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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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角餘暉,殘豔的像一泓雜色的渠。
    晚間的林光傾落。
    衛令薑有些無措地抬頭望著陳珩,他原本一襲月白色的道袍沾染上落照的顏色,好似平添了一種桃花樣斑駁的緋紅。
    在這深瑰的景下,一如既往的,是雙沉淵似的眸子,雙眉淡漠,素不染塵。
    「眾目睽睽之下,難免有風言風語。」
    陳珩對上她的目光,沉默片刻,將臉一偏,稍稍避開了些許:「積毀銷骨,讒口爍金,師姐還是勿要與我如此親密才是。」
    「眾目睽睽?」
    衛令薑抬起眼睫,微微睜大了眼去看陳珩,定定望著他,並沒什麽動容的模樣,手指卻在暗中不自覺的握緊了,道:
    「你與這些人很熟稔?還是他們與師弟你又是什麽知交?
    是因為旁人……
    還是師弟你自己的心意?」
    她的聲音平靜,話尾卻帶著幾縷微不可察的顫音,連帶著身體都仿有轉瞬的僵硬。
    陳珩看著那雙執拗認真的眼睛,眸光低垂,目光莫名點在她的臉上,半晌才淡淡移開。
    「旁人又如何,我的心意又如何?」
    他說。
    「我們……我們隻需問心無愧,無須理會旁人!」
    衛令薑咬著唇,像是沒聽見他的後半句話,一字一句開口。
    陳珩沒回答。
    前後不過幾個念頭的時間,卻仿被拉得極長極長,叫人分不清是過了一刻,還僅是幾個眨眼。
    衛令薑心跳快極了,她像是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就像另一個自己慌亂貼在了自己耳邊。
    「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在仿是漫長緘默中,她終是聽見陳珩開口。
    「師姐,這是你真正的心意嗎?還僅是外障內魔下一時的血熱?
    你不知道,我曾立下過誓的,我此生定要求個無上仙道、不朽長生,縱是半途身死,也無怨無悔,我和你不同,我沒有什麽家世和門第,我所要的東西,都要竭力用命去拚。」
    他說:
    「我分不得心的,也不敢去分心。」
    這還是第一次。
    在相識後,衛令薑聽見陳珩向自己傳音,說了這般多的話。
    一時間,一股前所未有的無措感湧了上來。
    她抿直了唇角,怔怔望著陳珩的麵容,眸底千回百轉,似有什麽想說,可心底湧動的千言百語,終還是默默藏在了喉頭。
    「為什麽?因我的容貌?我曾聽說過,以財交者,財盡而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若是這般緣故,師姐總會有厭倦我的那天,到了那般地步,我又該如何自處?向你搖尾求憐,描眉獻媚,來求得恩寵嗎?」
    若真是那樣。
    又與麵首有何異?
    晏蓁不過是換成了衛令薑,從一個鳥籠移去了另一個鳥籠,後者或者是要華美鮮彩些,卻也終不是方暢然的天地。
    重活一世。
    他陳珩難道是又為了再重蹈一次前身的覆轍?
    「我不是晏蓁,我不會那樣待你的……你為什麽不肯信我?」
    衛令薑澀聲搖頭。
    「我知師姐不是她。」
    陳珩沉默良久,搭下眼簾,唇線抿著,他望著她,眼底甚至有片刻幻夢般的恍惚。
    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
    小腰微骨,朱衣皓齒。綿視滕采,靡膚膩理。姿非定容,服無常度。兩宜歡顰,俱適華素。
    女郎的麵容是極穠豔明媚的,透著股精致到攝人的美,如花架枝頭最盛
    的那一莖花,容光照人,即便是在萬千熙攘人堆中,也是最耀目的。
    隻是這時刻,看著她濡濕眼睫下,那雙倔強認真的瞳孔,無端讓人想起山間溪畔,一頭折了足,深陷在了泥地裏的梅花小鹿。
    不掙紮也不呼救。
    隻是安靜垂著角,一雙眼帶著些笨拙可憐地凝望過來,叫人心底微微抽了一下。
