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來去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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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郎之嵩哥哥將貓食和清水送上樓頂,他呼喚幾聲“稍稍……”,直到對方在聽上去很遙遠的隔熱層深處應答一聲,郎之嵩哥哥這才放心地從樓頂下來。每天如此。有時郎之嵩也隨哥哥上去看望稍稍,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跡象外並無稍稍的蹤影。
    即使是所謂的跡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幾根被陣風吹起的肮髒的毛發或一截幹枯的糞便。稍稍在樓下時,雖然它一般不出現,但種種明顯的跡象有力地提醒著它的存在。比如跳蚤,時刻叮咬著郎之嵩們。自從稍稍遷出以後,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在郎之嵩們的大力掃除下和全家性衛生運動中幾無存身之地。至於貓尿的氣味也越來越淡,逐漸變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於一個清潔無臭的環境中郎之嵩還真有點不習慣。郎之嵩來到樓頂試圖重溫某種往日的氣氛,結果很讓人失望。這裏雖然遍遺稍稍的屎尿,郎之嵩哥哥也從不用煤渣清掃,但由於是露天環境,空氣流通,時而還狂風大作雨雪交加,那星點排泄物的腥臊早已蕩然無存。至於跳蚤能否在此艱苦的條件下生存是另一個問題,它們多半集中於稍稍的身體上。如今稍稍永遠地擺脫了洗澡的困擾,那糾結的皮毛是跳蚤們唯一的生存之地,想來此間的繁衍已趨於飽和。好在這些都已與人無關,乃是發生在跳蚤與貓兒之間的生物戰爭。
    郎之嵩哥哥將吃剩的貓食和盛水的盆子從樓頂取下,換上新煮的貓食在盆中盛滿清水,再拿上樓頂。到後來他不再呼喚稍稍,前一天的貓食狀況即能表明稍稍是否安然無恙。若貓食紋絲未動可能是稍稍生病了,當然也有挑食的可能,郎之嵩哥哥必須—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減輕,不必再為煤渣和跳蚤的事煩神,在稍稍飲食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體貼。若是稍稍生病了,郎之嵩哥哥會格外認真地做一頓病號飯,一方麵琢磨稍稍的口味,一方麵小心翼翼地拌人土黴素之類的藥粉。再後來郎之嵩哥哥發現稍稍不吃飯並不是因為生病,它的體格甚至比在下麵時強壯多了。和野外無拘無束的生活相適應,稍稍越來越討厭熟食。這樣的結論一經得出,郎之嵩哥哥的工作頓時又輕鬆了許多。現在,他根本不必去爐火上烹調(從此免除了每日定時飄蕩在郎之嵩們家裏的惡臭或奇香),將討或買來的貓魚直接拿上去喂稍稍。至於那樓頂是否可以被視為野外郎之嵩哥哥卻不敢肯定,那上麵既無花也無草,也無其它的動物(除了稍稍和跳蚤),雖是露天,與四周互不接壤。那兒就像是另一個星球,可憐的稍稍出沒於此,難怪它是一隻世界上最奇怪的貓了。
    郎之嵩們家所在的住宅樓呈“工”字形結構,上南下北左東右西,郎之嵩們家位於下麵一橫的左邊。每層各有四戶居民,分別位於兩橫的左右兩側,“工”的一堅為樓道。
    在現實中兩橫之間的距離比想象的要近,郎之嵩們家陽台對著前麵住戶北屋的後窗,距離不過兩米,以致於夏天他們家空調排出的熱風直往郎之嵩們家裏吹。後來,郎之嵩們家的稍稍移居陽台,散發出的陣陣腥臭使他們家不敢開窗——這是後話,此處略過。
    郎之嵩哥哥利用住宅樓的這一特殊結構,給稍稍送食物時不再親自登上樓頂。他站在陽台上,將準備好的兩隻塑料袋(一裝貓魚一裝清水)掄起,嗖嗖兩聲便扔上了對麵的樓頂。稍稍會自己扒破塑料袋吃東西。裝水的塑料袋由於撞擊的力量噗地一聲破裂,清水流溢,稍稍便反複舔著某一塊潮濕的水泥。開始時郎之嵩哥哥生怕水分被樓頂的水泥吸收,後來,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窪處聚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水塘。以後郎之嵩哥哥就專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裏扔,加上投擲準確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並非一件難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辦到。在炎熱異常的夏天,樓頂蒸發得厲害,郎之嵩哥哥就在塑料袋裏裝上冰塊。一來可供稍稍降溫,二來,蒸發得也慢,稍稍完全可以在冰塊融化以前飽飲一頓。
    為了稍稍,郎之嵩哥哥可謂費盡心血,考慮得十分周到和細致。即便這樣,他還是感到內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稍稍身上的時間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樣的方便和順當,令人難以置信。現在,每到飯前時間稍稍會主動地提醒郎之嵩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麵一橫的左邊,伸出腦袋衝著郎之嵩們家陽台(“工”字下麵一橫的左邊)喵喵地叫喚。它十分明顯地表達了親近的願望,讓郎之嵩們喜出望外,也不禁悲從中來:一定是稍稍孤獨得再也無法忍受了。郎之嵩們一麵聽著久違的稍稍的嗓音,一麵淚眼模糊地端詳著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稍稍的皮毛黑白兩色,猶如晝夜般分明,而現在它簡直成了一隻灰貓。一來可能是稍稍已經老邁,黑毛變白了。二來,也許成天不洗澡,也無人或別的貓幫忙清理毛發,白毛因此變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潔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郎之嵩哥哥每日掄圓了膀子,嗖嗖地從陽台向樓頂運送貓食。做這件事時他毫無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職的工作,既熟練準確同時也無多大的興趣。可在旁人看來,這事兒卻十分奇怪。郎之嵩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樣,他的行為就越發具有魅力。那時郎之嵩已經搬出去另過,有時回到家裏,僅僅是為了觀看一番郎之嵩哥哥給稍稍喂食。郎之嵩不僅自己看得如癡如醉,還將此作為一景介紹給大家。陸婉怡由於和郎之嵩的關係自然先睹為快,郎之嵩的其他朋友也陸續前來,裝做借書或混飯,其實不過是想了解郎之嵩哥哥怎樣飼養稍稍。更多的人因無機會親眼目睹,隻能憑借道聽途說。到後來郎之嵩哥哥養了一隻怪貓已沒有人再提起,人們感興趣的是他養貓的奇特方式。這方式既奇特又優美,富於激情、想象力、動感和效率,如果不是郎之嵩在這裏提及,郎之嵩哥哥至今還渾然不覺呢!
