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五章 鬼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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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五章鬼樓
    孫傑接到安雲翱關於雞公背寨的頭人莫德要率眾歸降的消息後,雖覺得確在情理之中,但亦不會就此全然相信。戰事發展到現在的局麵,誰都知道,奢安聯軍的覆滅大概率已隻是時間問題。不過,出生於將門世家,盡管隻是粗通文墨,孫傑從小便被各種刻意教導,對曆史上那些著名的戰役耳熟能詳。得知莫德請降,他首先想到的並不是什麽畢其功於一役,而是即墨之戰田單扭轉乾坤的火牛陣。無論野戰還是守戰,孫傑對自己所部都有充分的信心,然所謂行百裏者半九十,在不熟悉的山地作戰,功虧一簣的風險絕不能冒,因此,並沒有急於表態——直到他見到了趁夜來拜的莫德父子。
    莫德心裏其實也是首鼠兩端。一方麵他固然要保護族人和老寨,但世代追隨水西安家,臨陣倒戈也不是口裏一說那麽容易,故而心裏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若是真的大勢已去,雞公背寨當然犯不著給安長老陪葬,人家還有安位那一支呢,何苦白白搭上全體族人的性命?但萬一二位大王能在神明的佑護下絕處逢生,自己也完全可以當場翻臉去打明軍——分明是絕好的詐降之計麽,從關索嶺到盤江河那一大片地方,委實誘人得很啊。
    然而好言軟語贈金送銀地送走了阿倉,隻見到安雲翱歡喜得緊,卻一直沒等到明軍那邊傳回來確切消息,度日如年地焦灼了幾天,頭人莫德終於明白了:那孫傑果然名不虛傳確實不好糊弄,擺明了是在等自己獻投名狀了。莫德歎了一口氣:罷了,玩心眼兒,咱苗子們絕然不是漢人的對手,認命吧。隻好帶上兩個兒子,趁夜偷偷跑去明軍那邊表明心跡——把兩個兒子都留在明軍營裏,自己孤身回鵝項嶺的路上莫德知道,這條路,再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大戰終於開始了。
    首先發動攻擊的是立功心切的安雲翱。在他看來,奢安二賊已是甕中之鱉,再加上莫德送子為質,顯是軍心已散,而大帥卻還在不緊不慢地安排輔兵拓寬山路往前調裝備。高山林密,要把蜿蜒的小路拓寬到能勉強通過大車談何容易?幾千輔兵斧劈刀砍鍬鎬齊下每日也修不了三兩裏。安雲翱等得實在心焦,轉念一想:大帥麾下諸將,勞順與大帥是故交,守成都,援貴陽,守鴨池,現在又去守永寧,屢立殊功;劉超有獨撐黔省危局的大功墊底,又堅決服從大帥的安排豁出去以軍糧為餌拖住安邦彥,再後來還跟大帥的親衛營並肩破敵,雄所則溪這一路上跟大帥亦步亦趨肯定算得上新知。而自己呢?天上掉下個鎮雄府白手撿了個現成的大便宜,但出兵以來幹的卻差不多都是給大帥打下手的輔兵活兒,真正的戰鬥隻有兩場,一次是冒充織金兵偷襲柔遠所,另一次是拿下沒幾個老弱殘兵的赤水空城——這等戰績實在有些拿不出手啊!必須得有一件實打實、誰也說不出啥話的功勞,關鍵時刻讓大帥,還有朱大人能記起來,這樣今後才能在鎮雄府牢牢站住腳跟。故而安雲翱決定獨立開展一場進攻。反正自己的部隊都頂在最前麵警戒,即便不能獨力擒獲兩個首逆,一口氣拿下七八個寨子,在大帥麵前也能抬得起頭來講話不是麽?
