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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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麵起了風,很大,在窗外“呼呼”地響,虞子佩在睡夢中聽到了風聲,第一個念頭就是秦無忌他們今天的公司團建會不會受到幹擾,不知為什麽竟有點莫名其妙的高興。四周除了風聲一無所有,不知是怎麽醒來的。淩晨四點半。
    陷入愛情的顧城說:“看天亮起來是件寂寞的事。”
    自己出了什麽問題?
    或者她就是無法忍受他對自己的態度,太有禮貌,太認真,太有責任心了。因為出乎意料,就更加無所適從。如果他表現得更隨隨便便一點,像個到處留情的標準情聖,虞子佩覺得自己倒會安心。
    不是愛上他了吧?
    她翻了身,頭埋在枕頭裏。
    那才叫可笑呢,總不至於是愛上他了吧?
    “絕對不行!”虞子佩喊出了聲。
    好吧,你喜歡他,做做感情遊戲吧,這個你拿手,他畢竟是個不錯的對象,也算是棋逢對手。如果願意,你可以跟他上床,沒問題,但是,不要愛上他。這總做得到吧!好,就這麽說定了,不許反悔!現在做個乖孩子,睡吧,你能睡著就說明你沒有愛上他,沒什麽好怕吧!隻是一個不錯的對手罷了,愛上他就不好了,你知道……
    虞子佩勸了自己兩個小時,樓下街道的人聲漸強之後才終於睡著了。
    “你還是個幼女呢。”
    “我討厭你拿我當孩子!”
    “我沒有。”
    “你就是。”
    “我想和你在一起。”
    “為什麽不?”
    “因為對你不公平。”
    “我不需要公平。”
    “這樣對你不好。”
    “你用不著對我這麽小心!”
    “你想想,我小心是因為看重你。”
    這是我和秦無忌第一次愛愛前的談話。
    當然他是對的,等虞子佩起身走出門,回到家,被夏夜的風吹涼了發熱的腦袋,她在想,也許自己會感謝他,也許不會?
    不隻一次,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虞子佩聽到他呼吸中傳達出的欲望,那讓她著迷的輕輕的歎息。她知道自己的渴望和自己的恐懼一般強烈,她害怕的就是她想要的東西,她在暗自盼望,盼望他是獨斷專行、蠻橫霸道的,不給自己任何喘息的機會,讓她的恐懼在渴望裏窒息而死。她在這兒,就是說她願意把自己交給他,她願意服從他,她願意是個傻瓜,不做任何實為明智的選擇。他的克製,在最初的日子裏曾令她著迷,而在那個夏夜卻不再是美德,而是一種輕視。她掉轉臉不再看他,覺得沒有比這更為尷尬的時刻。
    那一刻像是靜止了,她聽得見房間裏的鍾表嘀噠在響,她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她沒有經驗,因為這種場麵以前從未出現,她應該道歉還是繼續生氣,她該不該起身逃跑?
    “或者你不這麽想。”
    在尷尬的沉默和靜止之後,他這樣說,歎了口氣,起身把她抱進臥室。
    “我隻是想對你好,我不知道別的方式。”虞子佩覺得自己是一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在他耳邊輕輕說。
    但她又能夠怎麽辦?——一個現代女子的悲哀。她不會繡荷包,不會納鞋底,不會吟詩作賦,不會描畫丹青,甚至不能對他海誓山盟托以終身,如果她想告訴他自己喜歡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和他上床。
    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和他上床當然是不對的,虞子佩知道,但她從來不屑於做對的事情。——在我年輕的時候,有勇氣的時候。
    淩晨五點二十七分,虞子佩對自己說:認輸吧。
    這個時候他一定還在熟睡,他的手指,他的枕頭還留著你的體溫,但他不知道你在想他——認輸吧,不承認也沒有用!你愛上了無忌哥,秦總,你愛上了這個不修邊幅的情聖,這個誠懇的花花公子,這個有婦之夫,這個文壇前輩,這個早過了不惑就快知天命的中年男人!
