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赤子之心 無關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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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玉還未落地, 空中就先落下一道烏黑的殘影。
幾十丈的高空,不知這咬夜狸哪來的膽子,就這麽從他懷裏躍出, 直直向著楮語撲去。
楮語見著黑色, 旋即抬手施了個垂雲術。星韻傾瀉而出,穩穩托住了不要命似的咬夜狸, 同時去塵術法印一閃, 幹幹淨淨的狸獸落入她懷中。
“嗚~”烏雲一對眸子瞪得老大,不過沒有半點受到驚嚇的模樣, 反而很是激動,在她懷裏又躥了下,順利爬上她的肩,拿毛茸茸的腦袋不斷去蹭她的臉。
懷玉也落地, 伴隨一陣清越的玎璫聲。
月白長袍一塵不染, 束腰的玉帶上又掛上了滿滿當當的一圈玉佩。
雲上城發狂時他所有的玉都碎了,這些是近日在外修煉時新得來的。獻玉的小妖們美其名曰“投誠禮”。
人修所見所知並非全是真。
魔修但凡現身在乾洲之外必遭無止盡的追殺, 饒是如此, 也有少許魔修敢用盡法子逃出乾洲到外麵晃蕩。兩相比較,妖修的處境便顯得好很多,自然不可能真的全都自困於炎洲之內。
踏足他洲的妖修絕不少,懷玉短短一月在中洲遇到的, 就已有近千。
隻是它們隱匿和逃跑的本領都不錯, 即便是惡妖, 作亂一次後也會立即遠遁許久, 眾妖更互相幫助掩護。
大多數人修才會以為至今妖修仍鮮少踏出炎洲。
懷玉上前兩步靠近楮語,主動道:“回來了。”
“去了海裏?”楮語感受到他身上的鹹濕之氣,抬手給他也施了個去塵術, “不是已學會了嗎?”
懷玉展臂張開袖袍:“幹淨了。”
楮語把烏雲從肩上拎下來單手抱著:“去塵術可除去內外雜穢,不止於外物,沾染的氣味也可消去,施術時心中必須明確自己要除去什麽。”
這番話她也不知同他道了幾遍,不過仍耐心十足,溫溫和和。
懷玉於是垂手,誠實道:“忘記了。”
楮語無聲輕笑,不再多言,主動露出一截手腕:“先回峰吧。”
懷玉伸手搭上她的腕,冰涼的觸感落到膚上。
他卻依然以人身立著,並鬆開了手。
楮語垂眸。
一隻玉鐲環住了她的腕。
青蒼色無暇,渾身披鱗,雙角凜凜,形如傳說中的蒼龍。龍首低垂,似是在貼近她。整隻龍形玉鐲雕得栩栩如生,渾然天成般。
懷玉的聲音響起,十分認真:“送給你。”
楮語摁住烏雲向玉鐲伸出的魔爪:“你親手做的?”
懷玉點頭:“學很久。”
她的聲音不由輕了些:“嗯,和誰學的?”
“朋友們。”
是一隻蝶妖小跟班介紹給他的一群翠鳥。
楮語默了默,耳畔忽然回響起先前入懷玉記憶時曾聽到的那聲龍吟般的嘶鳴。也忽然心有所感,凝神辨氣,果真隱隱感覺到了他身上氣息的微妙不同:“你煉化了那枚龍鱗?”
懷玉點頭,欲接上什麽話,卻隻動了動唇瓣,沒及時發出聲來。
要說的太多,可他隻能三個字三個字地出口,極慢,也不知道究竟從何說起好。
楮語見著,稍加思索,主動道:“兩年前你以我師父登浮槎台證道為契機化龍,卻隨著師父證道失敗而失敗,險些喪命。雖得了長庚玉所救,修為仍倒退許多,變回蛟身。”
她抬手晃了晃玉鐲,淺淺含笑,“我們懷玉化龍,化的是蒼龍。”
懷玉也跟著露出淺淺的笑,複述道:“化蒼龍。”
楮語看著他溫柔的眉眼,聲音也愈發溫柔:“掌門師叔道你隱隱有蒼龍之息,便是當時殘留下來的吧。如今煉化應龍背麟,想來也重得真龍之息,並比殘留在你體內的那一點破碎的龍息更加穩定、強大。所以你要全心修煉,以待新一輪化龍的契機。”
懷玉的笑褪了去,神情依然溫柔,終於說出了最關鍵的話:“離開你。”
楮語聽到意料中的話,如常平靜,沒有立即開口繼續說什麽,隻拉上他抬步。
二人遠離身後登太微群山的長階,遠離瀑流水聲,向平靜無波的落雁澤緩緩走去。
烏雲也莫名地靜了下來,安安分分地待在楮語懷裏不再動。咬夜狸悄悄抬起腦袋,看向這些時日帶它去了好多地方玩的大妖。
楮語問道:“不與我回峰,是即刻就要走了?”
