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若欲開天眼,須當滅世情(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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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力?
    讓我出力?
    我拿頭來出力啊?!
    青枝麵容一陣猙獰扭曲。
    過了好半晌,腦子猛得靈光一線,似想起了某種極難啟齒的事情,眉毛用力一挑一挑,渾像是兩條小蟲在使勁聳動翻滾般,連帶著整張臉都渲上了一股莫名神情。
    “又發瘋?”
    衛令薑撫額,唇角輕輕地一扯。
    但又很快斂了那一絲微含著的笑意,隻是心不在焉強笑了一聲。
    若放在以往,哪怕是自家師尊就在身側,看見青枝耍寶的怪模樣,她都忍不住會去扯那張胖臉,跟女童玩笑起來。
    但現在,她心裏隻有一種晃悠悠的、莫名怪異的沉重感。
    像是身處在了一口黑暗水淵的最低處,連氣都要喘不過來!
    “不是會想用美人計?這……不好吧?”
    青枝還沒什麽察覺,隻將自己腦袋轉得飛快,齜牙咧嘴道:
    “你們想讓青枝大人親自下場,色誘虛皇天主宰,那個什麽赤精陶……陶……”
    “赤精陶鎔萬福神王。”
    拙靜真君道。
    “對!赤精陶鎔萬福神王!”
    青枝一拍腦袋,擠眉弄眼道:
    “你們難不成想要我拿下這漢子?然後再跟他吹吹枕頭風,收回了借衛卲的風火蒲團?!不可能!我告訴你們!絕無可能!”
    她皺著兩根蠶蛹似的眉,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大叫道:
    “我今年雖然已經快三百歲了,但還隻是個小娃娃呢,你們真的是人麵獸心啊!居然想要青枝去幹這種事?!別想!想都不要想!”
    話了。
    她又斜睨了拙靜真君一眼,在心裏悄悄補了句:
    “就算是真吹枕頭風,我也是要讓你這老妖婆去填海眼!第一個就填海眼!”
    聽著青枝在這裏大喊大叫,饒是拙靜真君眉心都微微抽搐了抽,忍下了將她扔飛拋遠的念頭。
    隻歎了口氣,淡淡道:
    “赤精陶鎔萬福神王在自家道侶死後,並未再娶,一生也未有過妾室,你這腦子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麽?再且——”
    她瞥向胖墩墩,雙手叉腰氣鼓鼓,像隻小冬瓜般的青枝,微微會心一笑:
    “那人既是神王之尊,又宰執了足有一天之廣,縱然是真的失心瘋了,也並非是個不挑的。”
    青枝先是怔了一怔,不解其意,過了好幾息才慢慢回味過來,隨即氣得跺腳,恨不能一頭就撞上去。
    卻又不敢放肆,隻將臉一垮,不爽地瞪了拙靜真君好幾眼。
    “我要你去曲泉天一趟,真身出行,去拜會無色宮中的那位燭龍大聖。”
    拙靜真君不為所動,隻道:
    “我會為你備上赤明派的車馬依仗,乘大六庚九雲車,八百黃蓬符甲力士開道,金女隨行!
    你便是替我派曠虛宮出使曲泉天的主事者,記得了,勿要缺了禮數,讓眾人看輕了我宮!”
    “出使曲泉天的無色宮?我嗎?”
    青枝吃了一驚。
    頓時也不顧上生氣了,猶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居然讓我去拜會燭龍大聖?不好吧……要不,你們還是換一個算了?讓那長眉毛的老頭去?”
    “長眉師弟已是去玉宸派訪友了,他素來貪杯,陰師弟花費了八百載才得以釀成的那壺火宿仙液,是能醉殺元神的,他這一飲,又必不會驅去酒力,隻怕半年都難得醒轉過來。”
    拙靜真君搖頭:
    “再且,我方其他真君,都素與曲泉天沒什麽來往,唯獨你,被燭龍大聖教養過一段時日,此次出訪曲泉天,重任隻能落於你身了。
    切要說動燭龍大聖移步,讓祂麵見赤精陶鎔萬福神王,勸得那尊神王收回心意,拿出來衛卲手中的風火蒲團。”
    “燭龍大聖乃是赤精陶鎔萬福神王手下的得意戰將,二者出生入死多年,交情莫逆,神王能夠伐滅五十五座神國,一統虛皇天的海陸眾生,燭龍大聖是曾出過大力的,幾次為了護駕,都險些身死魂消。”
    拙靜真君肅然道:
    “若有燭龍大聖肯出麵說情,收回風火蒲團,定是不難的,無論如何,風火蒲團都不能夠繼續留在衛卲之手,記住了嗎?”