    這是一個秘密!你永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從那個五點二十七分開始,一切都改變了。
    從此以後你每天每日每小時每分鍾的生活都變成了兩個字——等待。等待他,等待他的電話,等待他那輛白色的長城車,等待他的召喚,等待他的愛撫,等待他的憐惜,等待他的空閑,等待他的好心情,等待他結束和別人的約會,等待他的愛情來讓你安寧……
    他第一次在車裏抽煙。
    根本不是出於虞子佩的敏感,那是秦無忌第一次在開車的時候抽煙,以前的幾個月他都不曾在車裏抽過煙,因為他沒有手,他一隻手要扶方向盤,另一隻手從始至終地握著虞子佩的手。
    現在,他在抽煙,他臉上寫著兩個字:煩惱。
    “我一直在想這事兒,簡直成了負擔,等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你會難受的。”
    這團陰雲難道不是也籠罩在虞子佩心上,但是她至少希望他不要這麽愁眉苦臉。她不能讓他認為他們真的做錯了,他們就該一直拉拉手,吃吃飯,打打電話,永遠可進可退,這是孩子氣,這是不可能的!
    “別愁眉苦臉的,這沒什麽。你不會以為我跟你上了床就非得嫁給你吧?”
    他看了虞子佩一眼,顯然並不覺得虞子佩的話可笑。
    “也許有一天,我會強迫你嫁給我。”他這麽說。
    虞子佩沒說話,——‘也許’,‘有一天’,‘強迫’,句子造得不錯,也很感人,不錯的情話,不過他們都不會把它當真是不是?她沒想過要嫁給他,對應付任何世俗的煩擾也沒有準備,她隻是想跟他呆在一起,呆在一起,給她時間讓和他呆在一起!
    她看著窗外的車流,街道擁擠,芸芸眾生都在趕著回到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安樂窩,如此忙亂而嘈雜,有幾輛自行車幾乎要倒在長城車的玻璃窗上,和她貼得如此之近!這車是他們的堡壘,遺世而獨立的堡壘,隻有在這兒他們是安全的,隻有在這兒他們是不受幹擾的,隻有在這兒他們彼此相屬。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告訴他自己愛他,這會讓他輕鬆一點。
    虞子佩看了看他,缺少了調皮的神情,他臉上的線條鬆懈下來,是個隨處可見的中年男子。
    確定秦無忌肯定沒有時間見她的日子,虞子佩會約阿希出去喝茶。這種時候不多,多數情況她會在家裏隨時等待他的召喚。
    “我來一杯薑茶。”虞子佩對酒吧的男孩說。
    “晚上不要吃薑,早晨吃薑如同人參,晚上就有害了。有這種說法。”
    在這些問題上,她當然總是聽阿希的,阿希要了治失眠的紫羅蘭,而虞子佩要了治焦慮的熏衣草。
    阿希顯得心神不定,來回來去攪著那藍色的紫羅蘭茶,或者是自己的錯覺,是自己在心神不寧?虞子佩心想。
    “有什麽事嘛?”虞子佩問她。
    “我在想要不要結婚。”
    “嗯。”如果虞子佩表現出了吃驚,那麽就是說她並不是真的吃驚。但是這次她平淡地哼了一聲。
    “你有一次說過你今年有婚運。”
    “對,所以如果我非不結婚,過了今年就不會結婚了。”
    “永遠?”
    “十年之內。”
    “那麽?”
    “其實結婚證明已經開了,但我在猶豫。”
    “和誰?”虞子佩再沉得住氣也不禁要問了,地下工作搞得也太好了,上次她和欣華都沒問出來,這次單獨在一起,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不過跟她自己相差無幾了,哪象雙子座啊。
    “一個畫畫的,你們都不認識。年紀比我大。其實,是個很有名的畫家,我說了你就會知道,但我不想說。”
    “反正等你結了婚,你就非說不可了。”
    “問題就是我可能不結了。”
    “你決定了?”
