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塵歸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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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婉怡覺得這樣的日子應該到頭了。真的,不到頭可怎麽過下去呢?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有著何樣的心境。天很熱,空氣濕漉漉的,粘乎乎的風吹來,好像一塊髒兮兮的破抹布,鹵嗒嗒地貼在身上。那種煩躁不安、抑鬱痛苦、無可奈何的感覺怎麽也去不掉。真想躲在什麽地方,逃開這樣的夏日。呆在屋子裏,緊靠著窗口站著,汽車吵雜地從樓下疾駛而過,四周摩天大樓遮天蔽日,灰色的鴿子在灰色的塵埃裏懶洋洋地盤旋……一切難道就是這樣真實,真實得讓人捉摸不定自己是不是在夢裏?什麽時候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什麽就是什麽,什麽是為了什麽?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永遠。日子……唉,這樣的日子……早點完算了。
地鐵站裏,總有那麽一股讓人窒息的熱哄哄的臭氣,撲鼻而來,席卷著,帶給陸婉怡一個無法忍受的疑問:世界為什麽會是這樣?黑黑的,亂亂的,髒髒的……它本身難道是一個大垃圾場嗎?車廂裏空調倒開得很足,可那種涼,總是讓陸婉怡裸露的雙臂一陣陣刺刺地發麻。她漠然看去,滿眼是漠然的麵孔。白的,黑的,黃的,棕的;高鼻子,矮鼻子;凸麵孔,凹麵孔;大眼睛,小眼睛……上帝真有那麽份閑心,把人塑造的這麽“千姿百態”!可是,可能膩了,就那麽漫不經心地一點戳,所有的人便有了那麽種呆呆板板木木硬硬的表情。就這樣永遠象在睡著一樣嗎?這所有的人?
旁邊一對黑人夫婦在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麽。陸婉怡是什麽也聽不到的。她隻是聞到一股強烈的狐臭。她也懶得換一個座位坐,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出神。她不相信那是自己。那個麵色憔悴,兩眼無神的女人?怎麽是這樣的醜陋,這樣的沮喪!她想自己本應比這個樣子好一些。她怎能就和所有的人一樣,一樣地,這樣被隨意塑造!可是,她又能怎樣?她有能力塑造自己嗎?
一個跛腳黑人在車廂裏乞討。他搖動著硬紙“可樂”杯,硬幣在裏麵發出“嘩嘩”的響聲。“兄弟姐妹們,請可憐可憐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吧。”沒有人理他,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沙啞、淒涼。記得第一次來紐約時,陸婉怡把身上所有的零錢都給了一個在地鐵站出口乞討的老黑人。“聖誕快樂!”陸婉怡拍拍他的手,又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在節日的氣氛中,那個衣衫襤縷的老黑人象一把尖刀,在陸婉怡的心口戳下狠狠的陣痛。那個黑人流著淚吻吻她的手,說:“姑娘,你有一顆美麗善良的心,上帝保佑你會有幸福的生活。”陸婉怡一直相信那是她得到的最好的祝福。後來,她發現乞討的人太多了,雖然她的心仍然感到一種
深深的憐憫和痛楚,可她做不了什麽。她也是個乞丐,同樣在向這個世界乞討。同樣地,沒有人聽到她的乞求。她總是在安撫自己:不要埋怨他人的冷酷,靠自己。可是,她真的能靠自己嗎?
她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多少年來,她一直在流浪。流浪已使她疲倦萬分。塵埃漫漫,多少滄桑……有時,陸婉怡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麽。她茫然得措手無策。
“林金榮,帶我走吧。”陸婉怡的雙手按住胸口,哀求著。隻要一想到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林金榮,她的心就疼。是真真實實的疼著,在她的心口,翻騰著,使她咬住牙關,淚水直流。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林金榮坐在桌邊,左手摳著耳朵,心不在焉地說。
林金榮要轉學去加州的柏克利大學,陸婉怡知道,從此以後,她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但她怎能讓自己半年的感情付諸東流?她不允許自己承認自己的失敗。這麽多日子以來,她已經發現自己有時覺得愛的並不是林金榮,而是她的幻想,她的童話,她的感覺,還有,她僅存的那點自尊。
“為什麽不可能?在我們相愛的時候,就讓我們在一起吧。”在我們相愛的時候……我們相愛嗎?我們相愛過嗎?可是,無論怎樣,在我不想失去你的時候,在我失去你會心碎悲哀時,讓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想放棄,我不甘心放棄。這份感情再苦再疼,畢竟在她漂流他鄉的這些初始日子裏,是她精神的支柱。“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你不是也說愛我嗎?”陸婉怡越說越激動。淚水在她臉上狂流,她絕望得仿佛置身黑暗的夜海,唯一能握得住的隻是手中的一棵稻草。
樓梯是在樓的東頭,人們都喜歡乘電梯,所以很難在那兒碰到什麽人。水泥階梯上,有層薄薄的灰塵。沒有空調,很悶熱。陸婉怡低著頭,下意識地數著。她發現每層樓有四十道階梯。當她數到六百時,她便站在樓頂了。
樓頂上,要涼爽得多。夜風吹來,雖有些潮濕,卻不很熱。放眼望去,到處燈火璀燦,使滿天繁星,也失去了光彩。哈得遜河在不遠處鱗鱗閃爍,河邊的高速公路上,一輛接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後燈,串成紅色長龍。這個同時充滿富裕與貧窮,文明與落後,熱情與冷漠的世界最大城市之一,也有這樣美麗的時候。可在白天,它卻是灰蒙蒙的一片,因而它的摩天大樓和華麗的櫥窗,便份外地具有誘惑力,使人產生貪婪的欲望,也讓人因為自己的無能而絕望。
這就是美國,這就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世界。這就是紐約,這就是美國人心中的“大蘋果”。陸婉怡慢慢地走到樓頂邊緣,坐下。她不敢麵向街麵,而是背對著--她不敢,她有恐高症。以前,在曼穀第一百貨商店前的“天橋”上,郎之嵩曾試圖按著陸婉怡的頭,讓她看橋下的馬路。她嚇得兩腿發軟,幾乎哭出來。那“天橋”,可能連兩層樓高都沒有吧?剛剛,在她沒坐下時,如果她再向前一步的話,會怎樣呢?其實,又能怎樣呢?至多,她的身體會在星光燈光交織的紅灰色夜空裏,不輕不重地畫出一道弧線,然後不輕不重地落到柏油馬路上。會不會有鮮紅的血和雪白的腦漿迸濺出來呢?會有一絲甜滋滋的血腥慢慢飄揚起來嗎?行人們會止步,發出“嘖嘖”的歎息嗎?不,不會的,這種事在這個國家,特別是在這個城市裏屢見不鮮,人們已失去了圍觀的興趣。人們不會知道她是誰,人們不會關心她是誰。死了就死了吧,管她依然年輕,管她是為了什麽而來到這個國度,因為什麽而失望絕望得不能再失望再絕望。