    青枝緊聞言張打了個嗝。
    臉色也一苦……
    萬天萬道,有如恒沙無量。
    燭龍大聖修行的乃是前古妖道,並已摘得了大聖果位,放在正統仙道內,也是能與道君之流比擬的無上大能。
    這尊妖族大聖的確是同赤精陶鎔萬福神王交情莫逆,甚至是能相托生死的,聽說,當年陳玉樞從虛皇天逃來胥都天,還盜取了神王的“梵號萬神尊拱幡”。
    那時候,便是燭龍大聖親自出手,要將陳玉樞擒殺回去……
    隻是被鬥樞派的神屋樞華道君攔了下來,又不知是付了怎般代價,才平了烈怒,讓燭龍大聖無果而返。
    而自己也的確曾被燭龍大聖教養過一段時日,是住過無色宮的。
    按理來說。
    整個赤明派內,都沒有比青枝更適合出使曲泉天的了。
    隻是……
    “我當年在來胥都天的時候,可是偷偷把大聖藏著的那盒麗日珠都吃光了,腦子被塞得不好使,還發狠揍了大聖的幾個兒子,讓他們趴在地上叫我姑奶奶……”
    青枝哭喪著一張臉,默默道:
    “這次回無色宮,不是羊入虎口嗎?!大聖還不得把我的鳥毛都給拔光了!”
    盡管內心是百般的扭捏不願,最終,青枝還是視死如歸般歎了口氣,默默點頭。
    “給燭龍大聖的獻儀我已備好,你便一並帶過去吧,另外,在赤精陶鎔萬福神王那邊……”
    猶豫了一下,拙靜真君目光一閃,淡淡道:
    “不拘那衛卲開出了什麽條件,我曠虛宮都能加倍補償回去,若最後仍是事有不諧,那就把我的那口五行相殺劍,也一並舍出去罷!”
    “恩師——”
    衛令薑一驚。
    “衛卲不死,你心難安,這我還是知曉的。”
    拙靜真君不容拒絕地打斷道:
    “為了你能成就道子,曠虛宮上上下下,一半的長老都在奮進博命!無需再多說什麽言語了,區區一口飛劍而已,舍了便舍了!
    隻要你能夠登位,為師便是身死,也是值得的!”
    衛令薑眼神複雜地望著她,默默垂首,又行了一禮。
    青枝懵懂撓了撓腦袋。
    隻跟著點頭應是而已。
    “好了,我真身還尚不是回鹿台山的時候,稍後還需往南闡州一行,令薑,此間已然事了,你這具靈身留在南域也是無益。”
    拙靜真君抬目道:
    “你該回山門了。”
    “……”
    衛令薑渾身一顫。
    猶豫了許久。
    終還是在那平靜冷寒的目光中沉默垂首。
    “在成丹之後,便一切由我嗎?”
    她澀聲問道。。
    “丹成一品之後!純陽道果都已是在望!你若是再成了道子,這一州之地將來都是任由你來施為主宰!誰能違你的意?誰又敢逆你的心!”
    話了。
    拙靜真君又放緩了幾分語氣:
    “你如今結丹在即,正是內魔擾道的時候,我並非要阻你,一切種種,在無上仙道麵前,都應要放緩才是。”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良久後。
    她終是垂眉斂目,在向青枝傳音幾句,又反複叮囑後。
    身軀便不由自主潰散成一團清炁,然後被拙靜真君用一張金符載住,須臾衝天而起,直奔鹿台山而去。
    ……
    屋內仿是霎時寂了下來。
    冷風拂過。
    青枝將脖子往後一縮,離拙靜真君更遠了些。
    與此人共處一室,讓她好像全身有在爬,渾身都不自在。
    “那個……不是還要出使曲泉天嗎?莪也回山門?”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見拙靜真君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隻坐在茶案邊閉目不語,青枝忍不住搓了搓手,試探問道。
    “令薑同你說什麽了?”
