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她施展見術一重已經十分嫻熟,  對此術的理解也算深刻明確。
    她知曉施術之時心中該想著自己要見何事何物何象才是正確的，故而凡她欲見，皆可得見。
    辟如她此刻施術,  心中欲見的便不是寬泛的所謂“異象”，而是精準確切的“心意”：造物之人的心意。
    見此才如見本質,  比見異象更為準確。
    然後,  她見到了幹幹淨淨的楮葉耳墜與楮葉金釵。
    這是造物之人至淨的心意。
    也表明了——此耳墜與釵隻是耳墜與釵，沒有任何危險。
    楮語見著,  心緒輕搖。
    手中已收了術，但她隻靜立著,  許久無動作。
    因六千年來踏入乾洲的幾乎隻有巡法的高境修士，故而世人對乾洲的山河風土所知甚少。
    若非她在金陵夢境破碎後見到過嘲坼與金線火楮樹，若非她本就擁有金線火楮葉，她確實不會猜測金線火楮可能位於乾洲,  確實不知何時才會猜測邭沉的真實身份，確實當真以為他今夜的那些問題隻是因他所說的那些原因而提。
    也猜不到他沒徹底問出口的、被他自己作假打斷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
    隻是縱然她已見過柳先生那等魔,  也依然意外邭沉竟能如此……毫無破綻。
    性情穩定，溫和明朗，還可以修煉靈氣,  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正道修士之中,  甚至堂而皇之地拜入十四洲盛宗昆侖門下。
    且似乎至今無一人發現他的真身。
    這般想著，又叫她對自己生出幾分懷疑。
    或許她的猜測是錯誤的……
    “啪。”
    楮語反手蓋上錦盒的蓋子，同時也止住了自己愈漸沉溺的思緒。
    是對是錯，幾日內應當便能知曉了。
    她將錦盒收回玄字環中,  抬步向內院走去。
    然而兩側廂房房門皆緊閉，抄手遊廊上也空蕩蕩，四處不見懷玉與烏雲的蹤跡。
    楮語倒不意外,  心中也能猜測到懷玉可能帶著烏雲去了何處，但她卻放緩了步伐，走得極慢。
    一邊走一邊釋放五感，感受雲間門庭院結界內的氣息。
    此氣息，乃氣與息的合稱。
    氣的種類極多、範圍寬泛，便不作列舉。此息，指的是氣的吐納。
    萬物皆有氣，但隻活物有息。
    十四洲多為靈修，因而靈氣算是世間門修士最熟悉的一種氣。靈修開竅之後，引氣入體的前提便是先感應到靈氣。
    而最直接的感應靈氣的方式當屬以眼去見。
    修士入道，隨著修為的提升，五感會越來越明達。辟如能看見更遠處的事物，聽見更多更清晰的聲音等等。
    自然，釋放五感時，也能見到靈氣。
    靈氣分五行屬性，不同的法術有不同的法光，就是因為施展這些法術所運用的力量的屬性不同。不過遊蕩在世間門的靈氣卻不是各色盡顯，而是近乎透明、無色，間門雜細碎的五行之色。
    五行靈氣混為一體，隻有靈修將某一屬性的靈氣引向自己時，才會看見明顯但依然比較淺淡的五行之色。
    同樣，隻能被星修感應到的辰宿之力，也是一種氣。
    不過辰宿之力特殊，雖也分五曜屬性，但總是呈金色。
    除了靈氣與辰宿之力，其他的氣自然也有可以被修士們看見的顏色。
    辟如楮語現下就遠遠地看見來了內院自己的主屋裏，有一股赤紅的氣與一團五顏六色的氣。
    息，可以通過氣的變化而得見。
    那股赤紅的氣與那團五顏六色的氣都在以某種難以言說的規則平穩而緩慢地浮動著，便是有息。
    赤紅的氣為懷玉所有，五顏六色的氣……為烏雲所有。
    果不其然。
    這一蛟一狸還是“隨意”尋到了她的屋子。
    不過釋放五感所見與施展張宿見術所見仍是不同的。見術可見所有不可見，釋放五感所見隻能勉強算是最低階的見術。
    且楮語此刻通過釋放五感所見之象，換作旁的築基修士可全然做不到。莫說築基，尋常金丹修士也無法如她這般清晰得見。她這是悄無聲息地受了張宿見術的影響，加之卓越的天資。
    楮語自然而嫻熟地收回外放的五感，神色如常地從月門下走過，步入內院，看到了前方自己房門大開的主屋。
    屋中，化作人形的赤蛟與隻能維持原型的咬夜狸，一並霸占了她的床榻。
    懷玉閉眼側躺著，烏雲閉眼癱在他懷中。他化的人形身材高大，隻好微微曲腿，月白衣袍與長發皆毫不留心地垂落到地上。
    夜風入屋，在滿屋金昴臨法印的作用下，懷玉的衣袍與發、烏雲的毛發皆飛快飄動了起來，幾成殘影。
    但他們竟能仍一動不動地躺著……
    楮語平靜地看著，步伐輕緩地踏入屋中。
    甫一踏入，她便明顯感受到了不同。
    初來雲間門庭院入此屋時，她隻能隱隱感受到幾分異常。
    學會昴宿金昴臨後，她靜心凝神，能夠感受到屋中的時間門在以某種不可名狀的規則流動著。