    「可人心總是易變的……」
    陳珩在心底道了一聲。
    經了前世的那些種種。
    他能信的,也隻信的,也唯有自己——
    兩人彼此默默地看了一會。
    半晌後,衛令薑輕輕扯開唇角,無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師弟是怎麽看的,可我一見你,便覺得親善,像是注定要和你相識的一樣。」
    她抬眸望著陳珩,斂了眼底的複雜,一字一句,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不是你成道的妨害,你也不會是我的妨害……在去卻了內魔之後,我會同你再親口說一次我的心意!」
    她說這番話時薄紅的麵頰變作深豔的緋紅,擂鼓般的心跳再也掩飾不住,但縱是再如何的羞赧,目光也毫不閃躲,理直氣壯,前所未有的認真。
    陳珩本欲不答。
    隻是那雙眸子是要咄咄逼人般,不肯放鬆。
    縱是偏過了臉去,也要踮起腳尖,不依不饒地貼過來,簡直如影隨形。
    陳珩被她看不過。
    良久後,淡淡回了句:
    「隨你。」
    衛令薑聞言唇角才慢慢地上翹,笑吟吟收了目光,眼睛像月牙般的彎了一彎。
    「師姐,你對我的這些心思,隻怕是無用功。」
    陳珩搖頭:「有這功夫,你不如——」
    「你總是一個神情嗎?」
    「師姐?」
    「我說,我討厭你這副說教的姿態!像是食古不化的教書先生!」
    衛令薑忽得打斷他的話,冷笑了一聲。
    麵前那人的臉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斂了所有的情緒,叫人看不出什麽悲或喜來,難以接近。
    衛令薑有些意亂心煩,忽得萌了戲弄的想法,她冷哼一聲,然後便用力握緊了陳珩的手。
    胎息在兩手相觸時猛得一壓,陳珩本就斷了幾根的指骨霎時顫了顫,沉沉地發疼——
    他眼角控製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微微皺眉。
    「晚照真好看啊。」
    衛令薑若無其事地側過臉,唇角上掛著的那一抹笑,就再也未褪下來:「師弟覺得如何?好看麽?」
    「師姐還是小孩子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珩不答。
    「登徒子,你該放手了。」
    衛令薑見他並不開口,玩味彎著粉唇,似笑非笑看向兩人相握住的手,道:「你還想占我的便宜,占到什麽時候?」
    「難道不是師姐一直不肯放?」
    「我放了,你看。」
    那纖長的五指才剛鬆開幾寸,就又忽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更快的握攏,其中力道比方才更重了幾分,讓陳珩眼角又是一抽。
    「你瘋了?」
    陳珩麵無表情。
    衛令薑露出了一個稍顯委屈的神色,嘴角向下一拉,隻是眼底深處的笑意,怎麽藏也藏不住,像一隻眉眼彎彎、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師弟不板著張臉,果然要好瞧許多,我說,你就應該多笑笑才是。」
    衛令薑緊緊攥著他的手,一雙眼黑白分明,軟軟柔柔的,像是某種
    溫馴又狡猾的小獸。
    「可我方才也並非在笑。」
    陳珩瞥了她一眼。
    這女郎在說完那番話,像是打破了某處心障,盡管還存著羞怯,卻變得大膽了不少。
    「我常聽人言,來而不往非禮也,承蒙師姐先前兩次賜教,如今也該我了。」
    他說。
    「什麽意思?」
    衛令薑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還剛欲懵懂追問時,瞳孔兀得便微微一縮。
    陳珩骨骼突得鏗鏘發響,如萬千的金鐵橫撞交鳴,氣血化作璀璨的神霞覆住了體表,隻一時間,他便仿若從縹緲出塵的謫仙中人,變成了一頭戾氣滔天的凶獸,動輒便要斷嶽摧山,飲血啖肉!
