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窮盡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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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了,lee說,我要離開你了。我把一切留給你,但我要出發了。由於陸倩倩的眼光朝地上迷散開去,毫無來由地落在一個電插座上,lee便把他的鑰匙扔在門廳的托座上。然後,他係上大衣的扣子,出了門,同時輕輕地帶上小樓房的門。
    陸倩倩的車子停在外麵,水汽蒙蒙的車窗靜靜地呆在後視鏡底下,lee沒有瞧一眼汽車,就朝六百米之外克通地鐵站走去。一月份第一個星期日的晚上九點,地鐵車廂中空蕩蕩的。裏頭隻有十來個孤獨的人,lee在二十五分鍾之前似乎就變成了他們的一員。平時,要是能在車廂中找到一個麵對麵都空的正座,他肯定會很開心,這就像是為他獨自留的包廂,這是他在地鐵中最喜愛的形象。今天晚上,他甚至沒有想到這一層,因為剛剛跟陸全全演的那出分手戲,現在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但卻不像預料的那樣憂心忡忡。早就預見到了一種更劇烈的反應,混雜著威脅與辱罵的叫喊,他輕鬆了下來但又因這同一種輕鬆而氣惱。
    他把裝著洗刷用具和換洗衣服的小箱子放在腳邊,一開始,他定定地看著前方,機械地辨認著關於路麵材料、房地產雜誌的廣告牌。
    後來,在沃拉站和願望者站之間,lee打開了他的小箱子,取出一份波斯傳統藝術品拍賣目錄來,隨手翻著,一直翻到德萊娜站他下車。
    德萊娜大教堂附近,比地鐵更空的大街上,由電線和燈泡結成的燈彩早已不亮,星星熄滅。
    豪華商店裝飾一新的櫥窗在提醒不在場的過客,年終的喜慶已成尾聲。獨自裹在大衣中的lee繞過教堂,走向連拱廊街偶數門牌號那一側。
    為尋找樓房大門的進門密碼,他的雙手在大衣底下擠出一條道路:左手伸到襯裏口袋中掏記事本,右手探到前胸口袋中挖眼鏡。
    隨後,他穿過門廊,不理睬電梯,堅定地攻向一道傭仆用的樓梯。
    他爬上六樓,喘得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厲害,停在一道胡亂漆成磚紅色的門前,門杠子證明了至少兩次撬鎖的企圖。
    這道門上沒有姓名,隻有一張用圖釘釘著的照片,四角全都翹起來,再現著瑪努埃沒有生氣的軀體,這個先當助手後升為正手的前鬥牛士,後來在  1992年  5  月  1  日被一頭叫庫巴地斯托的畜生像打開一本書那樣打開了心髒:lee在這張照片上敲了兩下。
    等門期間,他右手的手指甲輕微地摳人了他左小臂的內側表皮,就在手腕上一點的地方,那裏,在白色的皮膚下,交叉著許多筋腱和藍色的血管。
    然後,出現了一個叫蘭絲的年輕女子,長長的褐色頭發,年齡不超過三十,個頭不矮於一米七五,她微笑著給他開了門,又一言不發地在他們身後把門帶上。
    而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lee又出門去了他的工作室。
    六個月後,同樣是十點左右,同一個lee在曼穀機場二號候機樓前走下一輛出租車,頭頂著六月份天真的陽光下,還有西北方向的薄薄  雲彩。由於lee趕得太早了,他那趟航班還沒有開始登機:在短短的三刻鍾時間裏,他不得不推著裝有一個帆布旅行袋、一個背包,還有他那件在這夏季顯得實在太厚的大衣的小車,在大廳中轉悠。等他喝了一杯咖啡,買了一些一次性紙巾和阿司匹林後,他就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心靜氣地等一會兒。
    他實在很難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因為一個機場並不是自在的存在。這隻是一個來往過渡的地方,一張篩子,一片平原中央的一個脆弱的麵,一個纏繞有跑道的平台,裏頭跳躍著氣息中噴出煤油味的兔子,一個轉盤,風侵襲進來,驅趕著各種各樣的有著無數來源的微粒--所有沙漠的沙粒,所有江河的片狀金和雲母片,火山灰或  輻射塵,花粉或病毒,香煙灰或稻米粉。找到一個寧靜的角落實在不很容易,但lee還是在候機樓的地下室,找到了一個vip休息中心,在那裏的扶手椅上可以安靜地呆著,不去想什麽大事情。他在那裏打發掉了一些時間,然後去托運了行李,在免稅商店區溜達,他沒有買任何的烈性酒,也沒有買香煙和香水,什麽都沒有買。  他不是去度假的。根本沒有必要加重負擔。
    快到十三點時,他登上一架型飛機,機艙中的背景音樂伴隨他一直到他的座位,音樂的音量調到了最低,好讓旅客靜心。lee疊起他的大衣,連同旅行袋一起塞進行李櫃,隨後安坐在分給他的緊靠著一個舷窗的狹小平米中,他動手整理它:
    扣上安全帶,把報刊雜誌放到麵前,眼鏡和安眠藥放到手邊。很幸運,旁邊那個座位空著,這樣他就可以把它用作自己的加座。
    隨後,老是那個樣子,耐心地等,含含糊糊的耳朵聽到支支吾吾的錄音通告,迷迷茫茫的眼睛跟蹤安全操作演示。飛機終於動起來了,開始還不可覺察,接著動得越來越快,起飛駛向西北方向,朝著那裏的雲層。後來,在雲層之間,lee將從窗玻璃中望出去,分辨出一片海洋,中間裝點著一個他無法確定身份的海島,隨後,將是一片陸地,陸地中央,這一次是一個湖泊,他將不知道湖的名字。