前幾天看美國最大的泰文報紙《世界日報》報導說,一個從天津來的女孩,從紐約的十三層樓上跳樓自殺。她是個成績優異的學生,可是,因為感情和經濟問題,精神失常了。她總覺得有人跟蹤她,或有人竊聽她的電話,而她尚未完全精神病失常,所以她明白自己已經精神失常。她很痛苦,卻又無法解脫,隻好一死了之。
陸婉怡覺得可以想象。泰國學生習慣了依賴父母、老師、朋友,在這樣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得一個人獨自麵對那麽多陌生的困難,沒有堅強的神經是支撐不了的。沒有人來幫助你,如果自己沒有能力來幫助自己,則無出路。這是很殘酷的,特別是對於那些比較軟弱又多愁善感的人來說,比如陸婉怡。
幾輛警車頭頂閃著紅色和藍色的燈從樓下呼嘯而過。肯定又是哪兒有凶殺案了,陸婉怡想。小偷小摸小搶在紐約,警察根本“不屑一顧”,太多了。有人說在紐約住上一年而沒被搶,那算不了紐約人。陸婉怡念研究生時認識的一個不同係但住同一宿舍樓的女孩和林金榮一同就讀於紐約大學,前天她來林金榮住處看望陸婉怡,告訴陸婉怡說,她剛來紐約時,沒資助,得去打工掙學費和生活費。第一天幹了十二個小時,掙了六十塊。在地鐵上,她眼睜睜地看著一隻大黑手伸進她的背包,不慌不忙地取出錢包。他把錢拿出來,又把錢包放回去。她又驚又怕地看著這一切,說不出,也不敢說一句話。人們告訴過她,被搶時應“束手就擒”,不然說不定就要被打一槍或捅一刀。周圍的人都很漠然,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
陸婉怡發現夢想中的常常是罪惡的。就像她和林金榮之間的一切,不也是這樣嗎?她既和郎之嵩有婚約,不管當初是因為什麽而有了這樁婚姻,她畢竟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可是,她又這樣奮不顧身地愛林金榮,在世俗的意義裏,這何嚐不罪惡?可她此時顧不得這麽多,她隻能隨自己的感覺和願望,也許,還有欲望。
林金榮是很自私的。衝動時,他說愛她,在那一瞬間,他說的也許是實話。可是,在更多的時候,他很清楚地在利用陸婉怡,利用她的對於有關愛情的天真幼稚的幻想,因為他孤獨,他便殘忍地利用陸婉怡的孤獨。對於陸婉怡失去的一切,他並不在乎。他的那些甜言蜜語,隻不過是“哄”陸婉怡,就象糖果或玩具對於不肯上幼兒園的小孩所起的作用一樣。幾句水份很多的話使他少不了什麽,卻能使她死心塌地地接受他的傷害,宿命般的任自己失落得一無所有。
在他們之間的一切剛開始時,他告訴陸婉怡,她女朋友是他中學同學,他們已相識多年。陸婉怡問他:“你愛她嗎?”她說這話時,急切地看著他。林金榮說:“愛,也不愛,隻是習慣了。這麽多年了。”他說那女孩太內向,說話、做事都魂不附體似的。語氣裏,好像很不滿。陸婉怡於是心中升起希望。她愛這個小男人,在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她就孕育了他的孩子。她希望和他在一起,為的是讓他對得起她付出的那些。他得用他的將來做代價。現在想想,林金榮說那些,是有目的的,他隻是為了給陸婉怡點“甜頭”,給她一種虛幻的希望,這樣就能使陸婉怡在他孤獨的日子裏,毫無反抗地任他傷害。
三月份春假時,李保保來紐約看女朋友,順便捎上了陸婉怡。他告訴陸婉怡,聽他女朋友說,林金榮正給他女朋友辦來美探親的手續。“他在欺騙你,利用你,陸婉怡,我從沒說錯。”陸婉怡肯定李保保在這樣說時很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陸婉怡不說話,她把頭扭開,看著車窗外無邊無際黑沉沉的夜。黑夜仿佛是靜止的,在她每次去看他的時候。五個小時的車程,漫長如五個世紀。她不時地看表,可指針也好像被釘住了,總是沒有移動。她內心焦躁不安,總想把車玻璃砸個洞,把頭伸出去喘幾口氣。
陸婉怡事先沒有告訴林金榮她要來。她沒有敲門,推開他虛掩的門走了進去。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林金榮當時的表情:驚訝、怔忡、迷惑和虛弱!
陸婉怡和他對視著,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那樣的表情。她慢慢地走過去,閉上眼,把自己投進他懷裏。
他的手,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頭發,很有些沉重的感覺。陸婉怡的心裏開始發緊。
“林金榮,發生什麽事了。告訴我!”她又開始流淚。她怎麽會有這麽多眼淚!每次和他在一起,她為什麽總是流淚,總是痛不欲生!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你別多心,別胡思亂想。我好怕你胡思亂想。”
“你瞞不了我。林金榮,這麽多日子了,你什麽也瞞不了我的。你剛剛吻我,和以前不一樣。”
“陸婉怡,真的沒什麽。”林金榮歎口氣:“你怎麽總是這樣敏感?”
“林金榮,不要騙我。我什麽都知道的。都知道。如果你騙我,我會恨你的。”
“陸婉怡,能有什麽呢?我能有什麽瞞著你呢?我能有什麽能瞞得了你呢?”
“林金榮,她要來了吧,很快,是嗎?”
“別胡說,沒有的事。”
“你還在騙我。你這麽想騙我嗎?”陸婉怡淒然一笑:“林金榮,你就真的要置我於死地嗎?”
“陸婉怡,我不是想騙你。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不忍心。”
“林金榮,你怕我受不了嗎?你是怕她萬一來不了,所以現在還不想失去我這個暫時的安慰吧?”
“陸婉怡,你不要這樣說,你在傷害你自己。你不僅僅是我的安慰,更不是一時的安慰。”
“那我是你的什麽?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你已經選擇了,是嗎?你已是別人的丈夫了,是嗎?你已經結婚了,結婚了。”陸婉怡歇斯底裏地大笑,“好滑稽!你已結婚了!”
“陸婉怡,你守諾,我也要守諾,我說過要帶她出來。我們相愛過,這就夠了。”
“不夠的,林金榮,你使我失去太多。不夠的。我沒這麽灑脫,我要的是相守。”陸婉怡知道,並非是因為愛他,因為他使她失去了太多,因為她已沒法再和郎之嵩生活下去,因為她象一個已經絕望的賭徒,把一切賭注全壓在了林金榮的身上。不管林金榮願不願意,她都要孤注一擲了。
“不可能的,陸婉怡,她來了,我要對她負責。要不,她怎麽過?”
“林金榮,你不對我負責嗎?我怎麽過?我怎麽過?”
“陸婉怡,你已來了一段時間,有些基礎了。況且,他不是要來嗎?我們為什麽非得毀壞我們已有的一切呢?我會一輩子想著你的。”
“林金榮,這是空的。不在一起,想著又能怎樣?”陸婉怡在心裏又說,不在一起,什麽不是空的呢?