    五峰山外圍突破得很輕鬆,許多寨子幾乎都是空的,但在接近其核心區域的青岩寨,安雲翱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除了奢安聯軍困獸反噬破釜沉舟的勇氣以外,這裏的苗寨還有一種獨特的軍事設施:碉樓。
    碉樓的最早記錄出現於《後漢書·西南夷傳》:“依山居止,壘石為屋,高者至十餘丈”,是西南地區一種獨特的防禦設施。碉樓往往由寨中大戶集資修建:四戶合建,外觀便是四角形、六戶合建則會修成六邊形、若是集全寨之力而建,便會建成圓形。碉樓的建造相當考究,先是要請巫師通過占卜跳神根據地形地勢選擇建造地點,隨後是在“牆匠”的指揮下動工。地基要挖至硬岩作為基岩,牆體全部用毛石砌成,砌築時石塊的大頭向外,交接處采用最為穩固的“品”字形結構,牆體均做“收分”處理,下半部多於上半部,以降低重心,形成類似金字塔的堅固結構。整個施工過程不繪圖、不吊線,也不會搭架支撐,全憑牆匠的眼力和手工技藝……然而,讓安雲翱付出沉重代價的,遠不止這些表麵上人人皆知的困難。
    一座石樓赫然矗立在高坡之上,仿佛一隻雄踞的猛獸,虎視眈眈地扼守著腳下通往青岩寨的小路。這是一座中等規模的四邊形碉樓,高約五六丈,每邊闊約丈五左右。樓體是堅硬的青石,各麵牆上都開了七八個射擊孔,如此一來四麵八方都在據守者火力打擊之內,幾乎沒有射擊死角。盡管是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心裏也隱隱知道對付起來肯定不會太容易,安雲翱還是果斷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就算是座小城,四千多人也足可以打一打了,何況一座小樓?
    鎮雄兵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等第一波兩百多人的隊伍呐喊著衝上去,大家便都發現了不妙。當麵牆上隻有那麽幾個小窗,射出的竹箭不甚多,路上隻撂倒了十來個兄弟,然而大家跑到牆下卻全都無比驚詫地呆住了——圍著樓轉了一圈,眼前四麵皆是堅不可摧的石壁,這鬼樓竟然沒有門!
    就在麵麵相覷地束手無策時,頭頂一陣巨響,幾塊巨石從天而降,當場把躲閃不及的幾人砸成了肉餅!完全懵了頭的眾人發一聲喊,抱頭跑了回來——然後又被弓箭射倒了幾個。
    聽逃回來的土兵們雞一嘴鴨一嘴地講這鬼樓竟沒有門,安雲翱也百思不解,親自跑到前麵仔細看了一陣,終於給他發現了奧秘:這樓並不是沒門,而是把門開在了一丈五六高的石壁上!而且,與其說是個門,不如說是個洞口更貼切——遮蔽洞口的厚厚的門板高度僅四尺左右,成年人隻能佝僂著身子才能進去!
    這就要命了:據守的家夥們隻要把木梯一撤,外麵的人圍得再多,麵對幾尺厚的石壁也是徒喚奈何!
    撓了半天腦殼,想不出啥好主意的安頭領決定先不管它,反正自己人多,豁出去路上耗些人命從下麵強行通過,打下青岩寨再回過頭來想辦法拔掉這顆釘子罷。
    樓頂落石如雨。兩千鎮雄兵在付出了近一成死傷後終於在青岩寨外完成了集結。熊熊大火燒塌了寨門,紅了眼睛的土兵們呐喊著衝進寨裏……然後就鑽進了幾乎三倍於己的伏兵的巷戰伏擊圈。
    逃回來的潰兵們半路上又被碉樓上砸下的滾木磚石奪去幾十條性命——這還是因為天色已晚,青岩寨的人沒敢追擊太遠!安雲翱算了下損失:自己手下連死帶傷差不多已經折損了兩成兵力,換來的戰果僅僅是青岩寨的兩扇木門!
    不行!
    還是得先拿下眼前這座該死的鬼樓!
    .
    鎮雄府的土兵們抬著匆匆打造的長梯再次向碉樓發動了攻擊。還好,這次樓頂拋下的磚石明顯少了許多,當是差不多快用光了吧。安雲翱一邊觀戰一邊咬牙切齒地想著。就這麽一座鬼樓,讓自己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這樣子打下去,即使拚光了四千兵,又能拿下來幾座呢?不管它了,無論如何也要先把眼前這該死的鬼樓拿下來再說罷!否則,別說立什麽功、也別說大帥麵前還能存幾分顏麵……待回到鎮雄府,哪個寨子能服氣自己啊!