    每隔一段時間郎之嵩哥哥會爬上樓頂,收拾塑料袋,清掃垃圾,稍稍偶爾也會出現,它已不像當初那樣避人了—一也許是如今很難見到主人的緣故。郎之嵩哥哥從陽台上向上扔食時,稍稍甘冒墜樓的危險來到樓頂邊沿看著他。到了晚間,室內亮起了燈,如果不拉窗簾的話稍稍可從樓頂上看見裏麵一家人的活動。它這樣觀看過嗎或許每日如此滿懷深情地凝視著,並陷入了貓科動物特有的沉思,直到東方發白。
    一天,郎之嵩隨哥哥來到樓頂,稍稍也不回避。郎之嵩哥哥一麵給稍稍喂食一麵伸手撫摸它的脊背。郎之嵩哥哥從稍稍的身上捋下一團團的灰毛,那毛既軟又細,像肥皂泡一樣,在郎之嵩哥哥的手上轉眼不見了。郎之嵩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風吹得在樓頂上滾動,並跑遠了。郎之嵩哥哥就這樣,一麵給稍稍捋毛,一麵和郎之嵩說話。郎之嵩們的談話與稍稍無關,郎之嵩哥哥也不朝稍稍看上一眼,隻是不時地將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將粘在手上的貓毛弄幹淨,完了再去稍稍的背上梳理。稍稍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進食,大嚼狂咽,為用上足夠的力氣而歪著頭。此時遠處的太陽正逐漸西沉,郎之嵩們的臉上出現了那種明亮的黃光,接著又突然暗淡下去了。郎之嵩哥哥談到郎之嵩們共同認識的某人,當年她為了愛情辭職從東北來到南京,給某某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子長大了,上一年級了,他們卻離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東北去了……。這的確是一件不幸的事,郎之嵩聽後頻頻點頭。但這樣的不幸與稍稍又有何幹呢的確,一切都是不相幹的:稍稍的進食和秋天的掉毛,郎之嵩哥哥的信息與他手上的動作,郎之嵩的傾聽以及思考。同時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們統一於秋天的某一個傍晚出現在這樓頂上的特殊光照。
    由於鄰居們的抗議,稍稍被迫再次移居樓下。
    他們認為它在樓頂上隨處拉撒保不準會弄進水箱,汙染水源。雖說水箱上麵有沉重的水泥蓋板,須合兩人之力方能掀動,但誰又能保證四周沒有其它的縫隙與水箱相通而稍稍的小便沒準就撒在了那條不為人知的縫隙上了。況且水泥本身有良好的滲水性能,就算稍稍不通過某處的縫隙僅在水泥蓋板上方便,天長日久也會滲入水箱。更別說那飄忽不定的氣味,無孔不人,可以想見的,它整日吹拂著水箱內的水麵,將水質硬是熏出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除郎之嵩們家以外的五樓以上十一戶居民都同時感受到了。當他們來到樓頂,看見四處星散的幹縮的貓屎以及魚類的枯骨更覺得忍無可忍。他們從水箱中取得必要的水質樣本,送往有關部門化驗,以期得到不利於郎之嵩哥哥的證據。但由於有關貓科動物排泄物成分的資料不全,此事便不了了之。鄰居們轉而控訴他們的房子普遍漏雨,歸咎為郎之嵩哥哥在樓頂上養貓不免來回走動,踩壞了隔熱層。幸虧他們還沒有糊塗到認為是稍稍踩壞的,即使是一隻金錢豹或東北虎也沒有如此沉重的步伐。但他們依然可以移花接木,采取誣陷的手段。
    那樓頂上的隔熱層早在郎之嵩哥哥上去喂貓之前就已經碎裂了多處,是昔日他們攜家帶口在此地觀看焰火、月食和彗星造成的。有關房管人員不由分說,根據樓頂的踩踏痕跡以及各家牆壁上發黃的雨斑就斷定郎之嵩哥哥有錯,他們勒令他將稍稍遷出樓頂。
    麵對房管人員的不公,郎之嵩媽媽很生氣,試圖與之爭辯。郎之嵩哥哥卻微笑不語,他根本否認稍稍的存在。“誰說郎之嵩在樓頂上養貓啦把它找出來給郎之嵩看看。”郎之嵩哥哥說。自然,此刻稍稍早已在隔熱層下躲藏好。對於它的躲藏術與耐心郎之嵩哥哥有充分的信心,因此才膽敢在貓屎和魚刺這些次要的證據麵前大言不慚的。鄰居們明知郎之嵩哥哥說謊,卻沒有辦法揭穿他。情緒激動者居然要求掀開全部隔熱層,以便在房管人員麵前證明他們是正確的。這樣一來卻與他們的初衷相背。他們狀告郎之嵩哥哥是想保住隔熱層以使房子免於滲漏的威脅,可現在卻要以破壞它的代價來揭露郎之嵩哥哥的狡詐。此事如何行得通郎之嵩哥哥本質上也不是一個壞人,他之所以否認稍稍存在於樓頂上的事實乃是對鄰居們的舉動感到憤慨。鄰裏之間的小事完全可以以協商的方式解決,又何須驚動房管部門而且是在郎之嵩哥哥一點不知情的情況下,所有平日和睦相處的鄰居突然就團結成了一個對付郎之嵩們家的集體,實際上不過是為了對付一隻可憐的小貓。
