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無言誰會憑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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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郝慶延此時比場中任何一人都更要惶然無措些,他眼珠子飛快地在兩女身上來回轉,臉上木然的神色還未褪去,就又浮上了一種新的怔愕。
    “管事。”
    祝婉芷依舊低著腦袋,死死盯著自己淡紫色的錦襦裙角,隻是將手再一遞“法衣?”
    “噢,好說!好說!”
    郝慶延下意識露出個笑臉,就要接過那隻乾坤袋,後背卻突然寒毛齊齊倒豎,像是被某種極鋒銳的利器抵住了後心!叫人毛骨悚然!
    他僵硬了許久,才緩緩慢慢將身子一扭,苦笑回頭看去。
    原地,衛令薑神色不改,依舊是一副意態幽僻的模樣,神仙玉骨。
    見郝慶延苦笑回頭看向自己,臉上的神情似有萬般無奈。
    她隻略抬了抬眼,像是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般,不鹹不淡說了句
    “不是要接著衣嗎?管事請繼續罷。”
    “是,是,我接著開口,我接著開口。”
    短短幾息功夫,郝慶延已是幾乎汗如雨下,他狼狽伸手摸了把臉,陪著小心道
    “諸位道友,因懷悟洞將開的緣故,那裏內甚是凶險,規則所在,需得一件法衣傍身,才能夠入場,所以……”
    他艱澀咽了口唾沫,才無奈笑道
    “如今寶聚齋隻剩下了兩類護身法衣,一者是出自神火崖薛軒煉師之手的‘白水雲衫’,此物乃是中品符器之屬,十八道神寶大禁,堅韌非常!便是身處毒瘴火雷時,也絕不有礙於形體!尤其這件法衣是以水母精岩做為母材的,驅策時有滾滾雲靄傍身流動,霎時好看華彩!”
    他指向一方玉案,那案上置有一件皓白如雪的素潔長衫,有雲風煙靄繚繞其上,正做龍蛇盤結。
    “至於另一件,是薛軒煉師的師叔,神火崖的薛榮真人所煉,喚作‘璿璣寶衣’,此物——”
    “我要那件‘璿璣寶衣’,勞煩管事了!”
    未等郝慶延再接著說完,祝婉芷已猛得抬起了頭。
    她終於鼓起勇氣看了陳珩一眼,臉上紅暈泛起,連耳根和脖頸都是嬌紅的顏色,眼睫撲閃撲閃,像山溪林間一頭怯生生的鹿。
    “既然是真人所煉,那‘璿璣寶衣’必是要勝過‘白水雲衫’的,懷悟洞中的獸類很是凶蠻,我想……”
    祝婉芷隻定定望著陳珩,便不再說話了。
    “可‘璿璣寶衣’乃是二十道神寶大禁,已是中品符器中的至極了,僅再經一次煉形,便是上品符器之屬,便是在這寶聚齋三層,也是鎮樓之物!”
    郝慶延此時也顧不得擦汗了,狠狠吃了一驚
    “祝師妹,這是否……”
    他顯然是與白鶴洞這一行人熟識的,又苦笑著朝為首的周行靈一拱手
    “周師弟,‘璿璣寶衣’可是價錢不菲啊?”
    “看我作甚,我能做她的主?”
    滿頭白發,穿著葛冠蓑衣的周行靈瞪眼“這種事勿要扯上我,老郝你這人看來也不甚厚道,想拉我下水是吧?!”
    “這……”
    郝慶延又苦笑了起來。
    他在兩女的目光下又接著狠狠惶惑了起來,祝婉芷的乾坤袋隻近在咫尺,他卻不敢伸手去接,連袖袍都僵直地垂在了原地。
    “道友!你說句話啊!”
    郝慶延終於也再繃不住,將目光哀求似地投向陳珩,重重打了個道稽,道
    “道友你快說句話啊!”
    陳珩皺了皺眉,而這時,衛令薑又斂了斂眸,道
    “伱這樓中,還存著多少法衣?”
    “……十六件白水雲衫和七件璿璣寶衣。”
    郝慶延將額角汗珠一拭,先是茫然懵懂,旋即又解釋了一番,道“似這等法衣都是貴重至極,連一些修成了真炁的築基道人若是身家淺薄,都是購置不起,故而——”
    而衛令薑此時已無心再聽下去,隻輕輕將一方袖囊擲去。
    郝慶延打開一看,登時便驚得呆住,連連後退了幾步,身子撞在一方玉案上,狠狠踉蹌了會。
    “這麽多?!”
    良久,他才大叫了一聲,雙手顫如抖糠。
    “貴齋的所有法衣,我都要了。”
    衛令薑聲音淡淡,朝祝婉芷處瞟了一眼,又不動聲色收回目光
    “全數。”
    “……全數?!”
    非止郝慶延此時如遭雷擊,連帶著那些白鶴洞弟子,也都是怔愕莫名,隱隱騷動了起來。
    “你!”