    他打起了瞌睡,他迷迷糊糊看著一片銀幕上電影的片頭字幕,他實在難以看完,空姐們的來來往往讓他分心,她們或許不再是她們曾是的那樣,他孤獨極了。
    在一個經受著二百個大氣壓的座艙中,人們確實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這一迫不得已的孤獨,他想道,也許是個好機會,讓他去總結生活,去反思產生出生命的那些事物的意義。
    他嚐試了一會兒,他稍稍強迫自己,但麵對著由此而來的不連貫的內心獨白,他堅持不了太久,於是,他放棄了,他蜷縮成一團,腦袋麻木起來,他真想好好睡一覺,他向空姐要了一杯喝的,因為喝了將睡得更香,然後,他又要了一杯,好吞下安眠藥片:他睡了。
    在蘇梅島,下了飛機,機場的雇員們似乎不很正常地分散在一片比其他地方都更廣闊的藍天之下,然後,開沃牌客車比其他的客車更長,但是,高速公路的大小是正常的。
    到了市中心後,lee叫了一輛綠牌出租車去港口,海船區,11  號碼頭。
    出租車最後停在港口的一塊牌子前,牌子上用粉筆寫著目的地:曼穀,兩個小時後,花庭號就起航駛向了曼穀。
    五年來,直到一月份的那個晚上,lee離開位於曼穀南郊依西鎮的小樓房為止,除了星期天,每一天他都以同樣的方式度過。
    七點三十分起床,十分鍾上廁所,伴隨無論什麽印刷品,從美學論文一直到卑賤的廣告單,然後為陸全全和他自己準備早餐,特別注意維他命和無機鹽的科學配備。
    這時候,他一邊聽新聞廣播,一邊做二十分鍾的健身體操。這一切之後,他叫陸倩倩起床,給房屋通風。
    接  下來,lee就在衛生間刷牙,直刷得牙齦出血,卻從來不照鏡子看,同時開著水龍頭讓市政公司的十升涼水白白流走。絲毫不改程序地洗臉,從左到右,從下到上。  絲毫不改程序地刮胡子,先右臉,再左臉,先下巴,再下唇,再上唇,最後脖子。當lee一成不變地按照這一程序操作時,他每天早上卻都在問自己如何擺脫這種儀  式,這一問題甚至已經深入到了儀式本身之中。
    從來就沒能夠解決它,九點鍾,他出門去他的工作室。
    他所說的工作室已經不再是一個工作室了。lee開始自稱為藝術家和自認為雕塑家的時候,那還馬馬虎虎算得上是個工作室,自從他改行從事起別人藝術品的買賣後,現在隻有畫廊的後房還被他用作工作室。它位於第九區的一棟小公寓樓的底層,在一條小街上,沒有任何有利因素能促使人在這裏開一家畫廊:貿易批發業活躍的動脈,對街區而言未免有些大眾化了。
    畫廊的正對麵是一個基建工地,工程剛剛起步:眼下正在挖著深深的地基。lee到畫廊後,給自己沏咖啡,消化兩杯摩卡後,打開信件,扔掉主要部分,碰一下拖延了的文件,勇敢地與抽第一支煙的念頭搏鬥著,耐心地等到十點鍾。
    然後,他開畫廊的門打幾個電話。大約在十二點十分,他又打電話,他找人出去一起吃飯:他總能找到人。
    從十五點起整整一個下午,lee照應著畫廊的日常業務直到十九點,這時,他給陸倩倩打電話,用一成不變的詞語對她說,你要是餓了就先吃,不用等我。她總是等著他,二十二點三十分,lee和她上床睡覺,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吵一次嘴,然後在二十三點熄燈。整整五年期間,是的,事情都是如此發生著,直到一月三日突然起了變化。不過,也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起了變化:例如,在蘭絲那狹窄的衛生間中,lee依然如舊地從左到右,從下到上地洗臉,隻是衛生間空間太小,他不得不委曲求全,當然心中不無一絲淡淡的失望。
    但是他不會在她家裏住很長時間,這幾天裏,他就要搬到工作室裏來住了。這個工作室總是缺吸塵器吸那麽幾下,顯得像一個單身漢的洞穴,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逃犯的躲藏處,一份被繼承人緊攥在手中的空頭遺贈。
    五件家具提供了最低程度的舒適,還有一個小保險箱,lee很久以來就忘記了開箱的暗碼,一米寬三米長的廚房中放著一個油跡斑斑的烤爐,一個空空的冰箱,裏頭有兩個幾乎枯萎了的蔬菜,擱架上放著一些過了食用期的罐頭。由於冰箱很少使用,冷凍室裏結起了一座自然的冰山,當這冰山變成了大浮冰時,lee每年都要用一把電吹風和一把切麵包刀來除霜。
    水鏽、硝石和化膿一般的石灰占領了明暗不定的水房,但是,一個壁櫃中藏著六件深色西服、一長列白色的襯衫,以及一整套領帶。這是因為,當lee照應他的畫廊時,把穿戴得無可挑剔當作自己必守的一條規矩:衣著講究甚至刻板,像政客或銀行經理那樣。
    在用作起居室的那一間裏,除了兩張海德堡和蒙伯利埃畫展的海報外,就沒有任何東西能留下畫廊經營者往昔藝術活動的一點點影子。當然,還要除了兩大塊大理  石,不甚雅致,經過了雕鑿,用作矮桌子或電視座,在它們深深的內部,始終為它們自己保留著那一天從它們的腑髒中脫胎出來的形式。這本來可以是一個頭像,一個水泉,一個身體,但lee沒有完成就撂在那裏了。