    郎之嵩哥哥越想越氣憤,當麵說謊是想刺激這些愚頑的鄰居。然而他們畢竟是鄰居,事情也不能搞得太僵。就在眾人進退兩難之際郎之嵩哥哥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他承認稍稍的存在——“的的確確,它就在這樓頂的隔熱層下。”郎之嵩哥哥誠懇地說,“但是,郎之嵩卻沒有辦法讓它出來,並且抓住它。”說完他裝模作樣地呼喚起稍稍來。在場的所有人也幫著郎之嵩哥哥左呼右喚。“咪咪,咪咪,咪咪,味咪……”,方才爭執不休惡語相加的人們突然變得極盡溫柔,競相發出柔軟嬌媚的聲音。然而無濟於事,稍稍一言不發,倒是鄰居中有人開始懷疑稍稍是否真的存在。郎之嵩哥哥肯定地告訴他們:‘它在下麵,郎之嵩昨天還看見了呢!“如此謙恭禮讓的氣氛幾分鍾前根本無法設想,早知如此事情就好辦多了。此刻鄰居們覺得與一隻孤立無助的小貓為難實在有些過分,郎之嵩哥哥也因為驚動了眾人而於心不安。他對火氣頓消的鄰居們說:”你們先下去吧,郎之嵩慢慢地騙它出來。稍稍是一隻膽小的貓,沒見過這陣勢……“鄰居們臨去前對趨於平靜的郎之嵩哥哥說:”也不急在一時半刻,能騙出來就騙,騙不出來在上麵養個一年半載的也沒關係。“此時正值初冬時節,樓頂臨高,北風勁吹,剛才彼此爭執時沒有發覺,現在火氣一去隻覺得渾身發冷。眾人縮頭夾腦地陸續下去了。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喚了一會兒稍稍,見它全無反應,也從天窗下到樓道裏。
    當天夜裏一場大雪飛旋而下。第二天上午即有鄰居前來敲門,他們極為關心稍稍的安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它會不會凍死看得出來,他們是真誠的,不像是趁機要將稍稍弄下樓頂的詭計。郎之嵩哥哥不無欣慰地告訴他們:稍稍已經搬下來了,在大雪降落以前。現在,它就在郎之嵩們家的陽台上。說著郎之嵩哥哥領來人走上陽台,並非為了憑欄遠眺下麵的雪景,而是將剛剛搭建的古怪的貓房指給他們看。
    那貓房建在陽台的東北角,由斷磚碎瓦拚接而成,上麵蓋著油氈和塑料布,南麵有一個書本大小的出口。隻砌了西南兩麵的牆,東麵是陽台實心的底部,北麵靠房子的外牆。貓房的縫隙處塞滿了小木塊和白色的泡沫塑料,說明它是在倉促中就地取材勉強搭成的。來人隻看見了與陽台的整潔毫不相稱的貓房,並沒有看見稍稍。
    稍稍此刻自然是在貓房裏。來人降低高度,通過門洞向裏瞧。還沒等他稍稍看得清楚,就聽見一種嘶嘶的聲音,乃是稍稍向來人發出了警告。來人並未看清稍稍的模樣,但聽到了它不容靠近的威脅之語,因而斷定了它的存在。稍稍既然存在於郎之嵩們家的陽台上,也就不再活動在上麵的樓頂上了。郎之嵩們家與鄰裏之間的緊張關係至此宣告解除。
    稍稍的活動被嚴格地限製在陽台之內。這樣,隻要通向陽台的門不開,室內依然可以保持整潔。時間一長,稍稍也就習慣了,現在即使是通向陽台的門開著,它也不會邁進房間一步。郎之嵩們家的三間房間和客廳對稍稍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陽台上,如果稍稍受到威脅,它會鑽進東北角上的貓房,而絕無可能竄進房間在床下的某處或抽屜裏藏身—一像它小時候那樣。陽台上的貓房是如今唯一可能保護它的屏障,除此之外長方形的陽台上空蕩蕩的,並無一物。本來郎之嵩媽媽還在上麵養了不少花草,稍稍就像一隻山羊,有吃草的習慣。那些味道有異無法下咽的花木最後也被稍稍的體臭熏死了。如今的陽台上隻見一些疊摞著的花盆以及裏麵幹縮成一塊的硬泥,可以遙想當年花繁葉茂的景象。稍稍若不想在陽台上呆隻有鑽進貓房。如果它既不想回貓房,又不敢走進房間,同時又覺得在陽台上呆膩了,再也不能忍受,那就隻有越過陽台欄杆跳下去自殺。
    後來郎之嵩哥哥去了南方,郎之嵩媽媽也找了一個老伴,搬出去住了,照顧稍稍的重任就落在了郎之嵩肩上。郎之嵩放棄自己的房子不住,搬回原來的家,其目的就是為了照顧稍稍。
    否則的話郎之嵩哥哥就不能去南方發財(耽誤了前途),郎之嵩媽媽也不能再找老伴(影響到老人晚年的幸福)。在此之前郎之嵩哥哥一直沒走,郎之嵩媽媽始終不答應管伯伯的追求,也都是為了稍稍。他們的想法其實是:等稍稍死了,而後各奔前程。沒想到稍稍曆經艱苦,竟然越活越年輕,絲毫也看不出一點老相。如今,它那拒絕結婚的童子之身看來是派上用場了。這貓在陽台上跳躍騰挪,玩自己的尾巴,體毛也由灰色漸漸地轉變成黑白兩色,它的確是活出一點名堂和不同來了。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媽媽不禁害怕,心想,郎之嵩嫂子活不過這貓,難道他們也……將稍稍拋棄或故意餓死委實於心不忍,但如此嫖在一起何時是個了局呢這樣郎之嵩便搬了回來,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媽媽因此在郎之嵩嫂子去世三年後獲得了自由。