    祝婉芷一急,猛得看向她。
    “師姐到底想幹什麽?”
    陳珩開口。
    “我自己的錢,自然想如何便是如何,縱然是擲在水中,也能聽個響動。”
    衛令薑冷冷淡淡道
    “怎麽,師弟莫非有什麽高論,難不成又還要替誰打抱不平嗎?”
    陳珩深深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轉身,語氣盡量壓抑的平淡,卻還是聽出了其中的幾絲起伏
    “師姐別瘋了!”
    他向還尚在呆滯中的郝慶延手中取過衛令薑的袖囊,旋即歉然一拱手
    “今番叨嘮了,還望管事勿要怪罪。”
    “好……好說!好說!”
    明明是買賣不成,郝慶延卻舒了口氣,好似卸了背上的一方萬斤大石,渾身都一個輕鬆。
    “若我齋幾日後有下品的寶衣貨到,老郝我必知會道友一聲,提早為你留下一件來!”
    “那便多謝了。”
    陳珩含笑再一拱手。
    而衛令薑看著陳珩遞來的袖囊,卻並不伸手去接,瞳孔裏卻反而更多了幾分冷淡,冰冰涼涼。
    青枝雙手叉腰,也雙眼亮晶晶地看著這幕,一眨不眨。
    “先前說的加錢,不是已議好一柄飛劍便足夠了嗎?”
    幾息過後,見衛令薑仍是一動不動,陳珩輕輕抬手壓住額角,在心裏歎了口氣,俯身道
    “你何必要與她鬥富,在同誰賭氣嗎?”
    “我沒有要與誰賭氣……”
    見他微微俯身,兩人距離霎時被逼得近了不少,衛令薑目光中有一絲躲閃“我——”
    “法衣之事,我自有主張,師姐,等回去再說吧。”
    “你不要她的法衣?”
    “我在師姐眼中便如此不堪?”
    袖囊又往前一遞。
    衛令薑靜了半響,忍不住和他對視一眼。
    片刻後,又垂下目光,還是伸手接過。
    她緊抿的唇角鬆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不語。
    而這時,旁邊的青枝已是忍耐不住了。
    “那個……”
    她興高采烈,用力舉起一雙小胖手
    “如果你們都那麽不愛錢的話,其實,我也不是不能勉為其難,替你們保管一下!給我吧!放在我的手裏!我發誓一定會好好保管的!”
    但她的話卻沒什麽人理睬。
    衛令薑更是不顧青枝的掙紮,將她抱在懷裏,轉身便走。
    而待得陳珩也向郝慶延告辭後。
    一旁,早已在看了許久戲的周行靈笑嘻嘻走來,拉住他的肩膀,便要拖著向酒肆走去。
    這個滿頭白發的道人早已隱隱聽聞了風聲,知曉陳珩或許便是自家恩師的關門弟子,再加之他對陳珩的觀感素來不錯,心裏頭交好的念頭,就更盛了幾分。
    “溫師妹,大家都許久未見了,不如由貧道今日做東,小酌一番如何?”
    原本已走向長梯處的衛令薑也被周行靈喚住,她猶豫了一下,卻沒有立馬作答。
    “周師兄,我還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祝婉芷抬起眼睛,深深看了陳珩一眼,便頭也不回。
    “誒……誒?”
    周行靈大驚失色,連聲叫了幾句,都未有理睬。
    “大師兄,哈哈!你完蛋了!”有白鶴洞的弟子幸災樂禍“若是被祝師妹稟給蔣穀師叔,你少不得又要被責罰!”
    “這也能怪我?難道不是怪陳師弟?”
    周行靈一瞪眼,萬般無奈。
    “為何要怪我?”
    陳珩搖頭。
    見祝婉芷已是走遠,衛令薑也並沒有多留的心思,見陳珩隻來得及衝自己略一頷首,便被周行靈一眾人簇擁著離開。
    她輕輕笑了笑,便也從寶聚齋中走出。
    街麵上依舊是人來人往,一派熙熙攘攘之景,好不熱鬧。
    她懷裏的青枝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像條死魚一樣瞪著大眼睛,迷迷糊糊,可還未走出寶聚齋多遠,青枝突然嗚呼了一聲,猛得將脖子一伸,精神大振。
    衛令薑也恰時停住腳。
    在轉角處,一個穿著淡紫色繡裙,濃黑烏發上斜插玉釵的嬌俏少女正靜靜候在那裏。
    衛令薑目光隻是略停了一下,也不多留,徑自便從她身邊越過。
    “溫師姐就沒什麽想同我說的嗎?”
    見衛令薑對自己視若無睹,祝婉芷揚起下巴,心有不甘,道“你和師兄才相識幾日,又能了解他的多少性情?!為什麽就非要同我搶呢?”
    “那你又有多熟識他?我知曉他的總歸比你要多……他也比你所想的要更無情。”
    “無情?那溫師姐知道嗎?師兄曾被玄真派的晏蓁強擄一事?”