    眼下,這是一艘長一百米、寬二十米的大船:八個成對安裝的發動機,13600馬力,最高時速可達16.20  海裏,船體吃水7.16  米。lee被安頓在他的艙室中:家具都固定在壁板上,腳踩開關的水龍頭不出水,電視接收器由螺絲擰緊在單人臥鋪的延長體上,床頭櫃的抽屜裏有一本書。外加一個小小的奇怪的通風器,因為暖氣來自內壁,製造著一種在所有的北極裝備上都一樣的三十度左右的炎熱,無論它們是軍艦,拖拉機的駕駛室或者房屋。lee將他的物品分散放在壁櫃裏,把一本論述因紐特人雕塑的著作,放在臥鋪旁伸手可及的地方。九十個男女構成了花庭號的海員隊伍,外加三個lee一下子就分得清清楚楚的女人:一個年輕的花枝招展的小巧女人是管纜繩的,愛咬手指甲的那個是管賬目的,還有一個體質十分理想的護士,略施淡妝,皮膚恰到好處地曬成了古銅色,工作服大褂底下穿得很少,她同時還管圖書室和錄像資料,名字叫絲琳。lee因為很快就養成習慣去她那裏借書借錄像,沒有幾天他就了解得一清二楚,絲琳每到晚上,就去找一個留著小胡子、方下巴、紡錘鼻的無線電報務員。
    這方麵想得手似乎沒什麽希望,但我們走著瞧吧,我們走著瞧,我們還早著呢。和陸倩倩分開,他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想尋找她的填補物的衝動。
    第一天,在甲板上,lee認識了船上的頭頭。船長像個演員,大副像個主持人,但是就到此為止:其他的高級船員,上一等的和低一等的,都沒有什麽特點。寒暄之後,找不出什麽可聊的話題,lee就在破冰船那巨大而又溫暖的軀體中轉悠,他漸漸地被它的氣味吸引。乍一看,這裏一清二白,什麽都聞不到,隨後,稍稍尋找一下,人們就可以在秩序中區分出粗柴油、飯菜、煙草、嘔吐物以及壓縮垃圾的氣息的幽靈,然後,再深入尋找一下,還有一種漂浮的、模糊的背景,混雜有不太幹淨的、發黴的潮氣,海水的蒸汽,從虹吸管中發出的尖聲。高音喇叭嗡嗡嗡地傳出命令,一些家夥在半開的門後捧腹大笑。lee在閑逛中,遇上了各色不同的水手,不過他沒跟他們說話,侍應生和機械工不太習慣非專業人員的在場,而且也總是很忙:由於本職工作的關係,大多數人整天在寬敞的機械艙或配電艙中忙活,它們都位於船的底層,裝備有巨大的機床和精密細巧的儀器。他隻是跟一個年輕的水手稍稍談了幾句,那水手很靦腆,肌肉發達但卻易受傷害,他對飛過的某些鳥兒的嗚叫聲十分注意。比如說,雷鳥,羽毛可用來做鴨絨的絨鴨,管鼻鸌,海燕,我想大概就隻有這些了。
    大概就隻有這些了,多脂肪的飯菜在固定時間才供應,每天晚上,人們隻有短短的半個小時可以在酒吧中坐一坐,付錢喝上一杯兩杯啤酒。過了第一天的發現期後,  從霧蒙蒙的第二天起,時間就開始散成絲絲縷縷。從他那艙室的舷窗中,lee看到海島在他的右方移動,直到他們開始沿著海岸航行,一直駛向海灣,隨後又駛向海峽,其間他們從來沒有覺察到發動機的隆隆聲。
    沉浸在赭褐中透著青紫的高高懸崖中,空氣紋絲不動,冰冷,因而凝重,以它的整個分量壓在一片同樣紋絲不動的沙粒般灰黃色的大海上:沒有一絲風,沒有一艘  船,很快,甚至連一隻鳥兒都沒有,不帶來些許的動作,任何的聲音。海岸一片荒涼,陡峭的絕壁齊刷刷地插入水中,水麵上漂浮著泡沫和苔蘚,像是胡子沒刮幹淨邋邋遢遢的臉。透過大幕般齊整的濃霧,人們可以猜想到而不是看到,過了山崖,冰川的側翼正以它們不被覺察的速度落下來。一時間萬籟俱寂,一直要到遇到大浮冰為止。
    一開頭,由於浮冰還相對很小,破冰船開始正麵撞擊開辟航道。隨後,很快地,它們變得相當的厚,迫使破冰船不能繼續依舊行事。從此,它采取壓冰上行的辦法,  用它的分量把冰壓碎:於是,它爆裂開來,朝四麵八方的無窮盡頭裂開一條條縫隙。lee來到與破冰器隻有六十毫米金屬相隔的艏柱,近距離地聽著撞擊的聲響:舯  樓都在振動,發出奇怪的刮擦聲,尖叫聲,吼嘯聲,低沉的回響,多樣的摩擦。但是,一旦回到甲板上,他就又隻感覺到一陣輕微而持久的碎裂聲,像是一塊布料在紋絲不動地、安安靜靜地停在海底的核潛艇上麵毫無阻力地被撕裂,而潛艇中的人還在打牌作弊,無謂地等待著撤消命令。
    他們繼續航行,日子一天天過去。途中沒有遇到什麽人,除了有一天碰到另一艘同型號的破冰船。兩船相會,停了一小時,兩位船長交換了地圖和航海記錄,盡此而已,之後,船又重新前進。這是一些從來沒有人來過的地域,盡管好幾個國家都對它多少聲稱擁有主權:斯堪的納維亞諸國,因為最早在這裏進行勘察的人是從他們國家來的,俄羅斯。因  為它離這裏並不遠,加拿大,因為它很近,美國,因為它是美國。
    有兩三次,他們都能看見拉布拉多海岸上荒涼的村莊,最早是由中央政府建造的,是為了土著的福利,從發電中心到教堂,一應俱全。
    但是,由於這一切不適合當地人的需要,他們就把村莊給毀了,最後拋棄了它們,出外去自殺。
    在一些破漏的船隻附近,四散地堆著一些海豹的屍體,幹柴似的,有的還吊在木架子上,使人回想起這種保護食物不受白熊偷襲的方法。
    這很有趣,這空無而又崇高,但幾天下來,就有一點枯燥了。正是這時候,lee變成了圖書室的書蟲,從中借出不少關於極地探險的經典作品--格裏利、南森、巴  倫支、諾登舍爾德--以及各種各樣的錄象帶--《裏約布拉沃》、《生死吻我》
    當然,但也有《性情反常的想象》或《貪婪的女行者》之類的帶子。他隻有在確信了若絲琳與無線電報務員的關係後,才去她那裏借這後一類作品的:
    從此後,盡管他心中再也不存希望跟那女護士來一腿,卻再也不怕在她眼中威信掃地了。其實根本用不著那麽謹慎:當若絲琳漠然地在他的借閱證上登記《啟示錄四騎士》或《把我們塞滿》時,她隻是平靜地微微一笑,充滿著母愛般的寬容。這一微  笑是那麽的令人放心,那麽富有嘉許性,lee很快就不再猶豫了,他三天兩頭地找一些簡單的借口——頭痛腦熱啦,腰酸背痛啦——請她給治一治,敷料啦,按摩啦。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進行得不賴。
