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然。
    問話的北鬥峰弟子半張著嘴看著秦雲英,  分明覺得他這話說得似乎不太恰當，但是又未能想到該用什麽話來反駁他。
    有旁的北鬥峰弟子想到了反駁的話語，卻也不知怎麽的皆卡在了喉間。
    今日跟隨觀留裕在城中寶行間行走的這些個北鬥峰弟子,  與太微一樣皆是此次第一次前來參與萬寶節的,  多為練氣,  少有幾個築基，沒有一位金丹。
    但無論是誰,  都沒有過反駁秦雲英的經曆。
    他們的記憶中也似乎從未見任何一位同門反駁過秦雲英。
    因為秦雲英的名字雖然幾乎充斥北鬥峰的每一處,  但他本人又從不與他們一起修煉，向來隻與師長們、與大師兄站在同一處,  高高在上地看著他們。
    甚少交流,  自然也就不曾聞見。
    跟隨在秦雲英身後才自二樓往下走的、與楮語同樣自萊洲而來、被觀留裕從祝枝手中“搶”入北鬥峰的聞人語與溫折，此時還未現身於眾人之前，聽見秦雲英這番話,  立時齊齊停了腳步。
    溫折剛欲開口說什麽,  聞人語忽然拽了她一把，向她投來一個噤聲的眼神。
    三個月前在蓬山頂見到楮語時將傲氣盡數顯露在臉上的少年,  不知經曆了什麽,  今時隻剩下略顯冷硬的神色。
    太微的九位新入門練氣弟子幾乎皆怔愣地看著秦雲英。
    他們隻聽得他的姓,  基本都還未來得及猜到他的身份。但他們真沒想到這位北鬥峰弟子竟會說出這番言辭來。心中覺得好像有些不是這麽個道理,  然欲開口說什麽，又覺得他所言好像有些道理,  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太微的其餘幾位築基與一位金丹弟子早知秦雲英脾性,  此時完全不欲開口駁斥他。
    觀留裕神色如常地把玩著他的青綠竹扇,  無所動容，絲毫不意外秦雲英會說出這番話。
    尉遲照皺了皺眉，但也不欲出聲與秦雲英爭什麽。
    於是秦雲英話音落下後的這短短幾息之間,  在場之人心思各異，卻無一人開口。
    直至下一瞬，清冷的女聲響起。
    語氣極淡，叫人聽不出什麽情緒來，但字字清晰。
    “你是何人？”
    眾人又一怔，當即循聲望去。
    便見身著太微燕頷藍宗服的高挑少女慢步上前，幾步後立於了寶行一層的人群中心。
    瓷白的手中輕巧地捏著一支八.九寸長的鑲金毫筆，不知是什麽法器。
    姿容昳麗，神容卻淺淡。
    她的目光落在秦雲英身上，似還帶了一番審視意味。其姿態分明不似秦雲英方才那般眼中無物，卻莫名更叫人覺得矜高。
    秦雲英亦愣了愣，旋即蹙眉。
    他方才就是在觀留裕的話中聽見了楮語的名字才下樓來，此時一眼便認出了眼前這人即是那與他齊名的太微商子楮語。
    可完全不曾想到她出聲的第一句，竟然是當著這許多人的麵問他是誰！
    “哦？”觀留裕聞言麵露微微訝色，心中雖覺蹊蹺，不怎麽信楮語不識秦雲英，但還是率先開口，“楮語道……”
    秦雲英卻打斷觀留裕的話，直直看著楮語，亦字字清晰：“北鬥峰秦雲英。”
    然此時他的聲音有些沉，似壓抑著什麽情緒，與先前冷笑冷嗤之時的淡漠肆意全然不同。
    楮語神色如常地回視他，不假思索：“秦雲英又是何人？”
    語氣不似方才那般淡，流露出了那麽點疑惑。
    北鬥峰弟子麵色已轉成近乎驚愕。
    連太微弟子都有些驚訝地看著楮語。
    秦雲英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尉遲照與楮語已算是有些相熟，九野小試和問峰鬥那會兒早早見識過了她的性情。此時忍了忍笑，頗為體貼地適時“提醒”道：“小師妹，世人稱秦道友為小商君。”
    楮語聞言，眉梢微挑，言語是恍然之言語，語氣與神色卻無半分恍然：“原來是北鬥小商君啊。”
    秦雲英沉著臉，眉目之間的淡漠之色已褪去，顯露出明顯的不悅來，低聲冷哼一聲，道：“太微商子怎如此孤陋寡聞？”