“陸婉怡,這是在美國,你得現實些。”
“林金榮,怎樣現實?你告訴我!”陸婉怡有些憤怒了。就是因為這是在美國,她做的現實的選擇就是她和林金榮都放棄自己的以前,把他們之間的關聯再關聯下去。
“現實就是念書,找工作,掙錢。不是像你這樣,做白日夢。”
“你說我在做白日夢?你是說我們之間的一切是白日夢?”陸婉怡緊盯著林金榮,咬牙切齒地問。
“我沒說。但是,你來美國是為了什麽?總不是為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吧?我以前根本不認識你。”
陸婉怡覺得他說這一切很無賴,但她又找不出反駁他的話。她來美國幹什麽呢?不是為了和林金榮之間的一切,不是為了念學位,也不是為了掙錢,為什麽呢?她呆呆地看著他,不再言語。可是,她看得出,他滿臉的不耐煩,甚至厭惡。她突然覺得他是個很猥瑣的男人。特別是他那雙小眼睛裏,隻閃著自私和冷酷的光。完了,陸婉怡的後背一陣發冷。就這麽交代了吧。
回去康奈爾後,給他打電話,說:“算了吧,你不是已結婚了嗎?你過你的吧。”
林金榮問她:“你是說我以後再也不會有你了嗎?”
陸婉怡不說話。你不是已說過了嗎?她覺他太虛偽。
“陸婉怡,陸婉怡--”林金榮開始哽咽。陸婉怡知道,他是個喜歡流淚的男人,而她,向來看不得男人的眼淚。
可是她不想說什麽。她沉默,流著淚。
她就這樣拿著電話不聲不響,林金榮也不再說什麽。三個多小時過去之後,她覺得很疲倦,便輕輕地掛上了電話。
三天後,她收到了林金榮的信,上麵淚痕斑斑。“陸婉怡,我不相信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這樣結束。這麽多日子以來,我已習慣了有你,習慣了每天等你的電話和你的信。你難道不相信我是愛你的嗎?夜靜更深時,睡不著,我也呼喚過你,我也驚訝我再也分不清我喚的是你的名字還是她的名字。你在我懷裏哭泣過,曾哭得那麽傷心。你不知道你那淚眼楚楚的樣子,是多麽的美麗,淒豔,散發著一種驚人的光彩,讓我心碎!那樣的時候我發現,我也建立了什麽,在時間的流沙上,我以為我所有感受痛苦的能力都早已離我遠去,可是當你那樣哭泣的時候,我心裏也在哭。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每次你來時,你是那麽疲倦,又是那麽絕望,像你自己所說的那樣,過一天算一天,直到我們永遠離開。你千裏迢迢,隻是為了和我短短短的一聚。我並非冷血動物,可我又能怎樣?你是個太烈的女孩,我一直為你擔心,怕你什麽都承受不了。我何嚐不希望你幸福!可是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我以前已經許諾過別人,我以前也深深地愛過。陸婉怡,難道你沒有愛過,沒有許諾過嗎?我不願意失去你,你對我來說意味著太多。……”
陸婉怡於是又回到了林金榮的陷阱。回到了那致命的苦痛。怪誰呢?
於是,她夏天又來到紐約。她在學校圖書館找到一份半工的工作,但她放棄了。她知道,她和林金榮之間的日子也就這麽多了,盡管她是多麽希望林金榮能帶她走,讓他們之間的一切有個不使她太絕望的結局!郎之嵩再過幾天就要來了,她怕麵對他。她的婚姻早在她的心裏被畫上了句號。她沒愛過郎之嵩,她知道。否則,她不會背叛他,她知道自己對於一份想要的感情,會固執地堅守。對郎之嵩,她隻有許諾。“陸婉怡,如果你覺得他於你有恩,你可用別的方式報答,沒必要用自己的一生為代價啊。”當陸婉怡把和郎之嵩之間的關係告訴父母時,他們都不同意。陸婉怡的母親便在信這樣寫道。陸婉怡對於父母,總有一種沒來由的反抗,喜歡反其道而行之。若當時父母對她和郎之嵩的關係不發表任何意見或支持,也許,也就不會有她和郎之嵩之間的後來。因為不愛,所以才有了背叛。至少,她心裏是這樣為自己解釋的。郎之嵩什麽都還不知道呢。可是,她知道她將沒有勇氣麵對郎之嵩,沒有勇氣把她和林金榮之間的一切和盤端出。同時,她也知道,她和郎之嵩是不可能再過下去了。這樣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了,還怎麽過呢?她自己是沒法過的,她一個人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怎麽過?所以她要林金榮帶她走,和他一起去西部。不管他是否愛她,她必須“賴”著他。要麽死。可是父母……一想父母陸婉怡連死的能力都沒有了。自己過不好,已對父母無法交代,怎能再讓他們忍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痛?
可是林金榮不願,他的“妻子”要來。她已在國內領了“結婚證”了。林金榮是有“妻子”的人了。
“帶我走吧。沒有你我怎麽辦?”陸婉怡苦苦地哀求,她的自尊全沒有了。我恨,我恨啊,她在心裏呼喊。
“我說過不可能的。怎麽可以?”
“怎麽不可以?”
“你讓我把她怎麽辦?”
“你不是說隻為了帶她出國嗎?把她接出來,你的許諾就完成了。你沒必要非得和她一起生活。”
“可她是我妻子。我得對她負責。”
“誰是你妻子?誰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多?她和你之間除了那張走‘後門’領來的證書,還有什麽?”
“有十年的相識和五年的相思。”
“可你說過你愛我!”
“陸婉怡,你別胡攪蠻纏好不好?我說過愛你,並不等於我不愛她。”
“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愛兩個人!”
“為什麽不能?為什麽一個男人不能同時愛兩個女人?”
“你沒有這樣的能力。你隻能選擇一個。”
“我不是早已選擇好了嗎?”
於是,陸婉怡不再說什麽。她就那樣穿著短睡衣,披頭散發地來到樓頂。可是,她沒有天津女孩那樣的勇氣,她甚至沒有從高處俯瞰地麵的勇氣。她無力地靠著水箱坐下,悲哀得抬不起頭來。她覺得自己罪惡深重。腳邊有一小堆碎啤酒瓶片,她揀起一片,它於是在她麵前閃著些幽幽的充滿誘惑的光。她一下一下地下意識地在自己纖細的手腕上比劃著。她記得王朔在小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裏寫過,那個女主人公就是割腕自殺的,刀口就象嬰兒張開的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實際上還有救。隻是火焰,便隻好毀滅了,隻留得下灰燼。來時是什麽,她不知道。隻有父母才知道吧。去時一縷清煙,將魂歸何處?淚鹹鹹地流進嘴裏,她咬住牙,狠狠地一劃,頓時痛楚萬分。好在玻璃瓶片不算尖銳,隻有一道暗色的血流細細地滴在她的腿上。她呆呆地看著,歎口氣,將血舔淨。血竟跟眼淚一樣溫鹹。
回去後,林金榮已躺下。台燈在桌上幽幽暗暗地閃些黃暈。林金榮的麵孔,在燈光中竟又有種使陸婉怡心動心傷的色彩。她無聲無息地貼著林金榮躺下,頭沿著林金榮伸過來的手臂向他的懷裏依過去。又是那種熟悉的氣息。
“陸婉怡,你去哪裏了?我到樓下到處找你。”
陸婉怡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陸婉怡,以後我們別吵了,好不好?我們沒幾天可以在一起的時間了。為什麽不珍惜呢?”