    而在六個月之前,進行得不怎麽好的,是畫廊的事務。因為在那個階段,藝術品市場不很景氣,隨便在這裏提一句,lee最近做的那次心電圖同樣也不太好。  他已經發作過心髒病,一次輕微的心肌梗塞沒有造成其他後果,隻是使他戒了煙,在這一點上,專家菲爾德曼的態度強硬得不容商量。迄今為止,如果說他那帶有”  萬寶路”的生活好比是攥著一條有結的繩子向上爬,那麽,被剝奪了香煙的日子。從此後就像是在爬一條滑溜溜的繩子。
    最近幾年裏,lee建立了一個小小的藝術家關係網,他定期地拜訪他們,盡可能地給他們一些建議,顯然也叨擾他們。因為以前經曆的關係,他們中沒有雕塑家,但  是,當然有畫家,例如布克勒、斯蓬提尼、古爾代爾,尤其是馬爾提諾夫,這段時間裏,他飆升得很快,他隻用黃顏色作畫,此外,還有一些塑型藝術家。
    比如說,艾利,他是超高溫方麵的專家,設計了封閉風道的鼓風機,還有埃斯特,他四處安放冰糖和滑石粉的小堆堆,基馬爾,他放大昆蟲咬出的傷口,拉基普,他毫無例外地拿睡眠做試驗。但是,首先,這些作品近來沒有人再那麽想要了,其次,這些藝術家,特別是受驚地醒來的拉基普,終於讓lee明白到,他的拜訪真是不適時宜。
    無論如何,這一切現在再也不怎麽賣得動了。興旺時代結束了,沒有了哇啦哇啦的電話,沒有了不斷吐出消息的傳真,全世界的畫廊不再打聽藝術家的消息、藝術家  的觀點、藝術家的傳記與照片、藝術家的作品展覽的目錄和計劃。曾經有過好幾年相當有趣的藝術狂熱,那時候,關照所有這些藝術家,為他們找到柏林的獎學金,  佛羅裏達的基金,斯特拉斯堡或南錫藝術學校的一個職位,根本就不是什麽難題。但是,這一切的時尚似乎已經過期,財運也好像枯竭了。
    由於無法說服足夠的收藏家購買這些作品,此外還看到人種藝術漸成氣候,lee近期內終於轉移了他的行動領域。他悄悄地遺棄了塑型藝術家,不過當然還繼續關照著他的那些畫家,尤其是古爾代爾和馬爾提諾夫--前者已在走下坡,後者則如日中天--但他現在打算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更為傳統的實踐上。班巴拉人藝術,班  圖人藝術,平原印第安人的藝術,諸如此類的東西。為使他的投資能得到有效的建議,他雇傭了一個叫吉諾拉的能幹的信息專家給他收集情報,吉諾拉每星期還到他  的畫廊來三個下午,照應鋪麵。
    這位吉諾拉盡管滿肚子的專業學問,外表卻叫人無法恭維。吉諾拉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弧圈人。脊柱彎曲,麵容纖弱,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左右不一,不太嚴整地遮蓋了上嘴唇,甚至進到了他的嘴巴裏頭,兩叢鼻毛支棱著從鼻孔裏溜出來。
    小胡子太長了,不像是真的,簡直可以說是一撮貼上去的假胡子。
    吉諾拉的動作是波浪般的,成圓形的,他的舉止和他的思想也是歪歪扭扭的,甚至連他的眼鏡腿也是曲曲彎彎的,兩片眼鏡玻璃也不呆在同一層樓上,總之,他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直的。吉諾拉,你稍稍挺直了,lee有時惱火地對他說。另一位卻我行我素,好吧,活該。
    離開他在依西小樓房後的最初日子裏,lee著實好好地利用了一下他那新的生活秩序。在蘿蘭絲家,他享用了一條毛巾,一隻碗,還有半個櫃櫥,他先是每天夜裏都  睡在連拱廊街她的家中。後來,漸漸地每況愈下:開頭隻是兩天一次,接著三天一次,很快四天一次,其他的夜晚lee在畫廊中度過,一開始一個人,後來就不是一  個人了,直到有一天,蘿蘭絲發了話:你走吧,現在,你找死去吧,你伺候你的小買賣去吧,滾。
    行,我走,lee說,然後在心裏說,我才不在乎呢。但是,一個寒冷的孤單之夜,他在畫廊的後堂被凍醒,便早早地起床,出門去找離得最近的一家不動產事務所。這個可憐的工作室,再也不能呆下去了。別人建議他去看一看一個很不一樣的一套公寓,在阿姆斯特丹街。是奧斯曼時期的典型玩意,你瞧好吧,事務所的人  說:天花板上裝飾有線腳,鑲木方材地板,雙起居室,雙過道,雙玻璃門,大理石壁爐上立著高高的鏡子,房間之間的過道很寬,外帶仆人間,需付三個月租金的押  金。好的,同意,lee說,我要了。
    他安頓了下來,花一星期工夫,買了一些家具,修整了一下水管。
    一天晚上,當他安坐在一把  嶄新鋥亮的扶手椅中,一杯酒在手,不時斜一眼瞅一下電視,終於感覺到自己是在自己家中,這時,有人摁響了門鈴,原來是吉諾拉不期而至。我隻是經過這裏,德  拉艾說,我隻想對你說個事兒,我沒打攪你吧?從原則上說,腰背腿腳全都佝僂著的吉諾拉是無法把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藏在背後的,不過這一次,他的身後似乎有  什麽人影,隱約晃動在過道的陰影中。
    lee微微地踮起了腳尖。對了,吉諾拉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請原諒。我是跟一個朋友一起來的,她稍稍有些靦腆。可以進來  嗎?