懷玉點頭:“來見你。”
又指了指她腕上的蒼龍玉鐲,補充道,“送你玉。”
“好。”楮語應下,含笑看他,“謝謝你的玉,我很喜歡。”
懷玉看著她,學道:“謝謝你。楮語。”
他說得還是很艱難,但能順利說出楮語的名字他依然很開心,他也不急,認認真真一點點地說完,“你的玉,救了我。很喜歡,很熟悉。”
楮語同樣認真地聽他說,並注意到他又說“很熟悉”。
初次帶他去雲間庭院那夜,懷玉就說過她很熟悉。說……像長白山的星星和月亮,像山上吹過的風落過的雨,像風簇浪裏的長庚玉。
現下又說她的長庚玉很熟悉。
金線火楮葉落水的畫麵當即再次浮現在腦海中,曾經壓下的諸多猜測也再次浮上心間。
楮語一時沉默住。
她不動聲色,懷玉便沒有注意到,他往她的掌中放了一物,道:“送崇一。”
掌心微涼,喚回了楮語略微發散的思緒。
也是個手鐲,但由玉珠串成,一顆顆冰雪般的白,珠內似有夾雜,在日光下閃爍微淺的金光。
分量很輕,楮語這麽托著,卻隱隱覺得沉重。
串珠的線極細,如從高天上引下來的一抹月華,又泛著深雪般的寒氣。
有一種寶物名為“鬆間照”。晦月之光穿過鬆林落到天然寒泉上,千萬束月光中,隻有一線能凝成冰絲。
鬆間照至潔無暇、不染塵埃,又堅韌無雙、鋒利無比。
世人尋它作殺器,不沾血、不留痕。
懷玉倒好,以它串“佛珠”。
不過他製成珠的玉是她不識之物,她便抬眸看他,直接問道:“這是何玉?”
懷玉想了想,答道:“好的玉。”
楮語:“……”
懷玉認真補充道:“謝謝她。”
楮語收入玄字環中,溫聲應下:“好,我會幫你轉贈她的。”
懷玉又往她掌中放入一物:“給師叔。”
這次同贈與崇一的玉珠不同,入手熾熱,像是烈焰在掌中翻滾,燙得她的心微微一顫。
蛟鱗通體赤紅,蘊含著渾厚的力量和蓬勃熾烈的生息。
楮語維持著麵色的平靜,問道:“哪裏的?”
懷玉毫無所察,如實答道:“心口的。”
楮語慢慢屈指握住,卻一時不知道該應什麽,便不動聲色地沉默著。
懷玉見了,依然無所察,開始將腰間的玉佩一枚枚取下。
“遊畏秋。”楮語剛帶他回太微時見過遊畏秋,他記得名字。
“給師兄。”就在落雁澤,楮語叫“師兄”的那個人幫他治了傷。
“給斛初。”
“給涪風。”
太微門內他都是以化小的蛟身纏在楮語腕上,隻在列宿峰現身,她的隨侍見過他,他也知道他們的名字。
楮語平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隻一枚枚接下,一枚枚收入玄字環中。
最後,他將剩下的玉佩一股腦取下,放到她抱著的咬夜狸懷裏:“都給它。”
“喵?!”烏雲慌忙伸出四條短肢抱住,卻實在太短,隻好敞開肚皮去接,被壓了個滿身。
終於送完玉,懷玉滿意地摸了把烏雲差一點就被埋沒的腦袋。
晨風拂過,大澤生起微瀾。
楮語將壓在烏雲身上的玉佩皆收起,解放它的腦袋:“要離開很久?”