    拙靜真君問。
    “……”
    青枝本不欲開口,卻隻被望了一眼,就不由自主的,全然吐露了個幹淨。
    “如此做派,怎能得那赤鬆宮主的青目?你另換一套說辭,徹底絕斷了兩人間的念想罷。”
    拙靜真君也不理青枝那難看的麵色,沉吟片刻,道:
    “你——”
    話還沒說完。
    青枝轉身撒腿就跑!
    在即要跳窗的那刻,卻被拙靜真君抬指定住。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老妖婆!老妖婆你果然看我不順眼,不懷著好心!”
    青枝垮著張臉,欲哭無淚:
    “你要離間我和小姐?!我剛才沒聽到!我什麽都沒聽到!你要幹什麽自己做便是了,青枝和你才不是一夥的!”
    “你是青鳥,先天的神魔,令薑若要登位,自是少不了你的助力,此事又何必瞞你?當然,我最近還需你前往曲泉天去一趟,拜會那尊燭龍大聖,幾年內都難回返,倒是無虞在令薑麵前露餡了……”
    拙靜真君看著青枝扯著嗓子幹嚎的模樣,淡淡道:
    “我不瞞你,一來是到底欺瞞不過,二來,我也需你幫我遮掩則個……
    那個叫陳珩,他身上牽扯頗大,令薑挨上他,絕不是什麽好事。”
    青枝淚眼婆娑抬起腦袋,滿臉不解。
    “他是玉樞真君的子嗣。”
    拙靜真君淡淡道:
    “先天魔宗,陳玉樞的子嗣,你明白了嗎?”
    “……”
    青枝愕然瞪大雙眼。
    駭然之下,連打了好幾個嗝,怎麽止都止不住。
    “真的?!”
    她心底陡然一個激靈。
    腦子裏好似有轟隆隆的雷霆在亂炸,將一切都攪得渾渾不清,隻呆滯地又重複了一句:
    “真的?”
    拙靜真君頷首。
    她頃刻呆傻了下去。
    等得好不容易緩下來,還未待她說些什麽。
    此時。
    廊外長梯上,便忽有一陣腳步聲響起。
    “……要不,你把我打暈吧?或者你隨便變個小姐的模樣出來,求求了!”
    青枝恨不能騰出手來一拳把自己打死:
    “我要是說了!小姐會殺了我的!換個人吧!拙靜大真君,我再也不敢偷偷罵你了!”
    “陳玉樞的事情不必我多言,你也是聽說過的,青枝,你與令薑乃是一榮俱榮之相。”
    拙靜真君深深看了她一眼:
    “怎麽決斷,你心頭其實已是有數的……”
    言罷。
    她身形一動,便已從原地不見。
    隻徒青枝一人留在廂房欲哭無淚。
    而不等她懊惱多久,那腳步聲也已是近了。
    陳珩……陳玉樞……陳珩……陳玉樞……
    陳珩……陳玉樞……
    豢人經!
    腦中仿是撞上了一道雷,這個突然出現的名字,讓她仿是豁然開朗了起來,接著便是後怕!
    不行!
    即便隻是一絲可能!
    也絕不能沾染上豢人經!
    “陳……陳珩!”
    來不及再多想了,青枝心下一橫,大叫跑去推開門。
    她踉蹌了幾步,仰起腦袋。
    幾步遠外,那白衣道人微微有些訝異,也停了步履。
    他今日神情仿是不比往日,唇畔難得添上了一抹細微笑意,細看下去,似是還能窺見些窘迫和不安……
    但青枝此刻腦子裏隻有亂麻一團,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等到肚子咕嚕發出了一聲叫後,她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用力搓了搓臉。
    “小姐托我帶些話給你……”
    她心裏沉重苦笑一聲,竟難得斂容行了個禮,將腦袋低下。
    ……
    ……
    日光仿是漸暮。
    在斜照過來的暈光中,青枝忐忑不安停下嘴,縮著脖子去打量陳珩。
    按著方才拙靜真君幾乎一字一句的傳音,她原以為這人會驚疑、羞憤,以至於厭惡、發怒種種。
    但一如既往的。
    從那一張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來,看不清悲歡,也沒有喜怒。
    “原來師姐已是回山門了,卻是還未曾恭賀她道行大進……”
    陳珩眉目間一片平靜,隻笑道:
    “那你又該如何回返?”