    他平平淡淡看了衛令薑一眼,同樣攥緊了衛令薑,五指緩緩用力,以一股莫能相抗的態勢態勢握住了她。
    「……師弟還是個小孩子麽?連這都要計較回來?」
    這一次,輪到衛令薑眼角抽搐了。
    她衝陳珩無奈翻了個白眼,好氣又好笑地閉上眼睛。
    幾息之後,掌指間卻沒有預想中的那股鑽心刺骨的疼痛。
    隻是一股輕柔的力道傳徹過來,在不知不覺間,將她的手微微震了開。
    衛令薑注視了陳珩許久,然後忽得展顏一笑,她在心裏將這個人摹了又摹,竟是有些壓不住的歡喜。
    「喂!接著!」
    她強自掰開他的手,塞進了一口小袖囊。
    「什麽?」
    「百丈丹、大寶黃丹還有清淤散……都是治傷的丹藥,裏麵有服藥的次序,你自己照著上麵藥方吃,不要吃死了。」
    見陳珩並不動作。
    衛令薑不耐煩瞪了他一眼,一時皺了眉,道:
    「你要不想收,那便拿去喂狗吧,隨你怎樣都好!要送給白鶴洞那個叫祝婉芷的小師妹也隨你!」
    衛令薑緊抿著唇角,並不掩飾此時麵上的薄怒。
    「為何?」
    「你問為何偏偏是你嗎?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想告訴你,你說你問心有愧,怕分心妨了自家道途。」
    衛令薑目視著陳珩,一字一句清晰道:
    「可我不會悔的,我不會悔自己今日的作為!我衛令薑從來都問心無愧!」
    說完這話,她也沒看陳珩到底是什麽神情,轉身就走。
    陳珩就這樣看著她離去的身影。
    待她走得遠了,才將眸光淡淡斂了幾分,跟了去。
    這時候。
    浮橋上左右那些看熱鬧的,早被青枝和袁揚聖兩人早早就驅趕了走。
    他倆一個是性烈如火的武癡,又正是恣意少年,三言兩語間,說不過的就要掄拳頭。
    而另一個則是十足的牙尖嘴利,不知道滿腦子都到底裝了些什麽鬼東西,便是衛令薑也管束不了,屢屢要被氣得頭疼。
    在這兩人合力之下,幾乎是無往而不利,掃出了一大片空地,將那些好事者和想要看熱鬧的修士都遠遠趕走。
    等到衛令薑和陳珩來到時。
    無聊賴的袁揚聖和青枝已是混得熟了。
    兩人並排坐在浮橋另一側的白玉欄杆上,分吃著一張大如銀盆的酥餅,芝麻渣粒刷刷往下掉,落了滿身。
    見陳珩跟過來,衛令薑冷冷轉眸瞥了他一眼,抬起精致的下頜,心裏哼了一聲,故意並不理他。
    「袁兄,罡煞武道修士,我在懷悟洞中結交的好友,全賴他助力,今番才能夠功成。」
    陳珩平平淡淡掃了她一眼,也不多言,隻拱手致禮道。
    正在賣力吃餅的袁揚聖聽得這話,頓時就有些受寵若驚了,忙一把剩下酥餅塞進嘴裏,嚼了兩嚼便咽下,雙手抱拳行禮。
    「呃……」
    可對著衛令薑時,他腦子飛快轉了好幾轉,還是沒想出什麽稱呼來。
    「嫂子?」
    袁揚聖猶豫幾息後,老實開口。
    陳珩麵色一僵。
    衛令薑頓覺臉上發燙,隻是唇邊忽得含了些微一點的笑意。
    在攀談了幾句後,衛令薑便帶著青枝率先告辭。
    她又瞥了陳珩一眼,見他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一咬牙,也便先走了。
    「那個,陳兄你不用陪我的,縱是要尋我吃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袁揚聖見著這一幕,小心翼翼開口道:
    「不用陪嫂子——」
    「不是嫂子,你哪來這多的廢話?」
    陳珩淡淡打斷他,傳音道:
    「我是要救你的命。」
    袁揚聖聞言神色一僵。
    他拍了拍衣擺沾著的餅屑,忽而斂了麵上的所有笑意,目光鄭重無比,歎了口氣。
    「多謝。」
    他搖頭笑了一聲:「不過,陳兄,你也的確是小瞧我了,袁某並非是無知蠢貨,我亦是天縱奇才啊!」
    「壽火煞需得以一味明石乳做配,才方能夠封存住精氣,我先去購置些來。」
    袁揚聖深深看了陳珩一眼,抱拳道:
    「此處畢竟天廣地闊,不是密談的地方,陳兄所說的事,袁某已是知曉了,待會必親自登門拜訪,那時你我再詳談個一二。」
    陳珩目光幾個閃爍後,打了個稽首,便也告辭。
    不多時。
    他便回返到了紅葉島的仙客居內。
    旁邊衛令薑的房門緊閉,也不知是出門了還是如何。
    陳珩回到自己的那處廂房,便將胎息往身上一刷,換了身衣物,在蒲團上入定起來。
    過了不久。
    等到終是夜色深暮,天邊已有依稀星子,一輪圓月升上了淨空時。
    此時,終是傳來了叩門的聲響。
    「請。」
    陳珩在蒲團上也不動作,抬手一指,便開了鎖。
    門外。
    難得麵色沉肅的袁揚聖走進後,便將門戶匆匆一合。
    他坐來陳珩對案,沉默片刻,悠悠歎了一聲:
    「陳兄為何就不好奇,袁某是怎看出來的嗎?」
    「武道天眼,能破世間一切妄,這是你的原話。」
    陳珩道:
    「看來不必我贅言,你心頭早就是有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