懷玉點了點頭,想說個時間,但是沒想出來,隻好道:“不知道。”
楮語不再多問,溫聲:“無論什麽修士,都不要讓他們輕易靠近你,萬一再遇到一月前相似的事,覺得不對勁就吃我給你的那瓶玉清明華丹。平日裏也要經常施展清星術。”
她頓了頓,接道,“我不會死,不要擔心,你不能因此再受控。記得傳訊,我看見了就會回複。”
“嗚……”烏雲突然叫了聲,在楮語懷中扭動起來。
楮語揉了揉它的腦袋,很快安撫下來。
懷玉安靜地聽著,認真應下,想了想,也認真道:“化龍後,帶你飛。”
龍是神獸,世人不會再將他與妖同論,他也可以無所顧忌地和她一起去任何地方,帶她禦空帶她入海,帶她去炎洲見他的朋友們,帶她一起去尋找太白山。
楮語輕笑一聲:“好。”
二人間安靜下來。
遠處山門旁清越的瀑流聲隨風入耳。
半晌,懷玉的聲音響起,比瀑流聲更清潤,也更溫柔:“楮語。”
楮語靜看著他,無聲詢問。
他卻又沉默了會,但其實並不是在沉默,更像是在準備什麽。蓄力似的。
幾息後,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楮語聽著,眼睫一顫,怔了住。
-
送別懷玉後,楮語沒有立即回列宿峰,而是去了蒼天官主殿。
畢君月離鎮守斮風城近千年,前八百多年間,蒼天官事務由門內定一、定軻、定行、將寧、將尋五位真君輪流代掌。約一百年前不近舟結嬰後,就全權交予了他。
楮語入門後雖為蒼天官親傳,但尚且築基,宗門態度明確,不會耽誤她修煉,故而沒有將事務壓到她身上,暫且由不近舟繼續負責。
此月中旬,不近舟受畢君月離之召趕去乾洲,將尋真君也早在八月初因祝錦之事自請去了乾洲,如此,除掌門亢君外,門中剩下四位師叔。
亢君作為掌門,除了少微官和鈞天官,還要忙於各大仙盟仙會中的事務;定一、定軻、將寧三位真君已各掌兩官;定行真君隻掌一官但身負諸多傷病不宜操勞,也向來多由他的首位親傳弟子孟飛白代理。
蒼天官的事務便終於臨時落到楮語身上。
不過不近舟當時深夜接召去得急,楮語那會又在雲上,二人沒來得及交接。
幸而見別峰兩名隨侍跟著不近舟協理多年,能夠分擔絕大部分要事,官中各堂也職責分明、規製嚴正,楮語無需投入太多心力,隔幾日去一趟主殿,察覽近日事務,心裏有個數即可。
她準備早課已好幾日沒來,今天又是十月最後一日,不可落下。
故而先來主殿。
楮語落在廣場上,一人恰從殿裏頭出來,見著她便快步上前來,文文雅雅地行了個禮:“楮語少君。”
正是見別峰隨侍之一,名何從。另一位則名莫往。
楮語微一頷首:“這是要去何處?”
問話間,她往殿內望了眼,掌事和雜役們往來匆匆,很是繁忙。
也有不少弟子在裏麵查看已經公示出來的各項事務。
十官主殿月末最忙的便是清算官內收支、結算月俸之事。
蒼天官乃房、心、尾三宿弟子所在之官,普通弟子兩百餘,掌事加雜役數十名。滂沱峰的兩名隨侍都跟著畢君月離去了斮風城,又隻楮語一個親傳兩名隨侍,列宿峰的事也算簡單,大頭工作量都是在官中普通弟子、掌事和雜役的月俸結算上。
何從道:“回少君,官內月俸估摸著午時就能結算完了,我正要去取蒼天官的印鑒給您,您核驗後落了印,我們就能將冊子送去鈞天官兌領。我家少君前些日走得急,那印鑒沒轉交給您,現下還留在見別峰。原也不知會去這麽久,故而也沒授命我們早些拿來給您,我現在去。”
楮語聞言了然,也不多言:“有勞。”
今日午時便差不多能結算完,可見主殿各堂司職合理且認真負責,配合得很好。
何從道:“莫往在裏頭,您有什麽事就先尋他,我取回了印鑒就來找您。”
楮語溫聲應下。
兩刻鍾後,何從回到蒼天官主殿。
他行至楮語麵前,呈給她一方烏黑寶盒,語含歉意:“楮語少君,可能得勞您想想法子。”
莫往從滿案卷冊中抬頭,淡淡看何從一眼。
他本就寡言,此刻更沉默幾分,眼中也似乎黯了黯。
楮語正在莫往對麵,注意到了他的這份神情變化。
各官主殿內設有前殿、側殿、議事大殿和諸多執事堂,當下這間執事堂內隻有他們三人,何從入內時也關了門。
他便隻隱瞞七分,解釋道:“印鑒就在寶盒內,但我和莫往是打不開的。拿走寶盒後我家少君能感應到,原本是定了我先拿,我家少君再傳訊於您告知開盒的法子。”
楮語接過寶盒。
很沉。四四方方,完全閉合,一條縫也沒有。通體烏黑,盒身甚至也見不著一道紋印。
烏雲自懷玉走後就閉了眼開始睡,顯然是在外頭瘋累了。
這會悠悠醒來,恰看見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烏黑的東西,好奇地探爪就要去摸。
何從繼續道:“但現下……我家少君方才沒回訊……估摸著一兩日之內也都聯係不上了。”
楮語抓回烏雲的爪子,同時抬眸看向何從。
卻隻看著,不出聲。
聯係方才莫往的神情變化,加上她所知,其實不難推測二人隱瞞的是什麽。
一會沒回訊便意味著一兩日之內都聯係不上,也沒準備請同在斮風城的畢君月離或者將尋真君幫忙聯係不近舟,說明此事時常發生,二人作為隨侍已經習慣,所以敢確定。
而一個未在閉關的元嬰,如何會時常聯係不上?