    祝婉芷突然冷笑一聲。
    這時。
    衛令薑驀然停住。
    “師兄年少時便遭此大厄,出身淒苦非常,師姐若隻是想玩玩便罷,我勸你最好還是收了這份心思。”
    見衛令薑終於有了絲動容,祝婉芷凝視著她,一字一句道
    “我雖與師姐隻有幾麵之緣。但也知師姐素來待人都是冷若雪霜,視一切都如若無物,又何曾有過什麽溫柔小意?你莫非以為自己真能同師兄這等性情的人,結下什麽善果緣法嗎?!”
    衛令薑神色微微一僵,抱住青枝的雙手不自覺用力。
    “……”
    青枝雙眼猛得一凸。
    然後慢慢翻了個白眼,舌頭也吐了出來。
    “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你對我又有幾分了解?更況且。”
    幾息後。
    衛令薑冷冷凝視著祝婉芷,道
    “莫說我與師弟之間清清白白,就算真的有什麽,又哪輪得到你來這裏大放厥詞!”
    說完這番話後,衛令薑也懶得再多留片刻,沒有看祝婉芷一眼,轉身便走。
    祝婉芷怔了怔。
    這少女眉頭然後就微微顰了起來,一時默然無語。
    ……
    ……
    夜深。
    紅葉島,仙客居。
    一道白色遁光從雲天之上一閃即逝,旋即便穩穩落在了這間客棧外。
    待得陳珩走上仙客居五層後,可還未等他走到門旁,分開房門時,相鄰處,衛令薑突然就像兔子一樣冒出了頭。
    “師姐……”
    陳珩微微吃了一驚,拱手道“夜深如此,師姐還未就寢嗎?”
    “法……法衣。”
    衛令薑難得囁嚅“你——”
    “法衣已購得了,‘甲鐵衣’,下品符器,三道天寶大禁。”
    陳珩搖頭道“說來也是荒唐,這類符器在先前除去苗南峰那些賊寇時,我便曾得手過一件……隻是當時不知懷悟洞主的心思,也不知他要重開‘懷悟洞’,如今再購置,符錢卻是翻了一倍都不止,卻是虧了。”
    “你已買下來了?”
    衛令薑一時怔住。
    她心猛得跳了跳,原本伸出的手也悄悄縮了回來。
    兩人相對而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場中驀得沉默非常。
    陳珩見衛令薑出神盯著地麵,像是那裏長出了朵花一般,遲疑了一下,還是向她告辭,然而在他將要關上房門之際,衛令薑冷不丁開口。
    “師弟……你覺得我的性情,很是不好接近嗎?”
    在忐忑問出這句話後,卻良久沒有聽到聲息。
    衛令薑有些無所無措地抬起腦袋。
    隔著一臂的距離。
    陳珩隻是靜靜地在看著自己,他那雙烏沉的眸子不知藏了什麽思緒,隻像一方不知幾許邃深的潭淵。
    “師姐,你的心亂了。”
    陳珩喉頭微微動了動,聲音依舊是淡淡的,聽不出什麽
    “這是修道的大忌……”
    未等衛令薑再說些什麽,他已沉沉掩上了門。
    而衛令薑在屋外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才也回到房中。
    “沒送出去啊?”
    廂房裏,在床上翻跟頭打滾的青枝看著她手裏握著的袖囊,大叫道
    “我們可是特意又折回去,把那件‘璿璣寶衣’買下的,那小子就這麽不給麵子?!”
    “不是沒送出去,是……”
    衛令薑一時語塞。
    幾息後,她眉眼緩緩低垂了下去,笑道
    “夜深了,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睡覺嗎?快去睡吧。”
    ……
    而僅在一牆之隔。
    陳珩從乾坤袋中取出兩壇酒,置在茶案上,原本躺屍中的符參老祖頓時歡呼一聲,去了泥封,便趴在壇口,將半邊身子探進去暢飲。
    “內魔?還是心魔?”
    看著這小小老者狂飲的模樣。
    過了許久,一旁蒲團上,陳珩突然開口問道。
    “既是內魔,也是心魔,百怪千奇,無孔不入,這是阻道的妨礙,專要壞人道途的!”
    符參老祖抬起頭,打了個酒嗝,道
    “你可想好了嗎?”
    陳珩垂下眼簾,沒有回應。
    屋裏亮著琉璃獸首燈,忽然爆了一下燈花,映在牆麵上的人影瞬間就被拉得恍惚斑駁。
    良久後。
    他才開口道
    “我明白了。”
    符參老祖頗有些不解其意,但待他望過去時,陳珩已在蒲團上入定了。
    符參老祖聳了聳肩,也便再次朝壇口躬下身子。
    ……
    ……
    數日後。
    一真法界內。
    陳珩手上的印決突然一頓。
    旋即,便有萬簇焰光從他身內竄出,頃刻便將這具心相燒成了青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