    “應該,是由派裏的人帶我回去的吧……”
    青枝尷尬低下腦袋,將臉偏過去,又忍不住道:
    “那個,你——”
    “不,沒有,師姐贈我《散景斂形術》的恩情,我一直不敢相忘,今後若有能效勞的地方,請轉告師姐……”
    陳珩垂袖低眉,長身一揖。
    沉默片刻後,才淡淡開口:
    “珩,必當效力奔走,莫敢推辭。”
    “你……”
    青枝忽得有些難過。
    她剛還想說點什麽,抬起頭,便正正對上了陳珩那雙眼。
    “不過,我還有一問。”
    陳珩道:
    “師姐在臨行前,可曾給我留下過什麽話嗎?”
    青枝猶豫了片刻,還未等她出口,嘴裏已是徑自說道:
    “沒有!”
    “是嗎?”
    陳珩眼簾一搭,隻微微頷首,兩人又相對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
    他說。
    “……”
    在這難堪的氣氛中,青枝肚子又咕嚕叫了一聲,她匆匆將腦袋一低,向陳珩告了個辭,便逃跑也似的鑽進房門。
    在心虛闔上房門的刹那。
    青枝猛得想起陳珩方才在抬袖中,右手隱約是執著一根葳蕤花枝的模樣,心下頓時嚇了一跳!
    “……奶奶的!這是要讓我去死啊!”
    青枝肚子又惡狠狠叫了一聲。
    然後也不等她再猶豫分開門戶了,隨著虛空中突然一道清光照來。
    頃刻功夫。
    待得光焰斂去後。
    整間室內,已是一片空空蕩蕩,再無了聲息……
    ……
    ……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
    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
    人影幢幢,燈火煌明——
    浦嶼上的無數行人如織,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滿街的鈿車羅帕、暗塵逐馬。
    湖岸的一處閣子前。
    陳珩靜靜地望著這一幕許久,又收回了目光,垂到右手執著的那枝僭素客上,忽得心中升起一股自嘲之感,輕笑了起來: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終是隻唯我一人而已,倒也算有趣。”
    他聽出了青枝話語中的言不由衷,也猜測到了這裏內或是存著隱情。
    可還是有股麻木疲憊的感覺像是要抽空了渾身的力氣。
    每走上一步,都要被繁密的繩索捆縛的更緊一些,讓他微微生出了些眩暈感,像是剛來此世被關押在水牢中的那百日苦捱。
    ……
    “如今前路都還尚未可知,居然便先是亂了念頭,我變了嗎?居安才過多久,竟已忘了思危。”
    回想起自來浮玉泊之後的一樁樁,一件件故事。
    陳珩一時覺得荒謬,一時悵惘,又一時生出了些好笑之感。
    他寂然了許久,忽得微微俯身鬆手。
    麵前是盈盈的湖波,岸畔還栽得幾株垂楊柳。
    那枝僭素客隻隨著漣漪幾個起伏,便被吞浸了不見,壓到了層水的最下方,不知飄向了何處。
    岸上是笙簫鼓樂的聲音,人來往去,燈影幢幢,好似流雲聚散無定,平白給人一股如夢似幻的迷迷模糊感。
    “眾生心不盡。”
    他斂了眸光,斜靠在身後的垂楊上,目視著這平湖風光和岸上燈焰人影,許久後,忽得平平道了一聲:
    “大道理難名。”
    “若要開天眼……”
    良久的沉默後,陳珩忽得拊掌大笑,將腰都狠狠彎了下來:
    “若要開天眼,須當滅世情!”
    若要開天眼,須當滅世情!
    在反複心頭反複誦了幾遍後,陳珩忽得頓覺渾身一鬆,仿是去了一層什麽枷鎖般。
    輕盈非常,酣暢淋漓,好似邁步就能飛騰於空冥之中。
    而同時,先天大日神光這門神通也微微一動,金銓神室之內,一尊先天炎光普照神君猛得睜開雙目,發出一聲霹靂暴喝!
    “仰觀劫仞,俯瞰彌羅,竟是這般的成就了嗎?”
    陳珩察覺到體內這變化,一時啞然失笑。
    “大道未成,又哪有暇分出心思去謀其他,倒是我的不是了。”
    遠遠。
    黑壓的水波處。
    僭素花的枝椏似在潮中一起一伏,幾個起落後,又倏得不見了……
    陳珩抬眸靜靜望著這幕。
    直至那花枝隨水波逐月而去,再也不見了行蹤,才收回目光。
    “果然,還是心亂了……”
    他不由搖頭,在灑然長笑一聲後。
    將袖袍一振,便轉身離去,再不回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