    每個人都可以觀察到,有那麽一些人擁有植物般的身體。一些人令人聯想到枝葉、樹木或者花朵:向日葵、燈心草、猴麵包樹。說到吉諾拉,他總是衣冠不整,使人  想起那些生長在城市中的無名植物,灰不拉幾的,從某個破敗的貨棧院子的磚石縫中鑽出,從毀坍的牆麵裂口中拱出。消瘦,弛緩,隱蔽,但卻倔強,它們具有,它  們知道它們在生命中僅僅具有一個微小的使命,但是它們知道怎麽履行它。
    如果說,吉諾拉的外貌體形,他的行為舉止,還有他混亂的口頭表達,很容易就這樣叫人聯想到生命力頑強的雜草,那麽,陪他來的那個女朋友則象征了另一種植物  的風格。乍一看去,這位叫薇克圖娃的漂亮植物很是文靜,顯得更像是野生的,而不是裝飾性的或點綴性的,更像曼陀羅,而不是含羞草,少芬芳而多荊刺,總之,  不太隨和的外表。無論如何,lee立即明白到,他一見她便錯不開眼珠了:當然啦,他說,請進。隨後,他隻用一隻不專心的耳朵對付著吉諾拉糊裏糊塗的話語,全  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薇克圖娃身上,不時與她的目光交叉,表麵又裝作滿不在意的樣子。粗粗看來這是白費心計,要贏到手還早著呢,"但誰也說不清。不過,這天晚  上吉諾拉所講述的倒不是無趣的瑣事。
    1957  年  9  月  11  日,他敘述道,在加拿大最北部,一艘叫奈西裏克號的小商船被擱卡在馬更些區的海岸  上,具體地點迄今為止還不能確定。當奈西裏克號航行在劍橋灣鎮和圖克托亞圖克之間時,它被緊緊地卡死在浮冰中間,船上裝載著狐狸、熊和海豹的皮毛,還有一  批極其珍貴的古董,是當地有名的藝術品。
    撞在一處暗礁上擱淺後,它便立即被飛流而來的冰塊圍裹住。船員們步行著逃離癱陷的貨  船,以好多人手腳凍壞為代價,曆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地逃回最近的基地,在基地,一些人就不得不被截肢。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盡管船上的載貨價值連城,這  一區域的偏僻還是令哈得孫灣的輪船公司望而卻步,放棄了搜尋計劃。
    吉諾拉帶來了這些他剛剛獲悉的信息。提供消息的人甚至還告訴他,假如好好探詢一番,他們還會得到更細節化的情報,得到有關奈西裏克號的確切坐標。這一切,  當然,是僥幸獲得的,但是,如果事情明確下來後,探險活動將帶來頗大的收益。通常來說,確實,發現一種人種藝術品或一件古董的信息都是經過了四五道手才得  來的。首先,往往是發現物品的一個可憐的當地人;然後,是監督著這種販賣的地方上的頭頭;接下來,是在這方麵有經驗的特殊中介人;最後,才是畫廊經營者和  收藏家,他們構成長鏈上的最後一環。這整個的小世界,顯然是在不斷地增大,而每過一道手,物品的價錢至少就要提高三倍。
    但是,那天晚上,說實在的,lee並不怎麽專心於這一故事,他太關注那位薇克圖娃了,他想象不到,一個星期後她會搬到他這裏來住。要是有人告訴他這一點,他  無疑會欣喜若狂,盡管同時或許不會不感到一絲不安。而要是有人還明示他,今晚相聚於他家中的三個人,每一個都將在月底之前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消失,當然包括  他在內,那麽,他的不安無疑還會更添三分。
    將穿越北極圈線的那一天,船員們會很正常地慶賀這條線的通  過。人們以一種影射的方式向lee預告這一事,調子挖苦嘲諷,透出模糊的恫嚇,帶有秘密道會命定的印記。然而他卻不知其中的威脅,猜想這一儀式是特意為經過  赤道和南北回歸線而保留的。但是,不:那些玩意兒同樣也在寒冷中慶賀。於是,那天早上,三個化裝成女惡魔的水手,大喊大叫著衝進lee的艙房,蒙住他的眼  睛,然後連推帶搡地把他帶人橫七豎八的道巷網中,一直帶到臨時設置成黑糊糊一片的運動廳中。有人摘掉了他眼上的布條,隻見中央的一張台子上端坐著由船長和幾個中級船員裝扮成的海神。侍應部領班扮作尼普頓,頭頂王冠,身披長袍,手執三叉戟,腳登潛水蹼,身邊是那位愛啃指甲的女人,她扮演安菲特裏特的角色。海洋之神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喝令lee跪下,跟著他重複亂七八糟的咒語,一柞一柞地丈量運動廳的麵積,用牙從一個裝番茄沙司的盆子裏咬出一串鑰匙來,還  有其他無傷大雅的作弄。lee一個勁地求饒,似乎發現尼普頓在悄悄地罵著安菲特裏特。這之後,船長發表了一通演講,發給lee一份證明他通過北極圈線的證書。