    此話一出，秦雲英當即引走了太微這些練氣弟子的目光，他們頗有些惱怒地看著他，幾欲齊齊啟唇。
    之前秦雲英評價步天昴君，昴君作為遺世已隕的大能離他們甚為遙遠，他們所知寥寥，自然不知該開口回應什麽。
    但此時他這般說他們的小師姐楮語，這些練氣弟子們駁斥的話可就一瞬盡數上湧到喉間了。
    然楮語卻比他們更快一聲，語氣平靜：“孤陋寡聞？”
    她似乎暗暗笑了聲，方才那微冷的神色與聲色變回了她慣常的溫靜，緩緩道：“那麽秦道友必然博學多識、十分了解步天昴君，才能夠無比輕巧而又篤定地對其作出評價吧？既如此，我剛好有件事想請教一下道友。”
    她的聲音分明愈發溫和，落入秦雲英耳中卻不知怎麽的莫名愈發刺耳。
    他微垂眼瞼，壓下心中不斷上升的不悅之情，啟唇欲言。
    “昴宿功法金昴臨，我恰會一點點。”楮語卻巧而又巧地也先他一聲，捏著善成筆的手悄無聲息地隱入寬大的宗服袖袍中，淺金色流光溢出指尖，一點點裹住忽然變成了短劍的毫筆，聲音溫和輕緩，“不知秦道友可否替我看看我的——”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忽然湧上在場所有人的心頭！
    然他們皆尚未來得及去捕捉、分辨這股直覺是什麽，便見一陣燕頷藍的法光乍然生起大亮！
    一張四丈方圓的闊大星圖豁然展開在眾人腳下，眨眼間將寶行一層分散而立的所有人盡數囊括其中！
    一息之內根本數不清的星子自他們腳下這張星圖上交錯縱橫的同樣數不清的瑩白細線間一枚枚地迅速亮起，在星圖完全鋪展開的那一瞬，連成了六座金光熠熠、形狀各異的星官！
    其中一座似是由七枚星子連成的星官殘影在他們眼中一閃而過，猛地竄躍上了楮語身後半空！
    驚變生於近乎短短一息之間！
    北鬥峰弟子與太微弟子下意識猛地退散開去。
    觀留裕手中合著的青綠竹扇唰地展開，星韻一瞬泉湧至竹扇之上，金色流光將整片扇麵覆蓋。
    尉遲照手腕一翻，五指之間兀然憑空夾雜上了各色寒光凜凜的微小利器，被運至掌心的星韻發出的金色流光吞沒其中。
    兩位領頭金丹弟子的星圖同時堪堪欲展——
    卻竟又同時猛地一收！
    他們同時看清了生變之人乃楮語！
    深切危意立時在秦雲英的腦海中咆哮起來。
    與觀留裕和尉遲照不同，他毫不猶豫地抬手展開一張近兩丈方圓的星圖！同樣一息之間數不清的三十多枚星子閃爍著在交錯的瑩白細線間迅速匯成三座星官！
    一座似與楮語身後那座星官相同形狀的七枚星子連成的星官也猛地竄躍上他身後半空！
    撚訣之勢接連生起！吟訣之聲接連響起！
    兩枚近乎一致的金色法印接連結現在空中！
    卻終究有一人慢了一步……
    隻聞一瞬萬籟息聲——
    此方時空驟然凝滯！
    所有人睜大眼睛的動作忽然慢得像是靜止了住！
    卻眼睜睜看著又一枚金色法印毫無影響地瞬間結現在這方近乎靜止的空間之中！
    一抹燕頷藍之色一閃消失！
    再一閃落在了一抹玉鈫藍之色身側！
    在此驚變乍生的一息之後！
    冷刃寒光貼上慢一步結印而被“靜止”在原地的秦雲英的左頰。
    伴隨異常流暢、清晰、溫和的女聲，字字分明，續上了上一句那“不知秦道友可否替我看看我的”連餘音似乎都還未散盡的話：
    “金昴臨施得如何？”
    驚怒之情在此一瞬如滔天巨浪在秦雲英心中翻湧起來。驚怒之色卻極度緩慢地、一點一點地爬上他的臉。
    星韻在他體內沸騰著狂湧至指尖，卻被橫腰截斷一般，艱難地匯向半空中慢一步才結成的、此時幾乎已不太可能生效了的金昴臨法印。
    身為金丹大後期的觀留裕此刻欲再展開星圖，竟也受到了這一方凝滯的時空的限製！
    雖不像秦雲英那般極度緩慢，卻也比往日緩慢了數十倍！
    而在觀留裕的星圖徹底展開之前，貼著秦雲英左頰的那泛著曜曜刀光的利刃已以決然之勢毫不留情地揮動起來！
    被“靜止”在這一方空間之內的的眾人的心齊齊猛地高高懸起！
    而在二層受到金昴臨限製比較小的聞人語卻緊緊拽著溫折，在一層之人的視線不可及之處，盯著半身落入他們視線之中的秦雲英與楮語，不作任何動作。