陸婉怡緊閉著眼睛,她想笑,卻淚流滿麵。
林金榮的手滑過她瘦削光潔的身體,她頓時柔軟濕潤。
“林,你相信嗎?內心裏,我依然是個把愛情看得比任何人都高的貞烈女人,愛一個男人然後以身相許在我看來是一個女人一生最美麗燦爛的境界之一。可是,自從我來了這裏,我的所作所為在以前的我看來就象蕩婦。你記憶中的那個軟弱瘋狂孤獨卻不輕易受誘惑的陸婉怡已經沒有了,現在的我,你也許根本不願再見。你總是鼓勵我,讓我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好好學點什麽,不要再飄飄忽忽沒有定性,一無所成。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拿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我隻能這樣了。我根本不想什麽‘成’和‘不成’了,我常想的是活和不活。林,告訴我,在本性裏,我是不是一直就是個壞女人?現在,我根本看不起我自己,你也會看不起我的,是不是?”
在給林--那個青年作家的信裏,陸婉怡這樣寫道。和林金榮之間的一切,使她痛苦、怨恨、絕望,而和李保保,又使她羞恥、疚愧,看不起自己。盡管李保保不隻一次地對她說:“陸婉怡,如果你不是對林金榮這樣死心塌地,我真想娶你。你是我見到的最軟弱、最敏感的女人,而我向來喜歡軟弱敏感的女人。我女朋友事業心太強,性格太呆板。”
林金榮不大卻很溫軟的手,滑過陸婉怡的背。細浪般簇簇相擁的震顫傳遍她的全身。她垂下眼睫,覆蓋住欲出的淚。哦,男人,我的男人啊!
“……
飛越天空
掠過白雲
我正飛向你
你能聽到我嗎?
你能聽到我嗎?
我就要死去
永遠地哭泣
航行
航行
……”
那首英文歌《航行》如同泣血杜鵑,一遍一遍地在林金榮那間小屋子裏回蕩著。林金榮不知從哪兒揀來的一個破電風扇,在屋子的一角“嘩啦嘩啦”地響著。幾張紙片,轉悠著,從桌上被吹到黑色帶褐色條紋的地板上。窗外,夏暑如蒸籠。紐約的夏天,潮濕悶熱得讓人發瘋。
“林金榮,你愛她還是愛我?”陸婉怡低聲地問。同樣的話她不知問過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以她的更痛而告終,可她總是想問。在林金榮的抽屜裏,她看到過一張照片,林金榮和他“妻子”並坐在床頭,林金榮著汗衫、短褲,他“妻子”穿白色睡衣。林金榮的雙手捂住他“妻子”的雙乳,臉貼在她臉上。陸婉怡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穿白色的睡衣!
“陸婉怡,不要問,好不好?為什麽總要使我們彼此受傷?”林金榮用很無奈的口氣說。他雙手蒙住臉,歎口氣。
“你不愛我,你愛她!你隻是在利用我!”陸婉怡氣急敗壞地說。“看你們這惡心的照片!你們當時這樣還是偷偷摸摸的,是嗎?就憑這樣,她就是你‘妻子’?我為你付出的是什麽?”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你要我怎樣?”
“我要你怎樣?我又能要你怎樣?”陸婉怡此時真希望自己有勇氣有能力狠狠地捅他一刀--每次他說“你要我怎樣”的時候,陸婉怡就覺得他一副無賴無能的樣子。
“可是,你又要我怎樣呢?”她抬起手,拈去他衣領上的一根頭發,一下子,她又極端疲憊了,語氣無力得幾乎聽不到。“林金榮,你要我怎樣呢?”
“陸婉怡,我們都曾有過美好的記憶,何必毀了那些?就這樣不好嗎?”
“你是說你的‘妻子’我的‘丈夫’?那一切不是已被我們毀了嗎?什麽是就這樣?我就這樣一直做你的情婦?”陸婉怡又氣憤起來,每到這時,她就覺得林金榮那張白淨的臉其實要比李保保醜惡得多--林金榮太虛偽。
“陸婉怡,不要這樣說。你又在傷害你自己。你知道看你這樣毫不留情地傷害你自己我是多麽心疼。”
陸婉怡最聽不得的就是這樣的話--林金榮這樣一說,陸婉怡心裏又開始發誓不論自己受怎樣的傷害也認了。林金榮抓住了她的弱點,她隻能束手就擒。
“陸婉怡,你永遠也不會是蕩婦。我太了解你了,你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為你比任何人都執著,抓住自己的夢不放。如果你稍放棄一下,稍退步一些,你就不會‘墮落’,你就會是一個‘好女人’了。但那樣你就不是你了。”林在電話那端說。收到陸婉怡的信,他給陸婉怡打來電話,陸婉怡怕花他太多錢,堅持要他掛斷她再打回去。聽到林的聲音,她便想起以前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林絕對是她周圍不可缺少的朋友之一。
“陸婉怡,記不記得你在這兒時,我們總有一大幫人圍著你?那是因為你是個‘壞女人’,因為你和‘好女人’們不一樣。無論你做了什麽,對我來說,你還是你,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理解可以諒解。你有太多的夢,你是個好女人,沒有夢的女人,怎是好女人?”林,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了。陸婉怡心裏無聲地說。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到話筒上。
“陸婉怡,你又在哭了。你總這麽愛哭。”林的聲音充滿愛憐。
臨離開林他們的那天傍晚,陸婉怡一個人坐在屋裏發呆。看著整理行李留下的滿地狼藉,想想自己將離開這熟悉的一切,獨自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禁空落恐慌。她騎車去了林那裏,不說一句話就坐在他的床邊,一個勁兒地掉眼淚。林不理她,隻顧低頭寫東西。待她停止抽泣,他才起身出去,進來時遞給她一條熱毛巾。她需要的就是這份默契和理解。她最恨心情不好時別人問她“你怎麽了?”,在那種時候,她根本什麽都不想說。而郎之嵩永遠也學不會這一點。
林待她把眼淚擦開後,帶她去作協大院後麵尚未完工的公園。沒什麽人。林在草地上坐下,陸婉怡躺在他旁邊。西天邊的太陽是一輪柔軟的桔紅,天幕被染成淡青。遙遠處,北方特有的挺拔的白楊站立成含蓄而多情的剪影。林雙手抱膝,默默無語。陸婉怡第一次發現,林側麵的輪廓很漂亮,立體感很強,線條非常典雅。她長歎一口氣,把下巴擱在他的膝上。
“林,我就要走了,你不想說點什麽嗎?”陸婉怡怕這種沉默。她知道,這種夕陽滴血的黃昏裏和最了解自己的男人在一起的沉默,多少日子以後,對於她來說,將是能殺死她的記憶和無奈。