    “基本上。”停了一會兒,她補充說,“婚姻對我不合適。”
    “得了吧,我看你就需要往家裏弄進個丈夫,他會分散你很多注意力,強迫你注意很多具體的事情,你就不會想那麽多事了。”
    “我相處不好。我連跟父母都處不好,想想吧!”
    “怎麽可能?你對人哪有一點攻擊性啊?”
    “沒有攻擊性,可是要求很高,所有的不滿最後隻會作用到我自己頭上,我隻會跟自己叫勁兒,他們一點都看不出來。”
    “你脾氣多好啊,總比我柔和吧。”
    “我們倆的星空圖剛好相反,你是那種看起來很強的人……”
    “我?看起來很強?”——如此的小身板和溫順的臉?
    “我說的是精神氣質,隻要不是太遲鈍都能感覺到。”
    “是,我是很強。”虞子佩覺得自己該認了。
    “但這還是一個錯覺。你的太陽在水瓶,但月亮在雙魚,海王星還在第一宮。雙魚是十二星座的最後一個,也是最弱,最消極的一個。”
    “什麽意思?”
    “小事聰明,大事糊塗。”
    “有這事兒?”
    虞子佩不太想承認,阿希以毋庸置疑的表情揮了揮手,在這方麵她極其主觀,極端自信。
    “我剛好相反,我對外界的具體事物完全沒有控製能力,但是心意堅定。在關鍵問題上你能屈從於情感,或者別人的意誌,我永遠不行,我比你難纏多了!”
    “大事清楚,小事糊塗?”
    “不是糊塗,是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麽咱倆誰更倒黴?”
    “我。”
    “都覺得自己最倒黴。”
    “當然不是,想想,隻要你知道了該做什麽,你總有辦法做到。但我永遠都知道該做什麽,但永遠都做不到,你說誰倒黴?”
    “你。”
    “就是!不結婚並不是替對方考慮,是為我自己考慮。”
    “你沒有不安嗎?有時候,希望有人在你旁邊?”
    “兩個人的時候我更加不安。”
    虞子佩覺得自己的問題不是阿希的問題。
    “他是個雙魚座,雙子座最受不了雙魚座的自以為是,目光短淺,還有不顧事實的狡辯。”
    “說得好!不顧事實的狡辯!”虞子佩想起莫仁,拍案叫絕。
    “所以,我肯定不行的。”阿希下了結論。
    “你再想想。想想他的好處。”
    “好處,並不能改變本質的差異。”
    阿希終於沒有結婚,虞子佩覺得憑著自己對繪畫界的粗淺知識,她不說,自己根本無法猜到那個雙魚畫家是誰。
    “這算是對抗命運嗎?”過後虞子佩問她。
    “命運隻是給了你這個機會,要不要它,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虞子佩和秦無忌坐在濱河路邊的一處酒吧裏,他們總是選擇一些格調比較差,文化人不怎麽愛去的地方見麵,這種酒吧通常隻有速溶咖啡,檸檬茶裏的檸檬是皺皺巴巴的一小片,熱巧克力的味道也很古怪,但是沒辦法。
    虞子佩一本正經地拿著張傳真,在給他講香港人關於《曼穀的天空》拍攝前的最後修改意見。他靠在對麵的扶手椅裏,悠閑地把腿翹得老高。
    “真怪,你看起來總是很安靜,是因為你喜歡穿的這些衣服嗎?”他忽然說。
    虞子佩瞥了他一眼,繼續念傳真。
    “知道嘛,你有好多小孩子的神態,看起來很小,也就十六歲,頂多十七。”他繼續在對麵打量。
    “你是作為監製這麽說的,還是作為男友?”
    “作為男友。”他笑。
    “還要不要聽?”
    “你總是這麽小,老了怎麽辦?又老又小,樣子太嚇人了。”
    “放心吧,到那時候不讓你看到就是。”
    “肯定看不到,等你老了,我已經死了。”
    “喂!”