    秦雲英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楮語，麵色陰沉，驚怒之色灼灼，卻十分異常地似乎沒有絲毫畏懼之色。
    楮語神容淺淡，直直迎上他的視線，星眸之中盡是一片晦厲。
    無人知曉這狠決一劍是她牙根緊咬、爆運星韻裹住爭日匕而揮出！
    皆隻看見了一道法光乍然自秦雲英頰側亮起，將看起來分明勢不可當的爭日匕狠狠彈拒了開去！
    法光餘威還連帶著將握著爭日匕的楮語整個人都推得猛地踉蹌後退去，爭日匕差點脫手飛落。
    她堪堪穩住身形、死死抓握住爭日匕，於是整隻右手都顫抖了起來。
    且這一被推，她用另一隻手所運出的維持金昴臨法術的星韻立時被打亂，她所結成的懸在空中的金昴臨法印隨之一閃消失。
    於是似有“嗡”一聲的時間順流之聲響起。
    而後數十道驚慌的人聲終於在恢複順流的時空之中乍起交疊！
    “秦師兄！”
    “楮語道友！”
    “小師姐！”
    然人聲乍起的一瞬，一簇乍生的烈火也已擦著瞬間結現的注火術法印，猛地自終於從楮語金昴臨定四時法術威效下脫離的秦雲英手中竄出，劈頭撲向他身前剛穩住身形的楮語！
    眾人瞪大的眼還未縮回，立時又瞪了更大！
    剛順利出口的話音堪堪落下，張開的嘴尚來不及合攏！
    卻見那將將就要被這熊熊烈火襲到的燕頷藍身影忽然擦著瞬間結現的一枚金色法印一閃，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那一道撲麵的烈火！
    落到了幾丈之外的一枚星子之上！
    秦雲英臉色深沉似墨，手中撚訣之勢半點未受影響。他早知楮語有這瞬移之術。
    然下一瞬，他堪堪成印的動作還是頓了住——
    楮語閃現後毫無停頓地又一閃，再次自原地消失。
    而這一次她沒有再閃現落在任何一處，而是徹底自所有人的視線中消失不見！
    連帶著她那張闊大的星圖與整整六座星官，都倏忽失去了全部蹤跡！
    “人呢！”
    “這是什麽法術！”
    毫不知情的那些北鬥峰弟子旋即驚叫起來。
    太微弟子則皆已在問峰鬥上見過楮語施展燼塵術，因而沒有出聲，隻是臉上的驚訝、驚愕之色仍未褪去。
    觀留裕在楮語金昴臨威效消失、見著秦雲英出手的瞬間恰又收了手。
    即便先前略有耳聞楮語隱匿身形的法術，此時忽然親眼見著，臉上亦不可抑製地浮上了驚訝之色。
    於是不收星圖，緊握竹扇，警惕地觀察起四麵八方的動靜。
    尉遲照雖也未收起星圖，但他的姿態已顯得十分輕鬆，眉梢眼底甚至浮上了些淺淡的笑意。
    “秦道友。”
    楮語的聲音忽然出現在約莫五六丈外之處。
    下一瞬，眾人便見她現身於一座置寶的高架之前，神容淺淡看著在她現身的瞬間迅速結印的秦雲英，聲音微冷，語氣平靜：“道友是不會施展法術嗎？”
    話音剛起，一道熊熊燃燒的烈火便呼嘯著破空而來！
    卻在話音落下之時，擦著一枚不可名狀的陌生法印轟然撞向了已完全失去楮語身影的那座置寶的高架！
    一直旁觀的玄字精典行掌事陡然睜大了眼，又旋即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狠狠咽了一口喉間的唾沫，腦中飛快算計起來置放在這座架上的寶物價值。
    烈火裹挾了星韻，將這座置寶的高架狠狠撞倒的同時，本就熊熊的火焰立時沿著木質架子燒得更旺了起來！
    星韻生出的無根之火眨眼間便將整座架子吞沒！
    “啪！”
    “砰！”
    “當！”
    展示在寶行一層的大多數寶物並防不住金丹星修注火術生起的無根之火。
    破碎炸裂之聲接連響起！
    眾人亦同時接連發出倒吸冷氣之聲。
    消失的楮語忽然又伴隨著這些聲音現身於另一座置寶的高架之前！
    這一次她沒說話，但叫人憑這恍惚一眼覺得她的眼底好像漾著釁意與細碎的笑意。
    秦雲英身影於是也立時一閃！