“陸婉怡,你就要走了。我能說點什麽呢?”林低頭對她笑笑,伸過一隻手輕輕撫摸著陸婉怡濃密的短發。“我隻是為你擔心。你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女孩,到那樣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從頭開始,我不知道你能否頂得下來。陸婉怡,你太脆弱,又幻想太多。”
那時,陸婉怡想若林告訴她留下,她就會留下。因為,她對於自己的命運,向來缺乏一種把握,她需要人告訴她怎麽做,特別是一個她信賴和依賴的男人。男人永遠是她生命裏的上帝。
“陸婉怡,若你在那邊實在過不下去,就回來。但我希望你在那邊好好過,畢竟機會難得。你太任性,在這兒也不會過得很好。若在那邊實在呆不下去,我們都在這兒,你隨時都可回來。”
陸婉怡知道她不可能回去,至少現在不能。郎之嵩還沒有來,而且,她回去怎麽交代?來美國,真的隻是為了更多的傷痕?和父母親人朋友沒法交代,對自己也沒法交代。過幾年吧,過幾年我也許會回去。我不適合在這兒,雖然也不適合在那兒,但那兒畢竟有以前的一切,有所有的回憶和牽掛及思念。最重要的,那是她生長和熟悉的地方。
“林金榮,難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嗎?”陸婉怡知道她問得毫無意義?可是她還是問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問題成了她和林金榮之間唯一的談話內容。
“陸婉怡,你又來了。你明知答案的。沒有別的選擇,我們隻能這樣。這樣對大家都好。”林金榮很無奈的口氣。
“我們隻能這樣,我們隻能這樣。”陸婉怡喃喃道。“林金榮,我沒辦法相信我們隻能這樣。我沒辦法相信結局是這樣。”
“陸婉怡,隨緣吧,為什麽不隨其自然呢?”林金榮的雙手扶住陸婉怡的肩,布滿紅絲的眼底,是一抹深深的疲倦,“陸婉怡,不要再固執了。就算我求你,好嗎?我好怕了,我好累了,這樣下去,我們倆都會垮掉的。你我都再經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一陣痛楚從陸婉怡的心底湧起:“林金榮,你明明知道我愛你的,明明知道我愛得好絕望的,明明知道我把自己賠了進去的,是不是?”看到林金榮的視線裏有那麽一絲愧疚和疼痛閃過,陸婉怡哽咽了:“林金榮,如果我有別的辦法,我不想這樣逼你的。這樣逼你,隻能使我更心疼,使我恨自己,從而恨你。恨你,是對我自己最大的懲罰了。你是知道我心裏有多苦的,是嗎?”
“郎之嵩就要來了。以後好好過吧,陸婉怡,但願你不會再碰上我這樣的人。”林金榮的手稍一用力,陸婉怡的頭就在他的肩上了。陸婉怡閉上眼,任兩行淚滑下。
“林金榮,即使這就是我們的最終結局,我和郎之嵩也不會再過下去的。這一切發生之後,我還怎麽再和他過呢?”
“他會原諒你的。如果他愛你,他會原諒你的。”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是我不想和他過了。什麽什麽都不再一樣了。”什麽都不一樣了。不一樣了,還怎麽過呢?
也許,她真的從沒愛過郎之嵩。這麽多年來,她一直被一種無名深深的孤單所籠罩。總覺得沒有人懂得她,理解她。多少人疼她愛她關心她,她的內心依然孤獨。有時她會悲哀地想,也許,自從這個世界上誕生了她,便誕生了永遠的孤獨的意義。孤獨是她命定的生命形式和內容。因為孤獨,她一直死命地想尋找一種情感的依賴,想在感情的領域裏為自己創造一個實體時間。可是,郎之嵩不是這樣的人。郎之嵩的愛,使她依然空洞,空虛,盡管在她和那個著名的校園詩人分手後,在一個短的時期內,郎之嵩給了她一定程度的安慰和解脫。
郎之嵩是個很聰穎的人,對她也很專一,但在陸婉怡的眼裏,他太實際,太理智。她覺得和他在一起,她得壓抑自己的溫柔和瘋狂。那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她需要的是一個能使她淋漓燼致地表現出她的野性,她的女性的男人。一個能使她奮不顧身,張張揚揚地愛他的男人。郎之嵩不是這樣的男人。陸婉怡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被他的吻融化過,被他的擁抱窒息過,被他的占有征服過。她的內心有一種深深的缺憾和不滿。她也曾向他抱怨過,可他卻認為她太浪漫,讀了太多的小說。她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出國,自己不會嫁他。自從畢業離開了那座南方城市,一年時間,直到她拿到護照,要實現自己的諾言和他結婚,她沒和他見過麵,偶爾,會寫寫信。即使寫信,她也沒有一點激情。“和你在一起,我是一潭死水!”她常常這樣恨恨地對他說。可是,當祈章,郎之嵩的導師的另一個學生,一個比郎之嵩整整小了十二歲的男孩向她表白愛情的時候,她又莫明其妙地對他說:“我已經習慣了和郎之嵩在一起!”那男孩發誓要等到她結婚他才死心。畢業前的一天晚上,祈章來宿舍找她,送她一個寫滿了愛她想她的日記本。看完知後,她好感動,特別是他抄的那首席慕容的詩: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有柔風,有白雲,有你在
我身旁,傾聽我快樂
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實很微小
隻要有過那樣的
一個夏日,隻要走過
那樣的一次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啊!在校河邊的小涼亭裏,當祈章細長有力的手把她擁在懷裏的時候,陸婉怡知道她和郎之嵩的感情太脆弱了。夏夜的風如同一雙溫柔的手,多情地撫摸著河麵,鱗鱗河水,微波蕩漾。亭子四周,櫛子花毫不吝惜地揮灑著沁人心脾的芬芳。祈章濕熱的唇,輾轉遞吻過她的額頭,眼睛,咀唇,然後吻向她的脖頸。她聽見他的心在狂跳,他在顫抖。祈章的男性的氣息,就象一座火爐,在洶湧澎湃地吞噬著陸婉怡。祈章的手撫摸鍵盤般撫摸著她,她的每一寸肌膚,都顫栗著唱起快樂的歌謠。把我拿去吧,愛我疼我占有我!用你所有的男人的熱情和力量!給我幸福,給我滿足,給我一個盡情燃燒的瞬間!讓我所有做女人的自尊和驕傲都在你男性的威風下匍伏在地吧,讓我溫柔如長江流水,熱情如草原猛虎……
可是,陸婉怡畢竟是陸婉怡,她已經習慣了給自己加的道德準則。當郎之嵩的麵容在她眼前一閃而過的時候,她卻步了。隻要她和郎之嵩的關係還在,她就不能背叛他。她用力推開祈章,盡管她是那麽地不情願!