    “好吧,你接著說。”
    他總是叫虞子佩“孩子”,從第一次見到她就叫她“孩子”,他說他對虞子佩有種偏愛,偏愛什麽?他偏愛那些有著少女麵龐的姑娘,清秀,安靜,靈巧,永遠不會成熟,不會長大,不會濃裝豔抹,不會為人妻,為人母的少女。虞子佩覺得自己沒有什麽特殊,她隻是眾多的,他喜歡過的有著少女麵龐的女人中的一個。這個她早就知道。
    她拿不準他會怎麽想,喜歡還是不喜歡?在他們第一次愛愛的時候,他不能置信地撫開虞子佩臉上的頭發看著她——“還是你嗎?”
    後來,秦無忌有點不好意思地向虞子佩承認,他之所有不肯和她上床,還有一個不便言說的顧慮。
    “我已經老了,我怕我不能滿足你,你會不再喜歡我。”
    他肯承認這個讓虞子佩驚訝,這說明他不是那種認為男性權威不容侵犯的男人,足以使人理解他為什麽吸引女人的愛情。他不是一個機器,嶄新的,馬力強勁的機器,一個人能不能滿足你,要看他引起了你多麽大的欲望,秦無忌從未滿足過她,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
    深刻的感情從來與滿足無關,滿足隻能貶低情感,使情感墮入舒適,愜意和自我慶幸的泥潭。愛一個不愛你的人,一個登徒子,一個同性戀,那些無力滿足你的人,這樣你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愛情的重創,沒有虛榮心的愉悅,安全感的滿足,甚至沒有身體的舒適,隻有愛情,令人身心疼痛的愛情。
    ――窒息你的自尊,拋棄通用的愛情準則,忘掉幸福的標準模式,剝掉這一層層使感官遲鈍的世俗的老繭,赤裸裸的,脆弱柔軟的,隻剩下愛情了,要多疼有多疼,美麗得不可方物,改變天空的顏色,物體的形狀,讓每一次呼吸都帶有質感,生命從此變得不同……
    秦無忌一定以為虞子佩是個熱愛床第之歡的女人,就象她那張安靜的少女麵龐造成的錯覺一樣,這是另一個錯覺。那些衝動,顫抖,尖叫,撕咬,都不過是表征,她渴望、追逐的是另一種東西,它有個名字叫做“激情”。它是一切情感中最無影無形,難以把持,無從尋覓的,肉體的欲望與它相比平庸無聊。她無法描述自己在他懷抱中感受到的激情,那哪怕最輕微的觸摸帶來的戰栗,讓她哭泣,她感動到哭泣。它來了,又走了。是同樣的手臂,同樣的身體,同樣的嘴唇,激情藏在哪一處隱秘的角落,又被什麽樣的聲音、撫摸、聽覺或觸覺所開啟?永遠無從知曉。
    她想自己最終也沒能使他明白這個。
    沉默不語。
    虞子佩和秦無忌在奧林匹克飯店大堂的咖啡廳麵對麵坐了兩個小時,最後是虞子佩要求離開的,因為這麽沉默不語地對著他,虞子佩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她表現得像個傻瓜,卻對自己毫無辦法,她一聲不出地坐在他麵前,渾身因為充滿著渴望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這張弓除了微笑一無用處。她體會到了那種羞怯少女痛恨自己的感覺,她有無數的話要對他說,卻不能開口,她找不到恰當的方式和恰當的語言能表達對他的感受。越是這樣她就越是難受,越是難受就越說不出,他送自己回家的時候,虞子佩摟住他幾乎要哭了,再有這樣的一分鍾,她的眼淚就真要落下來了。她這是怎麽了?!
