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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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一出口,陳珩眸光微微一閃,臉上不免露出了一絲訝色。
    而一旁血流滿臉的陳羽更是雙目圓瞪,渾身一顫,喉頭滾了幾滾,似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強忍了下去。
    他隻慌亂自袖袍中取出一塊錦帕拭麵,在擦完了血跡後,便深深將頭一低,便垂手侍立,一聲不吭。
    但臉上的那抹畏懼敬慕之意卻還是難以掩飾。
    甚至袖袍都在微微顫抖,顯然心緒複雜……
    而見場中兀得便靜了下來,幾乎落針可聞,氣氛頗有些微妙。
    陳玉甫也是深吸了口氣,恭恭敬敬自袖中取出一方玉匣,開了匣封,裏內正有一道溟涬蒙澒的煙氣在緩緩浮沉。
    隻轉睫之間,煙氣便往上輕輕一躍,旋即眾人光明大放,好似千百顆炎日東出,一時連眼前三寸地界都是看不清晰,不能視物!
    而耳畔,隻聽聞法螺奏響,天音悠揚……
    同一時刻。
    宵明大澤。
    一座煙嵐飛騰的仙家錦繡靈土當中。
    通烜與威靈兩位道君本是在亭閣中隔案對弈,黑白棋子密密麻麻連成一片,看得人眼花繚繞。
    但忽然,兩人皆是同時停了落子,相視一眼,微微一笑。
    威靈一捋長須,道:
    “該來的終還是來了,不過這倒也是在預料當中。此子或是陳玉樞的人劫之事,連一些精通先天神算的大真君都可得出個模糊感應,沒道理連這位神王,便無知無覺。
    不過我有一言要問,還請師兄不吝賜教。”
    通烜一笑:“有什麽事直言便是了,何須客套。”
    威靈沉聲道:“我觀師兄前前後後的一番用意,顯是欲將陳珩往道子之位上麵推,讓他來接替君堯。
    而裴叔陽他隨著功行漸進,早晚是我輩中人,定要隱退清修的,那我玉宸的掌門至尊之位,怕也是陳珩的囊中之物了。
    若是此子道性欠缺,當不得師兄如此厚愛也就罷……
    可我觀他分明是個良才美質,行事頗有章法條理,心思縝密。歲旦評上那句‘剛塞而弘毅,可謂盡得金之德也’倒也無差,用於他身,算得上品評妥當了。
    他將來倘使丹成一品,又在丹元大會上奪魁稱雄,那由他作玉宸道子,我並無異議雜言。
    而山簡師兄縱另有屬意之人,但他乃是老成持重的清道人,若是想來也不會亂了大局。
    如此看來,玉宸的鼎器要歸於陳珩執掌,已差不多是注定之事,隻欠他丹成一品,往丹元大會上麵走過一遭了。
    既然如此……
    師兄為何還要容虛皇天的神王來到宵明大澤,同陳珩見上一麵?”
    通烜聞言不禁大笑一聲,拍手道:
    “師弟啊師弟,你這一番話語雖看似是落在了大局上麵,但其中關切之意,倒是令我這個陳珩的老師,都要赧然羞愧了。
    所幸我慧眼識珠,早在陳珩身處地淵那時,便已落下一子。
    不然將來容你後知後覺,我豈不是要痛失一個愛徒,眼看著一個修道種子入你門下?”
    而在調笑了一番,說得威靈不禁擺手後。
    通烜也是神色同樣微微一肅,沉聲道:
    “伱說我不應讓陳裕來到宵明大澤,同陳珩相見……你心中所憂的,可是陳象先故事將會重演一次?”
    “正是如此。”
    威靈微微頷首,道:
    “我聽說如今虛皇天當中,已是分作陳清陽和陳守恃兩派,雙方都欲爭奪大權。
    可在八百年前,陳象先還未被陳玉樞打滅肉身的那時,陳裕可是讓陳象先來監國,將國中大事都盡托於他身,陳清陽和陳守恃也唯有俯首帖耳,恭敬領命的份。
    若陳裕此行前來,是欲將陳珩帶回虛皇天培養,待得道行精深了後,再將權位移交給他……
    那師兄你的這一番苦心,便都要盡付之流水了!”
    ……
    一方天宇的執掌大權,任誰都無法不心動。
    操生殺予奪之能。
    一切攻伐號令、休養生息、賞罰黜陟之大事,大大小小,都悉出其手。
    一政善,則兆億億生民受其福。而一政不善。則則兆億億生民受其禍。
    人主之大權,概莫如是!