    完了之後,他們就進入了北極圈,開始發現一些冰山。但隻是遠遠的:那些冰山,船隻最好還是避開它們。它們有時候零碎地漂來,有時候聚集在一塊,一動也不動,像是拋了錨的巨大艦隊,其中的一些還又光滑又閃亮,通體是晶瑩潔白的冰,有一些則被冰磧汙濁了,變得發黑發黃。它們的輪廓描繪出動物的身影或者幾何圖  形,它們大小不一,從旺多姆廣場到瑪斯田園校場不等。然而比起南極洲的冰山來,它們看起來更為穩妥,更為衰竭,畢竟,跟它們相對應的南極洲的冰山在以大塊  台地的形式,若有所思地移動。同樣,它們也更為執拗、無形和細巧,就仿佛它們在一種不踏實的睡眠中多次地翻身。夜裏,當lee睡得同樣不安穩時,他也起床,  來到甲板上,跟值班水手一起打發時間。黎明時分,四周一溜地排列著舷窗的甲板顯得寬廣而又空蕩,像是一個候見大廳。在一個睡眼惺忪的高級船員的監視下,兩  個水手四小時一班地輪換把舵,觀察儀器和雷達,眯縫的眼睛盯著照準儀。lee找到一個角落,在厚厚的機織地毯上安坐下來。他瞧著被探燈的強光照得雪亮的景  色,盡管他實際上真沒有什麽可看的,什麽都沒有,惟有隱在黑色中的無窮的白,那麽少的東西,有時候竟是太多。為了找點事情,他查看起了桌子上的航海圖、全  球定位係統和氣象儀。在值班水手的指點下,他很快人了門,他通過掃描無線電接收器的所有頻率,終於打發了時間:一切隻需短短的一刻鍾,得到的永遠是這一  點。
    實際上隻有一件事,出於技術的原因,他們停在了浮冰中央。他們扔下了一把梯子,梯子的橫檔上冰塊形成了小小山峰的側影,lee爬下去溜了一圈。寂靜,始終如一,沒有任何聲音,除了他自己被埋沒在雪中的腳步聲,風的呼吸聲,以及一隻鸕鶿的一兩聲嗚叫。
    盡  管告示在先,lee還是走得遠了些,他發現一片浮冰上有一家子柔軟的海象在睡覺,彼此緊緊地擠靠在一塊。公海象時不時地睜眼看一看,好像在保護著它的一家。  老年的公海象守著自己的伴侶,長著胡子的禿頂上,有時露出搏鬥留下的傷口。一頭雌海象時不時地睜開一隻眼睛,用鰭足給自己扇了扇風,然後又睡了。lee回到  了船上。
    隨後,萬物又恢複了進程,沒完沒了。然而,有一種辦法可以用來與厭煩作抗衡:
    像切香腸那樣把時間切成一段段的。把它分割為天(離到達之日還差  7  天,差  6天,差  5  天),但同樣分割為小時(我感覺有些餓了:離吃午飯的時間還差  2  小時),為分鍾(我喝了我的咖啡:正常地算來,離我去廁所還有  7  分鍾或者  8  分  鍾),甚至分割為秒(我在甲板上走一圈,差不多又減去了  30  秒;在作決定去轉這一圈和隨後的反思之間,我又救下了一分鍾時間)。很簡單,就像在監獄中那  樣,隻要以可能的一切來計算和衡量時間--餐飯、錄像、填字遊戲或連環畫--就可以打發厭煩去見它的鬼。盡管人們照樣可以什麽都不做,躺在他的鋪位上,穿  著恤和頭一天的短褲,隨便讀些什麽度過一個上午,把洗臉和穿衣往後挪。浮冰把一道耀眼刺目的白光投射在船舷上,活活地闖入到船艙中,由於無影效果而不帶來半絲的陰影,他們把一條毛巾什麽的掛在窗洞上,他們等待著。
    但是,畢竟還有一些消遣,意義不大:輪機長和負責安全的人定期來檢查船艙,操訓疏散練習,卡著秒表比賽穿戴恒溫中會自動漂浮的救生衣。
    他  還能常常地到女護士若絲琳那裏去,當那位無線電報務員在崗上工作時,他可以冒險向她獻上個小殷勤,他可以誇獎她技術高超,外貌美麗,在這樣的氣候下還能擁  有古銅色的皮膚。他後來由此得知,為了保證婦女的健康,人們早就達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做法,在沒有陽光的地區,女性船員有權每星期享用四小時的紫外線照  射。
    其餘的時間就是星期天了,一個永恒的星期天,捂在毛氈中一般的寂靜造成了聲響、事物甚至時間之間的一種距離:潔白令空間攣縮,寒冷減緩了時間的流程。
    在破冰船羊膜般的溫暖中,有一些東西在麻木,人們甚至都不想在這種僵硬中動彈一下,自從穿越了北極圈線,他們的腳就不再踏入運動廳一步,他們基本上都在吃飯時  相聚。
    薇克圖娃的瞳孔成點狀,虹膜呈電綠色,像是老式無線電收音機的小窗眼一般,微笑冷冷的,但畢竟是微笑,她已經搬到阿姆斯特丹街來住了。
    她來時並沒有帶多少東西,僅僅隻有一個小旅行箱,一個背包,進門後放在門口,仿佛就在火車站的寄存處隻放一個小時。而在浴室中,除了她的牙刷,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匣子,裝著三個可折疊的化妝盒和三套美容物品。