    虞子佩晚上和雙頭,簍子,老大,老大的女友小春,莫仁,莫仁的新女友(他老換,記不住名字),阿碎和阿碎的老婆一起吃飯,然後去了紫米軒喝茶,然後簍子說喝茶沒意思,越喝越清醒,大家就移位去了旁邊的酒吧。
    雙頭在美術研究院當差,每天跟這班閑人耗到半夜,第二天一早還去上班。他像那種老式的中國江南文人,熱衷詩詞歌賦、醇酒婦人。詩是真看,酒是真喝,婦人隻是用來談。大家都給他介紹過姑娘,莫仁帶給他的就更多,隻看見他跟姑娘談心,以後就再沒別的下文。
    他們喊他雙頭,虞子佩一直以為是說他上下兩個頭。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他姓寧,大名寧安,大家看他名字裏兩個寶蓋頭,就開始叫他雙頭。和所有受害者一樣,他一開始極度抗拒,後來無奈接受,到現在則是越來越喜歡。反而原來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叫了。他說自己本來很想專門去研究秦無忌的父親秦方權的,但是因為他離現在較近,還不夠“古”,在美術史上價值不大,隻能放棄了。
    雙頭的眉毛很有特色,淡淡的,遠看幾乎看不出來。但是眼睛卻很大。古人說的“濃眉大眼”,看來也不一定就是定論。他的眼睛長的很有神,有時候隻是普通注視,就能讓很多姑娘會錯意,以為是在跟自己放電,所以有好有壞,好壞各半。
    “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我就不信哥們找不來!”
    莫仁很是不服,當時淩晨一點,他們正在西街的天城豆漿吃茶花餅。
    “別回頭,別回頭,千萬別回頭!”雙頭的眼睛忽然直了,“就在你們身後,過一會兒再看,有兩個姑娘!”
    “你的夢中情人?”虞子佩聞到一陣香風,直著脖子問。
    “差不多,差不多。”
    “左邊的還是右邊的?”莫仁想回頭。
    “別回頭!一會兒再回頭,別讓她們發現!”
    “發現又怎麽了?姑娘巴不得被人看呢!”
    “是嘛?那好吧。”
    等虞子佩和莫仁回頭一看,幾乎背過氣去。——那是兩個酒吧剛下夜班,或者沒找著活兒準備回家的姑娘!長得那個俗,穿得那個傻,臉像沒洗幹淨似的,風塵撲麵。
    虞子佩和莫仁互望一眼,看看雙頭,這個白淨書生有點緊張,不像是拿他們開心,他們恍然大悟。
    “我說你怎麽老找不著中意的!他身邊都是女學生,白領,知識婦女,哪有這種人啊?咱們也不認識啊!”虞子佩說。
    “這還不容易,我現在就過去給你問價。”
    莫仁站起來就向那兩個女的走去,而雙頭則飛快竄出門去,當街上了一輛過路的出租車跑了。
    雙頭的名言:“女人有兩種,一種是月白風清的,一種是月黑風高的,我隻中意後者。”
    簍子和虞子佩早就認識,一直不怎麽熟。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倒黴的第一次見麵後虞子佩一直對他敬而遠之。那是一個朋友的生日,來了認識不認識的三十多號人,主人給大家介紹,說:“這是簍子。”他說的“子”是重音,三聲,和孔子,孟子一樣的叫法兒。這個被尊稱為簍先生的人就坐在了虞子佩旁邊,他看起來已經喝多了,有點搖搖晃晃,但總的來說頗為安靜。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女孩,服務員忙著加凳子,椅子就放在了虞子佩和簍子中間。這個倒黴的女孩救了虞子佩,一直悶聲不響,看起來頗為羞澀的簍子忽然作了出驚人之舉——突然吐了,吐了那新來的女孩一身!這對簍子不足為奇,他作出過在酒館裏連續喝三十個小時的吉尼斯記錄,吐一兩次稀疏平常,但虞子佩還是驚著了,後來每次看到簍子她就擔心自己的裙子。
    喝了這麽多年的酒簍子一直保持著一副天真無邪的溫順表情,一副酒鬼特有的天真無邪,關於他的故事少有別的,都是關於酒的。慢慢地虞子佩倒有點佩服他了,如此任性的人也真是難得,但她還是擔心自己的裙子。
    簍子喝醉以後有時會大聲朗誦詩歌:“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也緊鎖著,一個聲音高叫著:”怎麽搞的都鎖著!‘“
    精彩。
    阿碎也是個著名混混,他的名言虞子佩記憶猶新:“社會的歧視,家庭的羈絆,經濟的拮據,都不能阻止我繼續混下去!”