    郎之嵩每天上班,下班後抽空照料稍稍,其實並不費神。有關稍稍生活的基本製度業已建立,在郎之嵩哥哥走後仍保持不變。郎之嵩沒有將稍稍放進房間裏來,以免跳蚤之災。
    它依然生活在陽台上,在那兒吃喝拉撒,吃的是生魚內髒,也不用上火去煮。排泄物無須煤渣的掩蓋,郎之嵩定時將它們清掃出去。隻是那股氣味遺留下來,揮之不去,當然,也隻是局限在陽台上。郎之嵩們家的陽台並沒有像上下樓鄰居那樣包起來,變成一間計劃外的玻璃房子。盡管鄰居們反複建議,郎之嵩依然讓它敞開,這樣空氣流通風雨來往,異味自然減半。而鄰居們要求郎之嵩包陽台的真實目的乃是阻止異味的擴散,隻留給郎之嵩個人吸收。他們認為稍稍製造的臭氣在半空中飄散開去,會灑落到他們晾曬在各自陽台上的衣服上。郎之嵩們家的陽台在七樓,與其平行的住戶尚不能幸免,住在下麵的人家就更遭罪了。他們認為將自家的陽台包起,就是為了隔絕那無所不在的氣味。這筆包陽台的費用理應由郎之嵩來承擔—一除非,郎之嵩將自己家的陽台也像他們那樣包裹起來。郎之嵩回答說,正因為他們包了陽台所以郎之嵩才不用包。如果他們答應把已經包好的陽台通通拆除,郎之嵩保證將自家的陽台包好。這麽說話,自有點勢不兩立的味道。他們無法拆除已經包好的陽台,因此郎之嵩家的陽台就天經地義地暴露在露天裏了。
    自己晾曬衣服倒是一個問題,盡管郎之嵩將晾衣繩結得很高,幾乎貼著了陽台的頂部。郎之嵩的衣服在稍稍生活區的上空飄揚,它們的下方便是一泡熱氣嫋嫋的貓屎。後來郎之嵩釘製了鐵架,將洗好的衣服伸出陽台去曬,稍稍的熏染不過由垂直變成了平行方向,煩惱依然如故。此時郎之嵩偶爾讀到了一本專業書,上麵說香與臭實際上是同一種氣味。具體說來,香即是臭的稀釋,而臭則是香的濃縮了,關鍵是一個比例問題。
    郎之嵩大受啟發。在郎之嵩們家陽台上晾曬過的衣服上確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氣味,如果說是臭並不那麽明顯,要說已達到香的比例也未免過分。反正當時不知道郎之嵩養貓的姑娘都比較願意接近郎之嵩,郎之嵩觀察到她們在郎之嵩身邊時深深地呼吸,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樣。
    郎之嵩不敢將此歸結於郎之嵩個人的男性魅力,郎之嵩寧願歸功於稍稍。郎之嵩正是這樣向陸婉怡解釋的,她因為那些女孩在郎之嵩的衣服上故意磨蹭而嫉妒得發狂。
    本來陸婉怡是不願搬來與郎之嵩同居的,她不喜歡貓,尤其不喜歡稍稍。當年她試圖通過稍稍討郎之嵩媽媽的歡心,結果未遂,因此留下了心理創傷。進駐郎之嵩們家完全出於無奈。麵對那些喜歡稍稍氣味的女孩陸婉怡心生一計,她要讓自己身上也沾上與郎之嵩一模一樣的氣味,也就是稍稍的氣味。別人一聞這氣味就知道她和郎之嵩是從一個被窩裏爬出來的,有極深的淵源關係。必要時陸婉怡還可暗示這氣味的源頭是她,是從她那裏產生的,被郎之嵩在肌膚相親時蹭上。郎之嵩有口難辨,於是她陰謀得逞。但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搬來與郎之嵩同住,兩人吃喝拉撒在一起,衣服也晾在同一個陽台上。為了愛情,陸婉怡當真做到了所有這些,不禁使郎之嵩感動。為多沾染上一些稍稍的氣味,如今稍稍的生活也都是由她來料理了。尤其是清掃糞便,這樣的髒活,陸婉怡不厭其煩,從不叫苦。在她的身上郎之嵩仿佛看見了當年郎之嵩嫂子照顧稍稍的動人身影。無論郎之嵩哥哥或是郎之嵩,甘願為稍稍吃苦受累,但照料起來總不是那麽一回事。總得有一個女人,事情才順理成章,才能呈現出一派安寧溫馨的景象。當然,陸婉怡從不把稍稍抱在懷裏,為她捉跳蚤、洗澡,她和稍稍在身體方麵是隔絕的。但她可以正常地出人於它的左右,沾染她的氣味,呼喚它的名字:“稍稍。”它有時也欣然作答:“瞄瞄。”他們目光相交,彼此便有了某種程度上的心領神會,但要說到愛與信任終究是誇大其詞。比如她從不考慮它的性生活,想著為稍稍娶個老婆。也沒想到帶它暫離陽台,去外麵見識世界。陸婉怡沒有為稍稍織過毛衣—一像郎之嵩嫂於那樣,更不曾嚐試利用自己的權威將稍稍從囚禁的生活中解救出來。
    那段時間裏郎之嵩們很少出門,除了上班(郎之嵩)或者上學(陸婉怡)。陸婉怡不願郎之嵩在外麵瞎串,接觸那些恭維郎之嵩體味的女孩,她來郎之嵩們家照看稍稍,實際上是看著郎之嵩。