    不過與楮語的閃現不同，眾人仍能看見他移動的殘影。
    隻見他猛地追上前去，注火術法印乍現在空中，又一道烈火已從他手中竄躍而出呼嘯著再次撲向楮語！
    觀留裕的臉上終於露出驚慌之色，急急拔高了聲音：“秦師弟！雲上城鬥法要雙倍賠……”
    卻見一張隔音符陡然被人橫擲而出，瞬間化在空中！
    將他後麵的話語全數留在了附近這一小方空間之內。
    觀留裕旋即側目。
    尉遲照慢條斯理地放下手，語氣和善，含笑與觀留裕道：“區區一間寶行，北鬥峰又不是代小商君賠不起。且也不用觀道友出靈石，何必憂心？”
    寶行掌事聞見，臉上的笑弧變得更大了。
    心想著下次或許可以給太微弟子打個折。
    尉遲照旋即又道：“觀道友縱然想勸，你的秦師弟現下也不一定會聽吧？”
    觀留裕繃著俊臉抿唇看著尉遲照，一點點收起方才一瞬生出的驚慌之色，而後生硬地一邊點著頭一邊緩緩露出笑來，一字一句道：“尉遲道友說得對。我北鬥峰也不是……賠、不、起。”
    二人含笑相視，氣氛卻冷凜。
    “轟！”
    “砰！”
    “錚！”
    隔音符的威效消失，數不清的亂聲再次闖入眾人的耳！
    神容淺淡的楮語不斷消失又閃現於寶行偌大一層的一座座置寶之架前。
    麵色陰沉的秦雲英緊追著不斷結出金光熠熠的注火術法印，將一道又一道烈火拋擲向楮語落腳的每一處！
    怒意與星韻一並在他體內咆哮著。
    他的金昴臨追不上她這消失與閃現的法術。
    但他的那股驕傲又使他不肯召出所擁有的法寶去施展那些法寶中自帶的威力更大的法術，因而他隻能不停地施展注火術。
    於是便見燕頷藍身影與玉鈫藍身影在橘紅色的火焰之間不停地閃爍追逐！
    短短十幾息之間，玄字精典行一層儼然已燃成了一片熊熊火海！
    火焰炙出的灼熱氣流不斷向上升去，瞬間充斥整座寶行！
    其餘北鬥峰弟子與太微弟子皆往寶行外退散了開去。
    寶行一層負責招待的這位掌事亦匆忙隨著他們一起退出，臉上卻洋溢著完全遮掩不住的喜色。
    寶行其餘四層內的修士們與掌事們也紛紛從各處臨壁而建的樓梯上衝下，同樣麵色驚愕地看著一層的這一片火海。
    一邊奔出寶行一邊驚呼。
    “這是怎麽了！”
    “何人在寶行內鬥法！”
    “不要錢還是不要命啊！”
    他們差不多盡數奔出的瞬間，這烈烈火海便追著楮語卷上了寶行二層！
    雲間飛行、街上行走的修士們尋望見玄字精典行的動靜，紛紛停步轉向此處圍湧過來。
    寬闊的街道眨眼間被堵得水泄不通，紛議之聲同時四起。
    觀留裕堪堪維持著臉上的笑容，握著竹扇的手背青筋暴起。
    尉遲照悠悠含笑，十分愜意地把玩起五指之間的細小利器。
    其餘北鬥峰弟子與太微弟子則與街上這圍觀的諸多好事修士一般，嘴唇微張抬著頭，目視那熊熊烈火一層一層地向上爬……
    直至將整座玄字精典行吞沒在其中！
    玄字精典行的諸多掌事簇擁著觀留裕，臉上幾乎皆無半分心疼之色。
    “觀少君。”負責在一層招待的那位掌事笑眯眯地問道，“不知北鬥峰……打算如何進行賠償啊？”
    觀留裕維持著臉上的笑，緩緩偏頭看向這位掌事，啟唇欲應。
    “小商君！”少女清泠的聲音忽然自高處傳來，分明是運了星韻，因而十分清晰地入了幾乎圍觀的所有人的耳。
    眾人齊齊循聲望去。
    便見得她伴著三四十枚不斷閃爍著金芒的星子，自玄字精典行的火海中閃現衝出，踏著星子憑空落在了十幾丈高空之上！
    火海中湧出的熾熱的風與火海外微涼的天風相撞於她身，共同揚起她燕頷藍色的袍角。
    分明自火海中來，她的衣袍卻似乎纖塵不染，雲鬢高挽紋絲不亂。
    她向著緊隨著她從火海中衝出的略顯幾分狼狽的玉鈫藍身影笑了聲，分明是勝者的姿態。
    卻雲淡風輕，字字清晰：“我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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