    這些人一無例外都是拿筆混飯吃的,虞子佩看著他們鬧酒,劃拳,談文學,互相揭短,彼此謾罵,折騰到淩晨四點,直到阿碎開始把酒吧的椅子一把一把地往街上扔,她才實在撐不住溜了。
    虞子佩來這兒鬼混是為了不去想秦無忌,至少有一個晚上不去想他。
    未遂。
    虞子佩告訴秦無忌,她跟別的男人上床了。
    他什麽也沒說,除了抱著虞子佩,他什麽也沒說。
    虞子佩是故意這麽幹的。
    秦無忌消除了她對其他一切男人的興趣,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她隻能說愛情真是一個最有權勢的暴君。但是她還是想以最後的力量反抗一下,便跟在朋友那兒遇到的一個男孩回了家。
    小米有一雙女孩子一樣毛絨絨的大眼睛,嘴唇和下巴的線條卻十分硬朗,讓他的整張臉顯得模棱兩可,語義不明。那天他喝了酒,但肯定沒喝多。朋友的新居上下兩層,有個很大的露台,屬於先富起來的藝術工作者。那晚他們抽了太多的煙,熏得我眼淚直流,便一個人溜上了露台。小米跟了來。小米是個帥哥,不是虞子佩喜歡的帥哥,是她大學時一個同宿舍的女生喜歡的帥哥,在操場邊上偷偷地指給虞子佩看。“眼睛很漂亮,嘴巴有點古怪。”虞子佩記得自己當時如此評價。現在他站在虞子佩旁邊,她的評價依然沒變。後來他們各自找了張躺椅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虞子佩是很舒適,他則神情嚴肅,目光陰鬱,不過他一直那樣。
    差不多半個多小時以後,他突然語出驚人:“你信不信?——我會強奸你。”
    強奸我?這算什麽?求愛嗎?虞子佩簡直想笑。“你要真敢強奸我,我還真懶的反抗。”虞子佩心說,不過還是別讓他太難堪了,她繼續神情淡然地看著夜空,沒理他。
    說出來的話再作肯定無聊,他一直坐在虞子佩對麵,神情嚴肅,一動不動,一刻鍾以後虞子佩對他說:“走吧,我想回去了。”他跟著我站了起來。
    “別太計較了,他是個漂亮小夥子,求愛的話又如此與眾不同,我需要一個人,就是他吧。我得死撐著,我得向秦無忌作出一副桀傲不馴的樣子,我不願意愛他愛得太過分,我沒想過這桀傲不馴會在以後給我帶來痛苦,我顧不得去想,我隻想把自己從傻瓜的狀態裏解救出來。”虞子佩這樣對自己說。
    結果並不成功。
    一點也不有趣,一點也不!她隻想趕快離開,最好永遠也別再見到他。下樓的時候我想,完了,這下真完了!
    看到秦無忌的時候,虞子佩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的確喜歡,千真萬確,毫無辦法。
    “告訴我,你跟多少女人上過床?”
    “我沒數過,也許五十個?不會少於這個數。”
    虞子佩被他老實的樣子逗樂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個花心的家夥,你是不是?回答我,你是不是?”
    “知道了,還和我好嗎?”
    “是,我喜歡你。”
    虞子佩把他的頭抱在懷裏,下巴蹭著他的頭發。
    “就算從二十歲算起……”
    “二十一歲。”
    “好吧,二十一歲,到現在,就算二十年吧,每年至少要和二個半女人上床。今年完成任務了嗎?”
    “沒有。”
    “隻有兩個,對不對?你得加油啊。”
    “如果可能我隻願意和你。”
    ——“如果可能”?一個人四十二歲時還說這樣的話?不過虞子佩不想談論這個,隻是笑笑,“我可不想改變你的風格。”
    “我並不隨便跟人上床,跟你們似的。”
    “我相信,看看你對待我的態度。”
    “那是因為看重你。”
    “你也是被耽誤的一代,要生活在現在還不知道會多有作為呢?”