    郎之嵩們不知不覺地過起了與世隔絕的小日子,郎之嵩買菜做飯,陸婉怡照料稍稍,無論從哪方麵看,這都像是一個三口之家。當然啦,由於陸婉怡對稍稍的態度不卑不亢,照顧周到但熱情不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後媽媽。也幸虧有了一個稍稍,否則郎之嵩們無聊的同居生活也不可能維持那麽久。稍稍正是郎之嵩們毫無希望的生活中的一項有趣的內容,郎之嵩們學會了靜靜地觀察它。對郎之嵩而言,值得了解的除了稍稍以及有關稍稍的事物還有稍稍與陸婉怡的關係,或者說是陸婉怡與稍稍的關係。那麽,陸婉怡是否也這樣觀察郎之嵩和稍稍呢如果她像郎之嵩這樣深感空虛的話也會如此。在這所房子裏,郎之嵩和女友分別觀察著稍稍的生活,郎之嵩們時常交流各自觀察的結果,並得出一些結論,但也有不予交流的部分。關於對方與稍稍之間的關係這一部分即是不宜公開的,這裏麵有某種貶損的意味,將對方(具體地說就是陸婉怡)降低到了稍稍的位置。對稍稍而言可能是一種提升,把它當成了與陸婉怡平等的人。因此此事還是不談為妙。要不是無聊到無以複加的地步郎之嵩也不會墮落至此的(以觀察陸婉怡與稍稍相處為樂。)這期間陸婉怡畫了大量的稍稍的速寫,有各種動態和表情。畫上的貓兒大小不一,有的是某處放大的局部,有的是整體的線描輪廓。陸婉怡所畫的,勉強可看作一隻貓,至於是否是稍稍就很難說了。她從未受過專業訓練,畫貓純粹是自發的,其才能和自由躍然紙上。郎之嵩很喜歡陸婉怡畫的貓,並且大感驚訝,但隱隱有某種擔心,因為她除了畫貓從不畫別的。後來她越畫越多,每天都有幾十幅作品問世,各種表情怪異的貓從紙上向郎之嵩獰笑,其中自然寄托了陸婉怡的情緒。每每她與郎之嵩吵架後便奮力作畫,或者特殊期擔心懷孕也是畫貓的高峰。陸婉怡瘋狂畫貓與她的想法與心思有關,郎之嵩明知道這一點卻不能從她所畫的貓那裏看出具體的意義,心情不禁越發沉重與緊張了。
    陸婉怡顯然不是想練就畫貓的絕活,以後好去畫界混碗飯吃。她雖很勤奮但態度極不認真,畫稿隨處丟棄,並且所用紙張也是隨手拿到的,信紙背麵、書刊的空白處以及台曆桌布上都充斥著陸婉怡所畫的怪貓,所用的畫筆從圓珠筆到記號筆各種都有。
    郎之嵩們家的陽台上有一隻奇怪的貓,家中到處每天還在產生各種虛構想象的貓,它們的形象無處不在,這日子簡直令人瘋狂。不畫貓的時候陸婉怡搬一把椅子坐在陽台上沉思,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稍稍,或者不看稍稍,此刻她的腦海裏必將浮現出各種更加飄忽的貓的形象。有時郎之嵩覺得,陸婉怡越來越像一隻貓了,不僅她的身上永久性地沾染了稍稍的氣味,她的模樣、行為以及個性也越發怪異了。她整個的人都處於變化之中,而變化的終點似乎就是陽台上的稍稍。這麽考慮陸婉怡時郎之嵩不免想到自己,是否郎之嵩也一樣,在向稍稍靠近如果有一大在大街上郎之嵩們被人指認為兩隻大貓,也許郎之嵩並不會感到驚訝。
    郎之嵩們的日子顯然不對勁,有時郎之嵩不禁想:這是否是由於稍稍的魔法它顯然越活越年輕了,並且越來越漂亮。郎之嵩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貓,冷漠矜持,貓臉上的線條十分完美。那超然的美麗透露著神秘,使你不得不朝它看,因此說郎之嵩們觀察稍稍也不完全是無聊生活中無可奈何的選擇。郎之嵩們閉門不出,注意力轉向陽台是受了稍稍神秘的吸引—一這一點郎之嵩們是後來才發現的。郎之嵩們在陽台上一呆幾小時,忘記了吃飯和各自的本職工作,即便離開陽台,郎之嵩們的目光也總是不由地轉向那通向陽台的木門。木門從來沒有關上過。臥室裏有一扇窗戶也是對著陽台的,有時郎之嵩們也通過它觀察稍稍—一似乎一扇木門還嫌不夠。如果有可能郎之嵩們想將房間與陽台之間的那堵牆推倒,或換上玻璃幕牆,因為磚石水泥妨礙郎之嵩們觀察稍稍優美的存在。若是將稍稍放進房間,與郎之嵩們共居一室也不是辦法。即便不考慮跳蚤因素,它也會逃得無影無蹤,躲在床下櫥頂上,位於郎之嵩們的視線以外。讓稍稍呆在一個無處藏身的固定的地點,在郎之嵩們想看到它的時候就能看到,陽台自然是最合理的選擇。由於想看到它的時候越來越多,於是便有了某種傾向:郎之嵩們也要搬到陽台上去與稍稍一起過了。沒事呆在陽台上已成為郎之嵩們的習慣,更有甚者,郎之嵩們越來越喜歡在陽台上工作了。陸婉怡像一個小學生,搬了椅子和一張較矮的塑料凳在陽台上做作業。一小時前郎之嵩剛剛嘲笑過她,一小時後自己便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小凳上,埋頭於椅子上的紙張)開始在陽台上寫小說。陸婉怡的作業本上畫滿了稍稍,郎之嵩的小說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這篇《稍稍傳奇》。後來,更多方便郎之嵩們生活的用品被搬上了陽台,熱水瓶、餅幹筒、煙灰缸……,再後來電線也拉到了陽台上,晚間一百瓦的燈泡照得陽台如同白晝,加上電視、音響的引人,郎之嵩們家的陽台再次充滿生機。此時稍稍卻退卻了,它不再與郎之嵩們並排躺在陽台上曬太陽。更多的時候稍稍寧願鑽進貓房不出來。它一旦從郎之嵩們的視野裏消失,郎之嵩們便感到了無生趣,來陽台的本來意義便不複存在了。