    她留下了,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一把扶手椅中看書,麵對著一台開著的但卻處於靜音狀態的電視機。她不怎麽愛說話,反正幾乎不談她自己,你問她一個問題,她往往  以另一個問題來回答。她好像總在提防著什麽,即便外部沒有任何威脅的跡象,她還是一副猶疑的模樣,偶爾,她倒也冒險催生出一些進攻性的念頭。當lee接待來賓時,她總是裝作自己也是來賓的樣子。弄得他以為她甚至會在午夜時分跟其他人一起離開,但她留下來了,她留下來了。
    薇克圖娃來lee家的後果之一,便是吉諾拉也來得更勤了,但他還是那麽不修邊幅。一天晚上,他來阿姆斯特丹街時穿戴得比平時更為邋遢———派克大衣已不成形,衣擺在一隻綠色的長襪子上晃蕩著———lee覺得實在看不下去,就在他臨走時叫住了他,他把吉諾拉拉到過道裏,吉諾拉,別把你弄成這副鬼樣子,他告誡他,當他  來照看畫廊的時候,最好穿得稍微體麵一些,一個藝術品商人總該注意自己的儀表吧,吉諾拉看著他,沒有明白。
    你不妨站在收藏家的立場上想一想,lee低聲堅持說,又摁了一下樓梯定時燈的開關。他要來買你一幅畫,這位收藏家。他猶豫了。你知道這對他意味著什麽,購買  一幅畫,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是那麽害怕白白糟蹋了他的錢,害怕他不懂內情,害怕錯過凡高,害怕她妻子會說他什麽,所有這一切。他是如此的害怕他再也見不到  它了,那幅畫,不是嗎。他隻能見到你,畫商,穿著畫商衣服的你。
    這麽說來,他放在繪畫上的,是你的那副外表,明白我的話嗎。假如你穿著寒酸的衣裝,他放到  畫上去的,將會是你整個的悲慘樣。那麽,當你的外表無可挑剔時,情況則相反,於是,畫就很好,於是,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我們,明白了吧。
    對,吉諾拉說,我想我明白了。好吧,lee說,那麽明天見。你以為他明白了嗎?
    隨後他又問了一句,毫不希望有什麽回答,但薇克圖娃早已經上床睡覺了。
    lee一盞一盞地把燈熄滅,摸黑來到了臥室,而第二天下午,他出現在畫廊中時,穿著一件栗色粗花呢上裝,天藍色條紋襯衫,金褐色織花領帶。
    吉諾拉來得更早,胡子沒刮幹淨,穿的還是那老一套,隻是比昨天更皺巴了,可以相信他是穿著衣服睡的,你給我瞧瞧這件襯衫。
    我想,奈西裏克號的事有了進展,吉諾拉說。什麽號?lee說。那艘船,那邊的,吉諾拉說,你知道,裝著古董的那艘船。我想我已經找到知情者了。啊,對了,lee含糊其詞地說,被大門的鈴鐺聲分了神。注意,他噓了一聲,有人來了。
    是雷巴拉。
    雷巴拉,他們認識他,是個常客。
    他  做生意大大地掙了一筆錢,也大大地厭倦透了,因為他並不是每一天都激動萬分地擁有維爾克羅公司的世界壟斷權。他稍微開心的唯一時刻,是。在他前來購買藝術  品時。他同樣也喜歡別人給他建議,給他指明藝術動向,帶他去見藝術家。有一個星期天,lee曾帶他去參觀蒙特雷伊門附近一個雕刻家的工作室,雷巴拉這位從來  不離開第七區,即便離開也隻是為坐他的噴氣式專機飛越大西洋的人,在穿越十一區時不禁激奮異常。啊,這種建築,這種異國情調的人們,真令人難以相信,我真  願意每星期天都跟你一起來參觀。真是神奇。他的一天沒有白過,雷巴拉。盡管如此,他還是屬於遲疑不決的那類人。眼下,他正圍繞著馬爾提諾夫的一件相當昂貴的黃顏色丙烯酸大型作品轉悠,湊近看看,退遠看看,再湊近看看,三番五次。稍  微等一下,lee始終低聲地對吉諾拉說,你等著瞧吧。我去殺一殺他的信心,他們喜歡這個。
    喂,他走近馬爾提諾夫的作品時開口說,你喜歡它嗎?  這裏頭有一種東西,雷巴拉說,真的有一種什麽東西。我覺得是,你瞧,怎麽說呢。我知道,我看得出來,lee說。但是,總的來說不是特別好,坦率地講,還遠遠  不是這一係列中最佳的(這是一個係列,對吧),另外,無論怎麽說,它都還沒有最終完成。更不用說價錢也著實貴了些,馬爾提諾夫。
    是嗎,另一  位說,我倒覺得配上這黃顏色,真的有某種東西在顯現。當然,lee退讓了,畢竟還不錯,我不說什麽了。不過,總歸還是貴了一些,貨真價不實。
    若是換了我,我  倒要往那上頭瞧一眼,他接著說,手指著一件由四個漆成淺綠色的鋁方塊獨立並置的作品,它倚靠在畫廊的一個角落裏。這個,很有趣。這很快就將上漲不少,但目  前的價錢還算適中。此外,你瞧,它多麽亮啊,不是嗎?