    “這是我第一次跟人談論我的性生活。”他聲明,這讓虞子佩倒有點驚訝了。
    “現在該你回答了。”他看著虞子佩,眼睛裏帶著笑意。
    “我從來不跟人談論我的性生活。”虞子佩耍了個花招。
    聽他這麽說虞子佩忽然放鬆下來,用不著緊張,自己隻是這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沒什麽特別的,好好享用他的愛情吧。
    虞子佩決定就這個問題問問莫仁,看看這新老兩代假情聖的差距,“假情聖”是莫仁的說法。
    “莫仁,你能告訴我你和多少女人上過床嗎?”
    “幹嘛問這個?”他倒很警惕。
    “沒什麽,我隻是想知道一下。隻說良家婦女,那啥不算在內。”
    “我從不找那些!”他聲稱。
    “好吧,”虞子佩表示自己才才不信,“多少?”
    “沒數過。”
    “數一下。”
    “數不過來,我都忘了!”
    “數不勝數吧,一年有沒有十個?”
    “我真的忘了,你問這個幹什麽?”他懷疑虞子佩有什麽詭計,死活不說。
    “我隻是想知道什麽叫作‘假情聖’,有多少量的積累才能叫作‘假情聖’?”
    “那得等我老了以後再告訴你。”
    “無恥下流,你想到多大歲數再收山啊?”
    “找到完美無缺的情人的時候。”
    “到那時候,你的胃口早就吃壞了!”
    “不會的,我有著旺盛的熱情和永不熄滅的好奇心。”
    他得意洋洋地說。
    “虞子佩,看看自己愛過的這些男人吧!”虞子佩在心裏呐喊。
    她記得在一本電影雜誌裏看到好萊塢男星休·傑克曼的采訪,記者問了這個帥哥和她同樣的問題,想知道他是怎麽回答的——“我算不清楚,750  個左右吧?這真的很難記。我想,隻要不超過1000人,應該不算討人嫌吧?”
    上帝保佑這些種馬型的男人吧,怪可憐的,他們與談論的事情無關。
    《鄧肯傳》裏有這樣一章:“這一章可以叫做‘為浪漫的愛情辯護’,因為我發現,愛可以是一種悲劇,也可以是一種消遣,而我以一種浪漫的天真無邪投身於愛情。人們似乎如饑似渴地需要美,需要那種無恐懼無責任而使人心靈振奮的愛情。”
    天真無邪,當秦無忌說“不會少於這個數”的時候,虞子佩已經把他歸入了天真無邪的一類。他的確心地善良,溫柔體貼,懂得愛情的美妙之處。愛就愛吧,快樂就快樂吧,虞子佩很高興遇到他,很高興成為他的情人,成為五十人中的一個。
    問題是:為什麽自己總是愛上這種“假情聖”?
    答案是:他們是讓自己沐浴在愛中的男人,他們有愛的天賦。
    虞子佩很難分辨那巨大的孤獨和傷感來源於什麽,愛上秦無忌這個事實令她整日惶恐不安,心情陰鬱得如同失戀一般。有什麽東西改變了?沒有,唯一的改變是她自己。一早起來她就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麽?為什麽要愛他?為什麽要給自己找麻煩?本來一切都很圓滿,但是有了愛,隻要有了愛,一切就不同了,不再是圓滿,而是巨大的缺憾。
    虞子佩一遍一遍地問自己,終於把自己問絕望了。
    活該!你太自信了,現在就給你個苦頭嚐嚐!你總會愛上那些帶給你痛苦的人,他肯定會帶給你痛苦的,他並沒作錯什麽,他沒有改變,但是他以前帶來的那些歡樂,隻因為感受的不同,輕易就變成了痛苦。沒有期待的時候,他的電話總是不停地打來,等你有了期待,鈴聲便永遠不響了。。。。。。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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