    稍稍拒絕與郎之嵩們過分親近更增加了它的魅力。它堅持獨立自處的貓的生活,而決不向郎之嵩們獻媚邀寵。出於對此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的敬意,郎之嵩們僵旗息鼓,悄悄地撤出陽台。郎之嵩們搬走了帶去的本來那裏沒有的一切,包括照明的燈泡,隻留下一泡原有的貓屎。從此郎之嵩們便將水泥陽台當作了未開發的自然環境,而加以維護和保存。
    清掃稍稍排泄物的工作如今變得可有可無。凡是自稍稍進駐以後那兒業已存在的東西都是值得尊敬和保護的,將其去除須三思而行,需要審慎鄭重的態度滁非萬不得已一切以維持原樣為好。郎之嵩們不再輕易地踏上陽台,如今洗好的衣服也是在房間裏陰幹的。由於通往陽台的門整天不關,那股原始獸穴的氣味源源不斷地灌滿房間,因此衣服所需的熏香完全不成問題。在此極端開明的態度下,稍稍又開始在陽台上露麵了,甚至睡覺時也不怎麽回它的貓房。它躺在自己的幾攤幹濕不等的貓屎中間感到尤其的自在。
    郎之嵩們通過敞開的木門和開向陽台的窗戶,日夜不停地凝視著稍稍,而對方驕傲得從不向郎之嵩們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上一眼。它不與郎之嵩們對視,但很願意成為郎之嵩們的觀察物。有時候它自動跳上窗台來蹲好,以便郎之嵩們在房間裏看得更仔細些。稍稍背對著郎之嵩們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顯然,目前它不處於休息睡眠狀態,精神也毫無恍惚迷離之狀。它後腿彎屈,前肢豎直,坐成一座貓的雕塑。它如此的聚精會神,從郎之嵩們的角度看不見它的目光,單見那深沉而凝重的背影。稍稍的前麵是陽台鐵製的欄杆,欄杆下麵便是半空。稍稍瞪視的正是這一虛空。下麵的街景和人物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稍稍的目光毫無遊移跟隨的動態,因此聚焦處並不在下麵的街道。它隻是瞪視著一片虛空,寂然不動,這使郎之嵩們不禁擔心起它下麵的決定。稍稍是否會突然越出欄杆,跳下陽台自殺如果它這樣做郎之嵩們也不會感到意外。郎之嵩屏息凝神,生怕驚動了稍稍,並將一根手指豎直在嘴唇前,示意陸婉怡也不得輕舉妄動。郎之嵩們有心救稍稍一命,但自知動作的敏捷和速度都不能與其相比,況且稍稍距欄杆的距離比郎之嵩們近得多……,因此郎之嵩們隻能靜觀待變。類似的危機出現過幾次,然而沒有一次真的如郎之嵩們所想的那樣稍稍跳下樓去了。到後來郎之嵩們終於明白了:稍稍隻是陷入沉思而已,並無自殺之意。
    有時郎之嵩想,那陽台是很容易失足的。陽台上的欄杆是根據人類的高度設計的,恰好擋在郎之嵩們的腰腹附近,對於像稍稍這樣的一隻小貓而言,完全可能從欄杆的間隔處掉落下去。可稍稍在此生活了多年,一次也沒有遭遇這樣的危險,看來它對高度(或深度)一定有精確的認識。它知道從七樓跌落下去是致命的,不像在伸進陽台的窗台上跳上跳下,並無大礙。
    為擺脫稍稍的魔力,大家盡量去發現它的卑劣可笑之處。比如,貓有覆蓋排泄物的習慣,以前郎之嵩哥哥從樓下撿煤渣放進一隻塑料盆裏,即是為了滿足稍稍的這一需要—一當它拉撒以後便會執拉煤渣將其掩蓋。有時煤渣過濕(乃是上泡貓尿澆淋所致)稍稍便拒絕排泄,必須換上新的幹燥的煤渣供它扒拉。如今稍稍生活在陽台上,四周並無煤渣,但每次大小便前它仍一如既往地扒拉。看它的趾爪在堅硬的水泥土劃出道道白印,發出嚓嚓的響聲,郎之嵩們覺得很可笑。排泄完畢,圍繞著一截貓屎稍稍仍要履行同樣的儀式。那截貓屎依然故郎之嵩,暴露在稍稍的視野中,但它經過一番扒拉在幻覺中已將其掩蓋了。無論如何貓蓋屎的動作還是要做出的。當郎之嵩們發現這古老的本能在稍稍身上依然存在頓時放心了許多,種種跡象表明它仍然是一隻貓咪,而不是披著貓皮的什麽。