祈章不懈地看著她:“陸婉怡,你……”
“對不起,我不能。”
“陸婉怡,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能。我愛你,盡管這聽起來有些肉麻,但我實在是愛你。我知道郎之嵩,你和他是兩個時代的人。相信我,我比他年輕,我更能使你幸福。”
“我相信,”陸婉怡開始哽喑起來,“祈章,我知道你對我的苦心,但是我許諾過郎之嵩,我不會先離他而去。”
“你太可笑了。諾言畢竟是諾言,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不快樂。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和我在一起吧,我會好好愛你的。”
陸婉怡頓時淚流滿麵。郎之嵩從來沒說過愛她。她總是問:“郎之嵩,你愛我嗎?”郎之嵩也總是說:“不愛你我會對你好嗎?不愛你我會給你錢買衣服嗎?”但她想聽他說“我愛你”,那會比買許多的衣服更能使她高興。可郎之嵩說她太不實際,因為一般的人都不說“我愛你。”問他怎麽知道,他說他就是知道。然而,她還是沒有辦法愛祈章。祈章太熱情,也許是因為他太年輕了吧。他的熱情吸引著她,又使她覺得太不可靠。她自知自己不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人,曾問祈章說:“我既無才,也無貌,你究竟愛我什麽呢?”祈章說:“你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你善良,敏感,熱情,浪漫,瘋狂,對我來說,任何的女人都比不上你。”但陸婉怡還是不願離開郎之嵩。也許,是因為她對祈章太沒有把握了吧?祈章很聰明,人長得也挺帥,走到哪裏,都能吸引些女孩子。他隻所以那樣固執地愛我,大概是因為我過於多愁善感的性格了吧。陸婉怡常這樣想。她愛不起他來,經常覺得他隻是一個大孩子,他愛她,可能是圖新鮮吧,甚至懷疑他是把愛她當著一件事情來做,以試自己的能力。
那天夜裏,祈章送她到宿舍樓下。看著他眼裏受傷的樣子,陸婉怡好不忍心。她真想說:“祈章,如果你要等,你肯定會等到我。”但她隻是踮起腳來,輕輕地吻了他一下,說:“對不起,請你……”淚水又湧出來。祈章抬起手,用指尖拭去她臉上的淚珠,歎口氣,說:“陸婉怡,你是個會令人痛苦一輩子的女人,你知道嗎?”陸婉怡的心頓時被一雙大手抓到一起,疼得她真想放聲痛哭。她抬起噙滿淚水的雙眼,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當她對林訴說著她和郎之嵩和祈章之間的這一切時,她還沒去簽證。那天晚上,從收音機裏她知道美國領館因為一九八六年夏天那件人人皆知的大事關門了,不知什麽時候再會開。她百無聊賴地在房間裏和林對坐著,聽流行音樂。林很少來她這兒,一般是她去他那裏。她的單人小床上鋪著白色的床單,床頭擱著淡紫色的被子。床對麵是一張攤滿了稿紙的書桌,書桌旁是一個大書架,書架上亂七八糟地擺著文學,哲學,曆史,佛學,美容,時裝和烹調書。
窗外“唏唏哩哩”地下著雨。雨點打在梧桐樹葉上,是一種使人傷感的緩慢的節奏。正是梧桐花開的時節,花香夾著雨的涼氣隨風吹進。音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結束了,她也懶得去換別的磁帶。
“不知祈章現在怎麽樣了呢?”她自言自語般地說,並沒看林。她真的很想知道。她想起別人的時候要比想起郎之嵩的時間多得多。心中一股深深的惆悵和悲哀越來越濃,象一團灰色的雲擠壓過來,使 她立刻有種想哭的衝動。
“林,我實際上根本不是個什麽浪漫的女人!我不想動蕩不安,我希望過種寧靜和安祥的日子。可我總想對得起別人。”
“陸婉怡,其實你是對自己很不負責的。而且,你說是為了別人守諾言,結果也會害了別人的。感情上,隻講感覺,講不得報答和感謝。你以後還會吃苦頭的,你這種人,和郎之嵩是過不下去的,不管你想不想傷害他,你都會傷害他。你想講義氣,但你沒能力欺騙自己的感情呢。”
看來,林言中了。郎之嵩就要來了。陸婉怡一想要麵對他,就心慌。她多麽希望林金榮在這種時候能幫她一把!可是,他……在她看來,他自私得陌生。她突然想回去,回去找祈章。告訴他,如果從頭再來,她會馬上和他在一起,根本不用等她。如果從頭再來,她不會再想報答郎之嵩,不會再守著愚蠢的諾言!在真正過日子的時候,諾言算得了什麽?沒對得起自己,怎能對得起別人?她沒有對得起任何人,以前,既沒對得起郎之嵩,也沒對得起祈章,現在,既沒對得起郎之嵩,也並沒對得起林金榮。因為,她也知道,林金榮並不幸福。他隻是無法擺脫了。
林金榮和她一起去機場接郎之嵩。晚飯後,他們坐地鐵去的。還是潮濕悶熱的感覺,把她心裏塞得緊緊的。林金榮的神色竟然有些凝重,好像赴刑場一樣。也難為他了,要去麵對這種尷尬的場麵。看著林金榮並沒有什麽特色的臉的側影,她憑空地有種深深的悲哀和憐憫,對林金榮,對自己。就因這麽幾個月來這種她想知道答案,其實根本不會有答案的感情,她和林金榮都已忍受了好多磨難。盡管她覺得林金榮對不起她,但是,她明白,林金榮的心裏並不快樂。當他說“你使我很累”時,陸婉怡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即使她為此很受傷。一段不幸的感情,給任何一個卷進去的人都將是不幸。她和林金榮都精疲力竭了,現在,該輪到郎之嵩了。
肯尼迪機場的通道口,站了不少接機的人。空調並沒擱斷外麵的暑熱,陸婉怡仍舊覺得淺黃色的短袖衫帶著輕微的汗味貼在身上。林金榮遠遠地離開人群臉朝門外站著,看著他瘦小的背影,陸婉怡感到一股很強的辛酸,死死地噎在了她喉嚨。在這個時候。他又成了“強森站”裏白色的太陽下那個疲憊無助的小男孩。陸婉怡何曾想傷害他?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因為那麽種到達異國後的孤獨軟弱和痛楚,兩個本是萍水相逢的男孩女孩,居然糾葛了這麽場難以收場的悲劇。悲得她相信,以後她再也走不出劇情給她帶來的感覺。情是什麽?緣是什麽?將來又是什麽?