    若陳裕此行前來,真是懷著將陳珩帶回虛皇天培養的心思。
    在這等煊赫權位的誘惑人,威靈疑心,陳珩隻怕很難不動心。
    而對於他這疑慮,通烜卻是啞然失笑,篤定開口:
    “威靈,你多想了,暗中看了這許久,我這徒弟的性情,老夫還是有所了解的。
    他乃是多疑之人,從不肯輕信旁人,怎會隨一個素未蒙麵的祖父離開宵明大澤,前往虛皇天去修行?將生死都置在他人一念之前,這絕不是他的為人。
    更何況早在東海那時,他便已知曉了是我玉宸出手撥亂反正,才助他脫離了災劫。
    無論是自恩情、身份或是他的性情種種,陳珩都萬沒有前往虛皇天的道理。”
    話到此時,通烜語聲微微頓了一頓。
    他淡淡起身,看著雲氣氤氳回旋,遠山模糊依稀,若隱若現,搖頭道:
    “威靈,你有所不知,陳珩與陳象先畢竟身份不同,那位神王會讓陳象先監國,但這虛皇天的大位,若無意外的話,卻還輪不到我的徒兒來坐。”
    “身份不同?”
    威靈沉吟片刻,若有所思:
    “師兄的意思是?”
    “總而言之,不必多想什麽了……今遭不過是爺爺特意來看看孫兒罷,你我安心弈棋便是了。”
    通烜嘿了一聲,目光一轉,似與一道悠長深邃的目光隔空對上。
    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意有所指道:
    “該是我通烜的徒弟,卻還無人能搶走!”
    而與此同時,長離島。
    那囊括蒼虛,統禦天地的大光明似僅是現出了刹那功夫,便倏爾斂去。
    短促到隻令人疑心方才那一幕是自己腦中臆想。
    非僅咫尺距離間的一班力士道兵茫然無知。
    便連這宵明大澤內潛修的上真長老們,也都未察得什麽端倪。
    而有法力可以探察的大德也是知曉前因後果,自不會打攪此幕,隻心下一笑,便也不多在意。
    這時再抬眼看去,隻見殿中空處,不知何時,竟已是多出了一個長身偉岸的白發老者。
    他頭束赤精玉冠,身著一襲禦紫度炎袞龍服,腰帶流金火印。
    身周有丹青綠三素之氣盤旋回繞,氤氳成雲,上乘自然之和,下治五土之靈。
    其光如飛景之羅朝日,其明如朗月之照幽城——
    他僅是立身在原地不動,便也好似是在端坐在了宇宙天軸內。
    自身便是眾生天地的中央,萬神都要對他頂禮膜拜,供奉祈禱!
    看到他,陳珩便如若是看到了浩渺無垠的天,高高在上,深不可測,濛鴻,混沌,道妙,明耀,威被無垠!
    天包水,水承地,地載萬物,包含遍覆……
    在看得白發老者出現的刹時,陳羽便不由自主,重重一頭拜倒在地,將地下銘刻了禁製的玄磚都磕出了一條深深裂縫來。
    此時陳羽緊咬牙關,卻仍是止不住打顫,冷汗涔涔而下,很快便濕透了裏袍。
    先前的跋扈狂傲之態悉數不見,唯是震怖而已。
    “小臣見過至尊。”
    陳玉甫恭恭敬敬俯身施禮,一絲不苟。
    陳珩見狀略略一想,也是鄭重打了個稽首,道:
    “後學陳珩,見過前輩。”
    “前輩?”
    而陳裕並不理會一旁汗如雨下的陳羽,對陳玉甫也僅略一頷首,沒什麽表示。
    隻是聽得這稱呼時候,他才目光一轉,看向陳珩。
    “你便是陳珩了。”
    他淡淡開口。
    ……
    ……
    此時的長離島殿中,被一股壓抑僵凝的氣氛所籠,令陳玉甫也是不免心驚,有些緊張起來。
    陳裕雙眸幽深難測,不帶有一分感情,好似高緲遼遠的太虛,可以容納一切,叫人望而生畏。
    在這雙蒼眸的凝視之下,陳珩隻覺自己的一應情緒心思都是無處遁形,要被統統看穿。
    而此時陳裕視野當中。
    他看得是陳珩,卻也不是此刻站在他麵前的陳珩……
    這一刹那,歲月光陰在他眼前逆流倒轉。
    整片天地都恍惚是變作幽幽暗暗的一片,無光無象,無音無聲,無宗無祖,如若雞子形狀,混沌玄黃
    隅陽國鬥法、四院爭魁、東海圍殺、龍宮選婿、拜入下院長嬴、地淵金鼓洞、浮玉泊除魔、玄真派水牢……
    種種光影縱掠浮動,叫人眼花繚亂。
    於一霎之間。
    便是數年數月的時光轉瞬飛逝不見,若東流之水……
    而最終,這種種畫麵都是定格在一間屋舍中。
    一個婦人剛剛完成分娩,幾個年老的產婆圍著一個幼小嬰兒,正用手輕拍其背,想令他哭出聲音來。
    在看得此處時候,陳裕視線忽微微一凝,畫麵便倏爾定格在了這一瞬,久久不動。