    一天陸婉怡欣喜若狂地跑來告訴郎之嵩:“稍稍在那啥!”她的意思是稍稍不通過正常的與異性的交配而自己設法滿足。陸婉怡的意思是稍稍在自己滿足自己。郎之嵩跟隨她來到陽台觀看這一奇觀。自然,稍稍的方式與人類有別,它沒有那麽靈活與敏感的手指。稍稍將一隻後腿高高豎起,腦袋折向自己的胯下,正在舔它發紅而尖銳的器官。從人類的道德立場出發,此事有礙觀瞻,因此郎之嵩們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是驅散稍稍還是繼續站立不動或回到房間裏於自己的事,就當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如果稍稍是一個人,當它發現郎之嵩們看著它行為一定會立刻翻身坐起,竭力掩飾,況且稍稍的個性是那樣的羞怯和膽小。然而稍稍並不是人,在此問題上的態度令人吃驚的坦然,見大家雙雙到來並不起身回避,當然也沒有更加賣力和誇張。稍稍不是一個露陰癖,這也不是在進行色情表演。它一如既往的沉著態度令大家很是不安。
    但發現它尚有總比認為它沒有要強,也更能被郎之嵩們所理解。無論稍稍如何鎮定自若,坦然無懼,甚至風度翩翩,的流露說明它還是一隻普通的貓,一隻動物。作為一隻有的動物無論怎樣都在郎之嵩們的意料和把握之中,而無須因其無的神秘境界讓郎之嵩們仰視和窺探。
    有時郎之嵩想:雖然貓的世界有種種郎之嵩們不理解之處,但作為人,郎之嵩們畢竟比它們高級和優越了許多。雖然稍稍是一隻不可思議的貓,在那張極度漂亮的貓臉後麵隱藏著某種超越貓類的靈魂,但最多不過是一個人而已。郎之嵩開始覺得稍稍的前世是一個人,而不太可能是一隻貓。那人的靈魂正被囚禁在貓的生活中,而且是這樣的一種極端貧乏和病態的貓的生活。那人通過一張貓臉在沉思,或許有過自殺的念頭,但那貓的身體禁止他(它)這麽做。就像很多人,雖有一張人臉,但其靈魂可能是一隻獵,或者一隻老鼠也不一定。稍稍雖有貓的身體和皮毛,但它並不因此而感到適應。它的所作所為,透過那些虛假不實的貓的生活幻象怎麽看都不像一隻貓,而是一個人。如果是一個人,在他作為人時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一個多思、敏感、孤僻、怯懦。漂亮而蒼白的人。
    郎之嵩將這些胡思亂想告訴陸婉怡後她說:“這不是你嗎除了漂亮這一條不符,其它幾點正是你的寫照。”
    郎之嵩說:“別扯上我。如果這是對稍稍的描寫是否恰當”
    陸婉怡說:“除了蒼白這條不恰當——稍稍是一隻花貓。其它幾條都沒錯。”她同時解釋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夫妻在一起時間長了還彼此相像呢。稍稍越來越像你們家人了!”
    聽她的意思不像是在讚美他們家人特有的風格和性情,而是在著意貶低,大有挖苦和不屑的意思。要知道稍稍在貓中並不是一隻正常健康和活潑的貓,而是一隻奇怪不幸和討厭的貓,它是一隻又怪又老的貓——一陸婉怡正是這樣暗示郎之嵩的。她的意思是郎之嵩是一個古怪而落魄的人。
    聽她這麽說郎之嵩並不以為意,倒是從此有了某種與稍稍心意相通的意思。郎之嵩常常設想,如果郎之嵩在一隻貓的身體裏該是如何表現的情形大約與稍稍也大差不離。郎之嵩又想,如果稍稍具有郎之嵩這樣的身體也就是說它是一個人,又該如何那一定與郎之嵩很像,相像得以至彼此厭惡不共戴天。幸虧他(它)是一隻獵,因此郎之嵩們得以相安無事,和睦共處,並還產生了那種惺惺相惜的感情。稍稍如何看郎之嵩,不得而知,但郎之嵩的確是越來越同情它了。
    基於以上情況,郎之嵩產生了帶領稍稍周遊世界的想法。當然這個世界並不是郎之嵩的身體所度量的世界,而是從稍稍的角度體會的。郎之嵩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將稍稍抱起。這時郎之嵩與稍稍混得很熟,接觸它雖會引起反抗但也並非是不可能的。郎之嵩在大晴天的室內穿戴雨衣一為隔絕稍稍身上的跳蚤,二來也是為了防止稍稍的抓咬。稍稍被郎之嵩抱起,離開了地麵,緊張得就像登上飛離地球的太空船。它緊緊地將郎之嵩抓住,貓爪戳破了雨衣裏麵的橡膠層直抵郎之嵩的皮肉,同時渾身顫抖不已,並伴隨大小便失禁。郎之嵩帶著這隻驚慌得幾乎昏厥的貓離開了陽台來到房間裏。郎之嵩一麵在房間裏遊走一麵抖動著肩膀,像安撫臂彎裏的嬰兒那樣安慰著稍稍。郎之嵩一麵走一麵告訴它:
    “這是你媽媽媽媽和你爸爸(指郎之嵩嫂子和郎之嵩哥哥)以前的臥室,現在是你叔叔(本人)和你小嬸子(陸婉怡)的臥室……這是你爸爸的書房……這是你奶奶(指郎之嵩媽媽)以前的房間……這是客廳……這是廚房,隔壁是廁所……”當稍稍從驚慌中緩過神來,知道郎之嵩並無惡意,顯得很興奮,雖然它的趾爪仍牢牢抓住郎之嵩的衣服,但眼神裏流露出極度的喜悅和好奇之情。它一直在東張西望。
