鎮寧州今鎮寧布依族苗族自治縣)附近雞公背寨的頭人,雞公背寨是個六七千人的大寨,一直依附水西安家,在與水東宋家上百年的爭鬥中始終堅定地站在水西一邊出人出力,很得安家的信任。不過像其他地方一樣,安家也是隻給莫德家留下一個本寨,周圍的山頭都是安家人在管。離開赤水時安長老說了,等打完仗,從關索嶺到盤江河的地界,都劃給雞公背寨,還任命了莫德做後軍大都督。
換做以往,莫德肯定會感激不盡,但看過赤水、摩尼所和普世所的廢墟,莫德便不由得牽掛起老寨。自己帶了近兩千精壯加入安長老的隊伍,幾年下來,這些人的半數已死在東西南北各處的大山裏,連骸骨都再也尋不到。寨子裏還有四千多老幼呢,現在還有多少人活著?老寨呢,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焦土?加入安長老的隊伍,固然是天經地義的追隨長老,但追隨長老為的又是什麽?還不是為了老寨和族人的生存!眼看著大勢已去,自己和這些精壯死便死了,漢軍能放過老寨嗎?本為了族人能更好地活著,卻將所有人帶入絕境,地下的祖先們能原諒自己嗎?
地上的阿倉抽搐了一下悠悠醒轉,方一抬頭,便看到莫德如釋重負的那張笑臉。
莫德一開口,阿倉便意識到方才冒出的念頭錯了:自己真正的好運才剛剛開始。
這一日薄暮時分,淅淅瀝瀝下了好多日的雨漸漸地停了。太陽終於露了臉,把天邊的雲染成一片金紅,看看漫天的晚霞便知道,未來幾天都將是大晴天。雨越下,守在山口的奢寅與安效良心裏的那團火便燃得越猛烈,此刻他們決定去打永寧。於是一麵派人進山通知二位大王,一麵整隊向北開去——這裏離城太遠,二十裏路要走上個把時辰呢。先開到七八裏左右紮營,第二天一早展開攻擊,等主力開上來,說不好已經把永寧拿下來了!
沒想到,第二天辰時剛過,草葉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正要出發的奢寅和安效良接報,北麵發現了一隊人馬,軍旗是黑底上一條代表納溪水的蜿蜒白線——羅乾象率領他的水腦兵迎麵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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