“陸婉怡,陸婉怡!”聽到呼喚聲,她轉過頭來,郎之嵩已來到她麵前。和一年前比,郎之嵩好象沒什麽變化,還是微駝的背,有些油膩的頭發搭在額前,深色的塑料框眼鏡,白色的的確良襯衫,灰色長褲。“陸婉怡,你來了?”郎之嵩的神色很興奮,陸婉怡從來沒見他這麽興奮過。
“喔,你來了?路上還好?餓吧?”陸婉怡邊說,邊從郎之嵩手中接過一個箱子。郎之嵩帶了兩個大箱子。
“那個箱子裏全是給你買的衣服和鞋子呢。”郎之嵩很得意地說,“我讓我的一個女學生陪我去買的,怕我買的不合你的意。你走時,帶的東西太少了。”
陸婉怡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笑笑。
林金榮走過來,從陸婉怡手裏接過箱子,眼卻看著郎之嵩說:“來了?”
郎之嵩沒響。“郎之嵩,這是林金榮,林金榮,這是郎之嵩。”陸婉怡呆呆地說,不看他們兩人。
他們乘出租車回去,在林金榮他們的住處旁邊一家泰國外賣店吃了點東西。郎之嵩的臉色一直很陰,幾乎不說話。林金榮也沉默。陸婉怡低著頭,撕發梢上分的叉。
林金榮去朋友那兒睡了。待陸婉怡和郎之嵩躺下,已是深夜。破風扇“嘩啦嘩啦”地響著,窗外是喧囂的大都市裏夜晚特有的“嗡嗡”聲。陸婉怡要關燈,郎之嵩不許。燈光刺她的眼,在頭頂火一樣地烤著。
郎之嵩一下子把陸婉怡塞進他手中的東西扔開,惡狠狠地說:“不要!不要!我要你給我生孩子!我要你給我生兒子!”
陸婉怡從沒見郎之嵩這樣瘋狂過,她吃驚地下意識地撫摸著他的背,依然是鬆鬆的粗糙。年齡在男人的肉體上也能造成這麽大的差別啊,陸婉怡感歎道。她四平八穩地忍受著,燈光穿過她緊閉的眼睛,在她腦中呈現一段一段的空白。林金榮今晚能睡著嗎?淚水象條小蛇一般流出,又在強烈的燈光下,慢慢幹了。
陸婉怡推推一團泥般的郎之嵩,說:“郎之嵩,我想和你談談。”她的聲音幾乎聽不到,猶豫著。
“談什麽?別談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郎之嵩的總是被他咬得指甲光禿禿的手,在陸婉怡胸前狠命地抓了一巴。
陸婉怡坐起身來,說:“反正我也睡不著,我們談談吧。”
“我不想談。隻要你以後和我好好過就行了。”
“我不能。我也不想和你過了。這種事,早了早好。我知道我不該在你剛來就和你說這些,但是,早晚也得說。你離開學差不多還有一個月呢,等開學時,你也能心平氣和了。”
“你怎麽會看上他?長得也沒比我好,不過比我年輕而已,一看就是小家子氣,也奇怪你怎麽能容忍,不見他吃飯時幾乎把碗也要吃進去?而且,吃飯聲音好大!你要是找個比我好的,也能讓我心服些。”
“不是比你好還是不比你好的事。就是沒有他,我們也過不下去的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好好過過呢?”
“可是沒有他,我們起碼還不至於現在就算吧?也許,在一起過久了,有了孩子,你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活心了。哪家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我會在沒有安定下來就要孩子嗎?若有孩子,我們是會一起過下去的,我不會讓我孩子受任何委屈。可我們現在沒孩子,而且,我們說是有張結婚證,可我們算什麽夫妻呢?你知道,我從來沒愛過你。”
“哪來什麽愛不愛的,你想太多了。說我不愛你,我也沒去找別人啊?現在我們都在美國了,就好好過下去吧,別再找事了。”
“我不行。郎之嵩,我們何苦非要捆在一起呢?早些結束,我們彼此該怎麽過就怎麽過,也沒必要死守著。到了這程度,在一起哪能過得好?”
“你要跟他走?”
“我希望他等帶我走。但是,看來是不可能的。”
“你真賤!”
“隨你怎麽說吧。我們無論怎樣也是應該算了的。”
“你以前怎麽許的諾?你不是騙了我嗎?”郎之嵩有些憤怒了。
“我沒騙你。我若騙你,就不會告訴你這些了。至於許諾,現在想來太輕率了,我根本沒有守諾的能力。”
“你真不要臉!當年你和祈章,我裝不知道,想你們畢業分開了就沒事了。可你來美國又做對不起我的事!”
“我和祈章之間沒什麽的!我不想對不起你,但是,現在這樣子,我沒辦法。出國前我也和別人說過,等把你接來幫你安定好了,我們就分開。”
“可你沒對我講過!而且,我現在還沒有安定好呢。”
“若沒有我和林金榮之間的事,我可能會等你安定好了再說。但是我也不會和你過的,反正我們兩個人又不是在同一個學校。”
“你和林金榮!你還敢說!我看你最近寫給我的信是從紐約寄的,我就知道了。你來時,我看到你和他在候機室坐在一起。你是個多情的女人,碰上臉皮厚一些的小白臉,肯定會有戲。”
陸婉怡不作聲。郎之嵩就是這樣,他說出來的話,總是這樣。換上別的人,如果不是這樣說話,陸婉怡會覺得很內疚,可是郎之嵩的這通話,使他還沒來時陸婉怡對他所有的愧疚都消失得蕩然無存了。郎之嵩總是能消磨她任何的感覺,就象陸婉怡本來是個很喜歡肉體愉悅的女人,可每當聽到郎之嵩說“我們今晚幹那事吧”時,就一點欲望也沒有了一樣。而現在,她連和他爭吵和他再解釋的欲望都沒有了。
“早算早好。”她嘟囔說,“對誰都好。”
“哼,我饒不了他!”郎之嵩咬牙切齒地說。
“不怪他的!”陸婉怡忙說,“沒有林金榮,也會有別人。我不愛你,關別人什麽事?”
“沒有他的話,我們至少還能湊付一段時間呢。我剛來,什麽事都不知,還指望你幫我呢。”
“原來你隻為了我能幫你。分開我也可以幫你。”
“就不會那麽盡心了吧?而且,你以為分開了我還想再見到你?他媽的,我饒不了這個小子!”
“郎之嵩,你要對他怎樣?你到底想對他怎樣?你沒權力的!”
“美國的唯一好處就是殺了人不用償命吧?”郎之嵩獰笑著說。
“別胡說!愛不愛你隻是我自己的事。沒來美國前,在北方時,我早就和別人好過了!隻因我不愛你!”