    現下，她無需凝神，便可以隱隱分辨屋內四壁上肉眼不可見的每一枚金昴臨法印發出的威效作用在此方空間門的何處。
    這無數法印的威效各占一方，又微微外散，與周遭其他法印的威效在邊界處交織混融，從而覆蓋整間門屋舍，並疊加威效的強度。
    可見這整整三層境界的躍升，使得她擁有了巨大變化，各方麵能力的提升遠遠不止三倍。
    何為築基八層？
    九為至數。
    世間門修士，最高也是築基九層成就大圓滿，而後結丹。
    大多修士在築基六層、七層便難以進益，以六層、七層之基結丹；少數修士可衝擊八層；極少數修士，才可達到九層高基。
    楮語既至八層，心中自然知曉她自己必然是能成九層築基的。
    思緒轉得極快，故而實際不過短短一息。
    楮語的目光依然落在霸占她床榻之人的身上。
    踏入屋中的同時，不止她，懷玉也有所反應。
    她能感應他與烏雲的氣息，他更能感應她的氣息。
    重霽主街被困之時，他能在她遠在天際尚未出現在眾人眼中之時便遙遙感應到她的到來，如今雲間門庭院這幾分地界，於他而言實在輕易。
    她的氣很特殊。
    便是他閉著眼，也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金紅色的光華遠遠散落在他身上。
    與她施術時的璀璨灼灼不同，象征她的氣的這股金紅色星華，散發著如她尋常時展現在世人麵前的性情一般十分溫和的柔光，似春日晨風，輕拂過世間門的每一寸。
    甚至時常會顯得有些許模糊，真幻莫辨，帶著幾分古老星辰的神秘色彩。
    她的息也很特殊。
    是那柔和的金紅色星華以某種規則淺淺淡淡地閃爍著，星芒一般。
    也不知究竟是她如古星，還是古星似她。
    懷玉感受到楮語的氣息入了屋子，本就溫柔的眉眼不由更甚。
    他閉著眼，於是他唇角微揚的那抹弧度愈為明顯。
    總之，她的氣息他很喜歡。
    同他十分熟悉的、遠在數千年之前的那座深潭所在的高山上的某些氣息，頗為相似。
    他有時會想：她會不會也和他一樣，從遙遠的太白山而來？
    此刻，他又一次這麽想了。
    便不曾及時注意到楮語已悄然停步在床榻前。
    然而楮語也隻看了閉眼裝睡的懷玉與真閉眼就睡著的烏雲短短幾息，很快收回目光，也不管他們，施術使自己輕身，無聲走到不遠處臨窗的另一張貴妃榻上，盤腿坐下。
    既然回到雲間門庭院，她自然不打算作什麽休息。
    不過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迅速入定，而是自玄字環中取出了一件近日奪得的至寶之一。
    煉化法寶之事於楮語而言本來並不急，她為自己所定的修煉之道重在自身實力的提升，加強對法術的掌控，而非自身與高階法寶間門的聯係緊密之度。
    但諸位師叔贈予的九根靈鳥金翎、亢君贈予的龍鱗，使得她還是將會悟煉化之術與修煉其他法術安排在一並重要的位置。
    如今她懷有東荒夔鼓、定雷鍾、振天鈴三件至寶，東荒夔鼓鼓槌是她所作，她與鼓的聯係自然本就緊密。振天鈴原先是師父的本命法寶，她曾偶有見過師父取出它、搖響它，幼時也曾抱著它玩過。
    因而，此刻她先取出了這座約莫三尺高的深紫近黑色的古樸大鍾。
    鍾身之上刻著密密麻麻不可細觀的密文與無數古拙繁複的法印，一道道極細的金色法光自下而上環繞它閃爍著。
    如何開始會悟？
    楮語抬手撚訣，寬闊的星圖同時展開在地上，燕頷藍法光瞬間門鋪滿整間門屋舍，數不清的星子在縱橫的瑩白細線間門被點亮，匯成一座又一座形狀各異、星芒閃爍不斷的星官，環繞她所在的這架臨窗的貴妃榻緩緩旋轉起來。
    三枚星子連成的胃宿星官躍升到她身後。
    撚訣之勢落下的瞬間門，星子光芒同時一耀，金光熠熠的無有術法印順利結現在古鍾上的半空。
    燕頷藍身影一閃，立時自原地消失不見。
    昏暗的古鍾之內，壁上被金印封鎖的無數深黑的邪煞魂魄齊齊向再次落入此處的清瘦身影投去了“目光”，並激烈掙紮、大聲嘶吼起來。
    但不知為何，無法如先前那次一般順利地一湧而上將她環裹吞沒。
    隻能在金印的威效之下，混沌的神智之中，看著她輕鬆點燃許多簇熾紅的火焰，照亮了整方鍾內空間門。
    而後，抬步向前走去。
    但她沒有再做什麽動作，而是靜立了幾息。
    幾息之後，她神色平靜地抬手。
    展開星圖，撚訣結印。
    三枚星子連成的星官立時躍上她身後。
    灼灼明眸中，一枚金色法印穩穩落在她身前與她僅一丈之距的那道邪煞魂魄正中，與困鎖魂魄的金印相互映照。
    陌生的情緒如巨浪，幾欲再一次將她淹沒在浪潮中。
    但她早做了準備，五感俱在，意識清醒。
    她沉心定神，主動投入這第二份不屬於她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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