    很顯然。很光亮。
    這畢竟算不上什麽,企業主說。我是想說,人們看不出什  麽稀奇來。乍一眼看去,lee說,人們可能就這樣評估它了。但是等你回到家中後,你的牆上至少有了它,你不至於感到別扭。這倒是。我要想一想,雷巴拉一邊說  一邊離去,我會和我妻子再來看的。好了,lee對吉諾拉說,你等著瞧吧。我敢肯定他會來買下它的,這一件馬爾提諾夫。有時候,必須跟他們作對。必須給他們一  種印象,他們是從他們自身出發考慮的。瞧,又有另一位來了。
    這另一位是個畫家,lee照應他已經有十年了,他名叫古爾代爾,四十八歲,笑眯眯的,嘴唇下麵長著一顆痣,痣上有毛,穿一件法蘭絨的上裝,腋下夾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畫框。他帶來一幅畫,來探聽消息。
    這不算特別行得通,lee說,聲音懶洋洋的。你還記得巴揚克斯,他買過你的一幅畫。他又把它還給我了,你的那幅畫,他不想要了,我不得不又收下來。還有庫爾  江,你還想得起來吧,他本來打算買。好了,最後,他不再買了,他寧可買一幅美國畫。另外,你有兩幅大畫轉到了拍賣會上,價格低得微不足道,坦率地說吧,賣  得實在很一般。好的,古爾代爾說,笑得不那麽盡興了,打開牛皮紙包的畫框,我帶來了這個。
    同樣,應該看到,這總歸是你的錯,lee繼續說,對那幅畫連看都不看一眼。你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就從抽象派轉向了形象派,我可好,不得不徹底調整我對  你作品的策略。你知道,這會帶來好多問題,畫家隨時隨地做改變,人們期待著一個玩意,隨後他們失望而歸。你知道,一切都標記好了,畢竟,對我來說,推促某  種不太動的東西更容易些,不然的話,說不定就會災禍臨頭。你知道得很清楚,這一切十分脆弱。最後,我對你說這些,還該由你來拿主意。無論如何,這一幅我不  能接受,我想把剩餘的先打發掉。
    沉默了一陣,然後古爾代爾草草包起了他的畫,朝lee點了點頭就出了門。在人行道上,他遇上了前來的馬爾提諾夫。馬爾提諾夫是一個年輕家夥,目光中透出天真  的狡黠,他們閑談了幾句。他正在攆我呢,這混蛋,古爾代爾說。我很驚訝,馬爾提諾夫勸慰他說。他知道你所做的是什麽,他對你有信心。他畢竟還有一點點藝術  感覺。不,古爾代爾說,再也沒有人有藝術感覺了,說完就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遠去。唯一還有一點點藝術感覺的人,就是那些教皇和那些國王。然後,再也沒有任何  人了。
    這麽說,你見到古爾代爾了,lee說。我剛剛碰上他了,馬爾提諾夫說,他那神色不太對頭喲。一堆徹頭徹尾的破爛貨,lee說,經濟上根本就行不通,隻是一攤象  征性的廢料。至於你嘛,這段時間裏還算不賴。一個家夥剛剛來看過,他肯定會要你的那一大幅黃顏色。除此之外,眼下你在做什麽呢?我嘛,馬爾提諾夫說,我那  裏有個垂直係列,我要從中選出兩三件參加一個集體展覽。等一下,lee說,你說的是怎麽一回事來的?沒什麽,馬爾提諾夫說,僅僅是為了信托局。
    什麽?lee  說,你要參加在信托局舉辦的一個聯展嗎?這又怎麽啦?馬爾提諾夫說,信托局,這很好啊。我個人覺得,lee說,你在信托局辦展覽是很可笑的。
    很可笑。更何況,還是一個聯展。你在貶你自己價。這話我可告訴你了。好吧,總歸,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接下來,lee懷著一種相當糟糕的心情,聽吉諾拉給他講有關北極藝術的概述:
    伊皮尤塔克派,圖勒派,喬裏派,比爾尼克和登比派,公元前  2500  年至前  1000年之間的古代捕鯨文化。當吉諾拉比較著種種材料、影響和風格時,lee有些心不在焉,而當吉諾拉開始談及數字時,他的注意力才集中起來:這個被遺棄  在冰天雪地中的沉船的故事,如果得到證實的話,越來越顯得切實可行,值得走一趟。然而眼下,它還沒有被證實,還缺少更精確的信息。
    但是,一月份已經隻剩下最後幾天了,不管怎麽說,吉諾拉提醒道,即便知道得更詳細,極地的氣候條件絕不允許人們在春天之前出發,在高緯度的極地,一直要等到春天,太陽才會升起。
    lee睜開眼睛時,太陽才剛剛升起:在艙室的一麵牆上,舷窗畫出一個灰藍的淺色方塊。在狹窄的床鋪上,要朝對麵的牆壁翻一個身,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隨  後,等翻過身去,lee卻隻有三十厘米的床墊安放他的肋部,但是,比起別的早晨來,今天他至少感到更暖和些。他試圖以原地爬動的微弱運動,固定住他的姿勢,  但願能行,但卻不行。隨後,當他嚐試著加強這些動作,來贏得一些熱乎乎的地盤時,一記突如其來的逆向推動把他頂得後退:lee從床鋪上掉了下來。
    落下時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右肩上,他還以為脫了臼,顫抖起來。原來卻不是:
    艙室的地上冷得不得了,加之lee全身赤裸,除了一塊手表,便是一絲不掛。他四肢支撐著爬起來,然後,一邊撓著頭皮,一邊定睛看到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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