“我知道你偷男人,賤貨!”郎之嵩一掄手,打在陸婉怡的臉上。陸婉怡愣愣地看著她的郎之嵩。頭頂,燈光還是很刺眼。
曉晴利用暑假的時間,在紐約做調查,開始為她題目是“兒童時期的性虐待,離家出走,和墮落”的博士論文做準備。
郎之嵩到來的第二天,曉晴來看望陸婉怡。曉晴知道陸婉怡的好多事,陸婉怡也覺得曉晴挺能理解她。曉晴來的時候,陸婉怡和林金榮及郎之嵩呈三角型坐在林金榮的房間,都不說話。郎之嵩狠狠地盯著林金榮,林金榮低頭摳指甲,陸婉怡的目光沒有目的地在他倆身上來來回回地移動。她覺得她討厭郎之嵩的樣子,討厭他油膩膩的頭發,藏在厚厚的鏡片後的細長的眼睛,和微駝的背。她也討厭林金榮,討厭他比女人還白淨的皮膚,紅豔的嘴唇,和嬰兒一樣白胖的雙手。我怎麽會到這種地步,怎麽會和這樣兩個男人攪和在一起?頓時,陸婉怡對自己也討厭起來。
曉晴在陸婉怡身邊坐下,拍拍她的肩。陸婉怡笑笑,一股熱辣辣的淚水卻在心底湧起。她看了林金榮和郎之嵩一眼,搖搖頭,歎口氣。
曉晴點點頭,手的份量在陸婉怡的肩頭上加重了些。“陸婉怡,什麽時候回康奈爾?”
“不想回去了。我在係裏弄成那個樣子,回去肯定心情好不起來。再說,我對那專業也沒什麽興趣。”
“不回去怎麽辦呢?有什麽打算?”
“現在還沒。懶得去想,再說吧。”
“李保保決定不念博士了。他拿著碩士學位在新澤西州找了份工作,你知道嗎?”
“不知道。兩個月前他來紐約看他女朋友時順便把我帶了過來,以後再沒聯係。他已去新澤西了嗎?”
“還沒,也就這幾天了。他去新澤西麵試時,順便來看他女朋友,知我在紐約,兩人就到我住的地方看我。他接到錄用的通知後,給我打了個電話,並叫我告訴你一聲。說你若需要他什麽幫助,就打電話告訴他。這是他的電話號碼。”曉晴把李保保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小紙片上。陸婉怡接過,疊起來,裝在短褲的口袋裏。
房間裏的氣氛僵硬得令人窒息。陸婉怡眯起淚眼,看著曉晴。在美國的一年,她沒有交到什麽朋友,曉晴算是比較親近的人了。沒有林那樣的知己,也沒有祈章那樣的情人。隻有一個傷她害她無情地利用她的孤單她的軟弱她的多情的小男人,和一個她在嫁時就知道不想嫁的男人。這樣的兩個男人!她想大聲地告訴曉晴:這兩個男人我都討厭,我都看不上!可是,我卻輕易地交出了自己,我是賤,我真的賤!賤得把自己白送,一分錢都不要。還不如你調查的那些墮落女子呢。陸婉怡恨林金榮,恨郎之嵩,恨自己!
郎之嵩點起一支煙抽著,架起二郎腿,一隻腳神經質地抖動著。本來就悶熱的狹小房間,頓時更憋得無法忍受。陸婉怡用一隻手煽著煙味,看著他因為出汗而油光發亮的額頭,心想:天啊,我真的是瞎了眼,居然和這個男人去領了一張結婚證書,居然和這個男人同床共枕過!
林金榮還是在摳他的指甲。他那嬰兒般白胖的十指,在陸婉怡的眼裏,越發膩歪了。就是這雙手,曾經多少次的撫摸過她的軀體,在她每一個地方流連遊走啊!她的心居然為此激蕩過,她的血液居然為此燃燒過,她的心居然為此低聲懇求過!這一切的一切,陸婉怡啊,是多麽地輕率和荒唐啊!
曉晴走時,陸婉怡和她一起下樓送她。在樓前的木椅上,曉晴拉著陸婉怡一起坐下。“陸婉怡,你究竟打算怎麽辦?我今天來,就是不放心你。我也不知我能幫你點什麽。”
陸婉怡很感激地拉起曉晴的手:“謝謝。這種事,別人能幫什麽忙?你來看我,我就已經很安慰了。至少你在這裏的這一兩個小時我沒有發瘋。我現在一看到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都要發瘋。”
“可以想象,”曉晴笑笑,“不過,我真的難以相信你會嫁給郎之嵩這樣的人,也難以相信你會愛上林金榮這樣的。他們兩個都不怎麽樣。”
“陰錯陽差吧,”陸婉怡苦笑一下,“都是特定情境中的產物,有時想想,也很滑稽呢。隻是現在已這樣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麽辦了。林金榮不會帶我走,我也不想和郎之嵩一起過。書也不想念了,也沒法再念。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怎麽念書呢?”
“有件事,我不知是否應該現在告訴你……”曉晴遲疑著。
“什麽事?說吧。我的日子已經讓我自己胡攪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麽事我在乎的呢?”陸婉怡苦笑著說。
“我聽說係裏對你去年的表現很不滿,想中斷你的獎學金。陳教授為你力爭,才保住了下個學期的。若你下個學期成績還是不好,就有麻煩了。我本不想在這個時候告訴你,你心裏已經很亂了,但又想提醒你些,讓你有心裏準備。”
陸婉怡不語,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真的什麽都沒有了,真的。可是,又有什麽可在乎的呢?她抬起頭,對曉晴無奈地笑笑:“無所謂的。沒有就沒有吧。我本來也不想回去的。
“可你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呢?”曉晴擔憂地說。
陸婉怡感激地笑笑:“過一天算一天吧,不想再想什麽。沒有力氣想什麽了。我已經精疲力竭了。謝謝你,曉晴,不管以後是否能再相見,真的謝謝你這一年來對我的幫助和關心。”
曉晴的眼圈也紅了:“你說些什麽呀?好像生離死別似的。你還年輕,我們都還年輕,總是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找到自己喜歡的男人。你現在運氣不好,說不定以後就好了。”
“但願吧。”陸婉怡重重地喘了口氣,撩開搭在胸前的長發,“性格決定命運。我是自找,其實怪不得別人的。”
“好多條路都可以走,不要說隻是一個林金榮和郎之嵩,十個林金榮和郎之嵩又能怎樣呢?事過境遷,總有一天你會覺得這些都沒什麽。”在上地鐵之前,曉晴囑咐道:“多保重,要不要我打電話讓李保保來看你?”
“不用了吧。如果需要,我自己會給他打電話。”難道李保保不是曾經利用過她的肉體嗎?還是她利用過他的?他們之間,除了偶爾的匆忙的苟合,還有什麽別的呢?當然,曉晴是不知道這些的。
她回去時,郎之嵩還在抽煙,林金榮還在摳指甲。陸婉怡在房間中間站了好久,看著他們兩個,卻又什麽都看不見。如果郎之嵩把林金榮揍一頓,她肯定會義無反顧地跟他走,從此好好和他過日子;如果林金榮能把郎之嵩趕出他的房間,或者明明白白地對陸婉怡說“我不愛你,我未曾愛過你,我自私,我在利用你”,她也會原諒他,讓他們之間的一切,成為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在以後的似水流年裏,逐漸地淡化遠去。
可是,她沒有這樣的運氣。林金榮和郎之嵩,不過是那樣兩個男人。兩個讓她看不起的男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再也不看他們兩個,把幾件衣服裝進小箱子,一言不發地走了。紐約夏天的下午,依然毫無例外地潮熱,雖然陸婉怡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能去哪裏,但是她不想再見到這兩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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