    梯上的土兵們首先攻擊的是那個四尺來高的樓門,不過刀砍斧劈了半天,仍是白費氣力。踏著梯子使不上力,從聲音判斷,那門怕不得有尺多厚,搞不好後麵還會堵了石頭。半空裏更沒有地方堆上柴燒,強攻樓門這條路行不通。
    於是大家將攻擊的重點轉向那些小窗。兩側梯上的人將手中的長槍順著小窗胡亂捅進去,裏麵也有閃亮的槍尖不時刺出來,被戳中手臂的人有些慘叫著失手跌落,也有些勉強單手支撐著退下來,直到有人想起可以順著窗口塞進去長柄火炬……
    小小一座石頭樓竟久攻不下,事關自己未來是否能在鎮雄服眾站住腳,安雲翱下了死命令:甲隊死絕了乙隊上,逃回來的一律以逃兵論,軍前斬首!
    在四百人的甲隊付出一半傷亡後,安首領終於見到有人從小窗爬了進去。安雲翱在心裏暗歎了一聲:爬進去的幾人自己肯定也知道,當先進去的結果大半要被裏麵的守軍砍死,但……後退同樣是個死,更會禍及全家、而死在裏麵,家裏還能多少得些撫恤,換做你,你又能如何?所謂慈不掌兵,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他們的性命本就是用來消耗的!
    又過了片刻,越來越多的人爬了進去,想是裏麵的守軍終究不敵己方人數的絕對優勢,要麽已經斃命,要麽被壓製在一隅,被亂刃分屍隻是時間問題罷了。再過了一陣,裏麵有人喊了些什麽,外麵的土兵們開始通過長梯和小窗向裏麵運送薪柴:嗯——他們已攻占了底層,該是想在內部縱火了。
    火光燃起的同時安雲翱已到了樓前不遠處。不過,轉眼之間,底層的小窗裏便冒出滾滾濃煙。那些窗洞處又現出張惶的人影:被嗆得涕淚交流的土兵們在奪路而逃,有些人甚至可能因為被熏壞了眼睛,沒等摸到梯子竟一頭從上麵直栽了下來!
    為什麽會這樣?安雲翱想不明白,直到焦頭爛額大半個身子的傷口都在滲著血的甲隊隊官被抬到近前:上層入口的樓板已被堵死,幾個狹窄的窗洞內高外低,柴堆燃起的火勢燒不起來,隻是一個勁兒地漚煙——濃煙全被憋在底層,裏麵實在待不住人了!盡管不懂得封閉空間和燃燒需要大量氧氣的現代知識,但安頭領當然知道沒有風便沒有火這等生活常識,也隻能恨恨地看著。
    過了大半天,濃煙變成飄渺得若隱若現的青霧,輪到乙隊爬梯子鑽小窗了。慘烈的交戰重新開始——樓裏上層的守軍已再度占領了失守的底層,乙隊立即陷入與甲隊如出一轍的苦戰。好在甲隊攻擊時乙隊全程觀戰,這次戰鬥的進展總算快了些,大半個時辰後,乙隊拿下了底層。有了用鮮血和人命換來的經驗,這次他們沒有急於縱火,樓門被從裏麵打開了。
    薪柴再次被堆起,呼嘯的山風順著洞開的樓門向裏麵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新鮮空氣,二層的樓板終於被燒穿,聽到水澆到火堆上刺耳的嘶嘶聲和驟然冒起的白霧,安雲翱長出了一口氣:這該死的鬼樓總算被拿下來了。樓門已破,漫山遍野都是柴,這麽點大小的一座樓,你們能蓄多少水?
    鎮雄兵們順著長梯源源不斷地向裏麵運柴,一個長夜過去了,晨曦中上麵幾層的窗洞裏漸漸有白煙冒出,樓頂上人影攢動,自知絕無生路的守軍們紛紛絕望地一躍而下,安雲翱冷冷地看著:便宜你們了!殺了這麽多勇士,落到我手裏,死得絕不能如此痛快!
    樓頂上有鎮雄兵在呐喊,這場苦戰終於宣告勝利。想到這裏,安雲翱的臉色陡然變了。
    ——清點過守軍的屍體,總共隻有三十五人!
    區區一座碉樓、區區三十幾人,竟給自己造成了近二十倍的傷亡!
    不說青岩寨那裏還有幾千守軍,這樣的鬼樓前麵還有多少座?若是每一座都要付出如此代價……安雲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報!大帥過來了。”
    傳令兵的喊聲叫安雲翱從恍惚中清醒過來,點了點頭,轉身向孫傑的來路迎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