意識不清醒。
不近舟道心不穩,黑氣環繞天印,天印淺淡幾乎隨時要消失。
且被她隨口猜中,確實修煉了參宿功法。
身為一宗首徒,楮語覺得他不可能是妄為之人,應當有在用什麽法子壓製黑氣,不使得自己和懷玉當時一樣毫無防備地發狂作亂。
那麽,或許便是正好在壓製期,意識不清醒。
既如此,無論不近舟走時再急,會不提前為印鑒之事做個準備?
楮語思緒轉得很快,因而不過幾息。
她再一次攔住烏雲伸出去的爪子,運了點星韻誘它,道:“師兄臨走時知道這段時日將由我暫時接手蒼天官事務嗎?”
何從沒料到楮語會出此問,微怔一瞬,應道:“我家少君知曉。”
楮語於是一頷首,把烏雲拎到肩上,凝神,重新運星韻於指尖。
何從想了想,覺得確實不大好意思,便又同楮語道:“少君若是為難,我去打擾幾位真君試試,再不濟我去尋掌……”
隻見楮語手腕翻轉,撚訣之勢飛快落下,薄霧般的星圖法光在地上迅速蔓延開。張宿星官一閃而逝,見術法印乍然結現在空中。
何從的話頓了住。
寶盒瞬間分成了八個部分,在金色流光的連接下懸在半空,露出中間燕頷藍色紋金的印鑒。
正好在他目光投去的此刻,落入一隻瓷白清瘦的手掌中。
下一瞬法印消失,寶盒恢複原樣。
何從接過楮語遞來的寶盒,略顯茫然地眨了眨眼:“……有勞少君。”
莫往雖沒同何從一般麵露異色,目光也在楮語身上多停留了幾息。
楮語將印鑒收入玄字環中,重新抱住順勢從她肩上滑下來的烏雲,她並不太意外自己的順利,慣常溫和平靜:“那我晚些再來,辛苦你們。”
何從也已恢複平靜,應道:“分內之事。有勞少君晚些再來一趟。”
楮語微一頷首,不再多言,抱著烏雲轉身離去。
何從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放下寶盒,壓住莫往麵前的卷冊。
莫往抬眸看他。
何從默了默,還是沒忍住:“少君和楮語少君之間,什麽關係?”
莫往靜看他幾息,挪開寶盒,語氣淡淡:“你可以追上去問問楮語少君。”
說完便垂眸,繼續核對卷冊。
何從自然沒去,很快斂了好奇之心:“我去看看章掌事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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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暫時還沒定下別的什麽安排,楮語出了蒼天官主殿,便直接去了鈞天官尋掌門亢君,再去邀月峰。當真去轉贈懷玉的“禮物”。
遊畏秋就不必說了,連亢君看到都顯露幾分意外之色。
入夜後,楮語回到列宿峰,將斛初與涪風的給了他們。
涪風寡言,也認真道謝。
斛初更是直言感歎,顯然很是喜歡懷玉:“懷玉少君定能成功化龍。”
楮語微淺一笑,溫和而堅定:“他會的。”
列宿峰頂夜色沉黑。
殘月稀星下,她想起清晨落雁澤邊站在清煦晨光裏的懷玉。
溫潤如玉,溫柔無暇,眼中盛滿了光,十分認真地同她道出他此生第一句完整的話。
先前已喚過她一聲,那會又喚了一聲。
說得很慢,但一字一字皆清晰、流暢,不知究竟練習了多少遍。
他道:“楮語道友,你要不要與我結契?”
天風襲來,瞬間吹散回憶裏的聲音。
楮語垂眸,目光落到腕間的蒼龍玉鐲上。
眼前便又閃過玉珠手串、赤蛟心鱗和那許多玉佩。
世間赤子之心,從來無關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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