    直過得半晌之後,他才散了神通。
    眼前天地於是又重回清朗之貌,似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不是奪舍,也非有意托生,這天數大勢運轉,倒也是玄妙莫測……”
    陳裕眸光微斂,心下言道。
    而他這異樣的沉默,也令陳羽甚至是陳玉甫神色不安,麵上流露出緊張之意。
    “你是個變數,陳珩,此前在我的卦象當中,從未有過你這號人物,但你究竟是否為他的人劫,不到最後時刻,卻還難見分曉。”
    陳裕自顧自開口,爾後話鋒微微一轉,道:
    “陰蝕紅水,羅闇黑水……看來你是欲修行七大神水裏的幽冥真水了,倒是心氣不小。”
    早在莽荒初開之際,於諸世界之間便有七大神水,十大真火。
    礙於根性相衝緣故,修道人隻可任擇一水一火用於修行,無法更多,否則便有阻礙道行的風險。
    南明離火是煉魔之火,專克陰濁靈機,將來對付魔宗弟子時候存有大用,陳珩自不會錯過。
    而幽冥真水,則號稱是七大神水之首,近乎公認的頭名。
    便連那玄妙莫測,連修行之法都近乎亡佚的宙光神水也難壓它一頭。
    兩方的厲害,僅在伯仲之間。
    據玉宸道書上的言語,幽冥真水一旦修成,非僅有諸般攻敵護身的妙用。
    而最重要的,便是將幽冥真水煉到了高深境界,便可證得不死之身。
    隻要神氣不衰,便是不死不滅!
    無論受了多大的重創,道基如何毀壞,隻要還存有催動幽冥真水的氣力,便可盡複舊觀,褪去殘軀,得來新生!
    這也是分明知曉幽冥真水的修行存有種種關障,並不容易得手,陳珩卻還執意要選擇這門神水的緣故。
    不死之身——
    即便是在以肉身而著稱於世的武道當中,這類手段也絕不易得。
    非武道的無上巨頭,絕難修成這類手段!
    陳珩雖有一真法界可以不斷磨礪道法,但在現世當中的鬥戰,往往一刹功夫,便是形勢百變。
    若不是道行遠遠超出,兩個同境的強者交鋒,任誰也不敢說自己可以穩勝。
    而有幽冥真水在,便可大大免去後顧之憂了,可以放手一搏了。
    更何況將來必是要同陳玉樞對上,修成此法,也是能夠增添底氣!
    此時,在深深看了陳珩一眼後。
    陳裕眸光微不可察的一動,道:
    “在修成金丹後,你可到虛皇天見我,我會給你往亡白水還有三子水合煉的秘本,至於來或不來,全由你自決。”
    這句說完,他也不理會麵露訝色的陳珩會作何反應,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殿中。
    而原地。
    隻留下心有餘悸的陳羽和陳玉甫麵麵相覷,卻不知該說何是好……
    ……
    綠衣翻雲,山如碧雲。
    煙嵐翻騰出千百種形狀,難以具述。
    此時虛天之上,等待已久的通烜忽將身一轉。
    在不遠之處,正是長身偉岸,氣度恢弘的陳裕。
    “許久未見,通烜你也終是道成圓滿,快要得一個天仙道果。”
    兩人似是早便相識的模樣。
    在相互見禮過後,陳裕也是微微頷首,歎道:
    “早年歸墟一別時,你便隱有要自廢道果,重頭來過的心思,壯士斷腕之舉,今番倒總算是要得回報了。”
    而在寒暄幾句,隨意閑談了些舊事之後。
    陳裕突然話鋒一轉:
    “你對他倒是下了心思,居然將阿鼻劍這等劍器,都是贈了出去,看來是欲將他收入門下了?”
    “收入門下是不假,不過阿鼻劍……起初這劍器,倒也並非是我所贈,這筆人情,還是得先落到他姐夫君堯頭上。”
    通烜微微一笑,直言道:
    “神王今番前來,怕不僅為了見陳珩一麵,應還有其他事務在身罷。”
    “你猜得無差,我欲往先天魔宗一行。”陳裕道。
    “陳玉樞……如今他合六宗之運,大勢已成。恕我直言,神王便是終於鐵了心,怕也是殺不死他了。”通烜沉吟開口。
    “隻是受人所請,給他順道帶一句話罷了。”
    陳裕表情淡淡,也並不多言語什麽,隻上前一步,便消失在這方陸州。
    而不多時。
    先天魔宗,水中容成度命洞天。
    陳玉樞忽從入定中驚醒,神色莫名。
    他沉默按住微微跳動的眉心,半晌後,唇角泛起一絲陰戾冷笑:
    “嗬!老東西終是來看我了……”
    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