    看得出來稍稍很喜歡這樣的活動。但由於穿戴裝備的麻煩,事後還得仔細清除稍稍留在房間裏的痕跡,這樣的旅行並不是很方便。每年大約兩三次,郎之嵩心血來潮會主動抱起稍稍。然而在郎之嵩全無旅行之意時稍稍也會過來扒郎之嵩的衣服,它想跳上郎之嵩的肩膀或抓住郎之嵩的後背,像搭載一種交通工具那樣上來後它便端坐不動。這時郎之嵩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它趕開。常常郎之嵩還沒有穿戴整齊它就跳將上來,後果自然是跳蚤們的趁虛而人。除了這些不快,稍稍接近郎之嵩亦不是想與郎之嵩親熱,它純粹將郎之嵩當成了旅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了這樣的認識後郎之嵩對旅行就不像以前那麽熱心了。奇怪的是,盡管通向陽台的門整天開著,稍稍從未想到利用自己的四肢去房間裏做它的世界性漫遊。它非得搭乘郎之嵩這個交通工具才能開始。倒不是稍稍懶惰,吝嗇自己的體力,而是在它看來這快樂的漫遊是與交通工具聯係在一起的,甚至乘坐交通工具的刺激和快感要大過漫遊本身。這樣一想,郎之嵩心理上就比較平衡了。郎之嵩帶著稍稍,在熟悉得令人絕望的房間裏走動,一麵異想天開地胡說八道:“這是你的美國……這是你的歐洲……這是南非……赤道幾內亞……這是新加坡……這是安第斯山脈……這是南極洲……”
    一次稍稍吐得一塌糊塗,幾天拒絕進食。看著它的脖子一伸一縮,肚子一鼓一吸,結果不過是吐出幾滴黃水,郎之嵩們感到很難過,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幫它。對稍稍的醫療手段僅限於在它的食物內拌上一粒碾碎的抗菌素,既然它拒絕進食,這唯一的醫療方式還得借助於暴力。郎之嵩穿上雨衣,上陽台捉稍稍,在陸婉怡的幫助下扳開它的嘴,硬是將藥粉灌下。除了遭遇稍稍劇烈的反抗,醫療效果並不能因此得到保證,郎之嵩們剛一撒手,稍稍便狂吐起來。所謂的“狂吐”並不是指嘔吐物超乎尋常的多,恰恰相反,稍稍的胃裏除了剛灌下去的藥粉與衝刷藥粉所需的一湯勺清水什麽也沒有。“狂吐”描繪的是動作,稍稍像通了電一樣,幅度的巨大和頻率的快速以及狀態的機械就像是一隻專門嘔吐的電動貓。同時從它的嘴角流出幾點綠水—一象征性的嘔吐物,同樣也是非現實的。
    當時,郎之嵩們也的確想過送稍稍去醫院。但心裏又總覺得這是大題小作,稍稍不過是一隻貓。如果是一個人,在病情危機之際郎之嵩們會不假思索,即使是驚動警笛大作的救護車也在所不惜。郎之嵩們稍一躊躇,稍稍已奄奄一息,這時郎之嵩們便產生了“反正是沒救了,現在送醫院已經晚了,因而不必多此一舉”的想法。稍稍在貓房裏縮成一團,郎之嵩們蹲下身去探視它,隻見它雙目緊閉,然而並沒有死。它的身體在明顯地顫抖。正是從這顫抖的狀態中郎之嵩們斷定它還活著。伸手進去摸它的脊背,再也不用擔心它鋒利的爪牙了。此刻的稍稍已毫無力氣,甚至不能承受自己的抖動。郎之嵩們的手使它穩定下來,顫動停止了,或者那微弱的頻率通過郎之嵩們的手被吸收了。郎之嵩們發現,稍稍似乎很喜歡這樣:閉著眼睛,縮成一團,讓郎之嵩們輕輕地撫摸著。它用極其微弱的叫聲告訴郎之嵩們它的想法。當郎之嵩們的手撤離它便發出一聲那樣暗啞的叫喊,意思是它需要,需要郎之嵩們手的接觸和溫暖。當郎之嵩們的手放回它的皮毛上,稍稍同樣那麽叫了一聲,意思是它感覺到了,這樣真好,然後它就再也不作聲了。郎之嵩和陸婉怡輪換著手,感覺到稍稍在郎之嵩們的手掌下漸漸冷去,叫聲也越來越弱,最後隻是張張嘴表示一下而已。
    陸婉怡對郎之嵩說,貓的壽命平均八到十年。稍稍今年算來已經八歲多了。但郎之嵩仍不能確定它是否能算老死。如果抱稍稍去醫院它是否能起死回生看稍稍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一隻老貓呀。小時候郎之嵩下放農村,經常看見那些長壽的老貓,躺在灶台上取暖或草房頂上曬太陽。它們絲紋不動,須眉垂掛,並一概的肥胖碩大,沒有一隻老貓像稍稍這樣警覺、緊張,並且身材苗條,美麗非常。稍稍從無衰老垂死之相,它不合常理的年輕顯得令人費解,也許與時刻的戒備、不放鬆有關吧
    為了安慰臨終的稍稍,多年來第一次郎之嵩們將它搬進了臥室。這時郎之嵩也病倒了,躺在床上發高燒。稍稍位於郎之嵩的床邊—一陸婉怡弄來一隻紙箱子,裏麵墊上破棉胎,將稍稍安頓在裏麵。她同時伺候著郎之嵩們兩個,忙得不亦樂乎。郎之嵩倚在床頭,向地板上了望。有時,稍稍也於昏睡中睜開眼睛,看上郎之嵩一眼,並同時機械地叫上一聲。
    郎之嵩看著垂死的稍稍,不禁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感。
    雖然郎之嵩隻是偶爾感冒,但感覺上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郎之嵩覺得郎之嵩們的病有其共因,在郎之嵩的身體上做到藥到病除時,稍稍亦可望有所好轉。台燈的照耀下郎之嵩不斷地和稍稍說著話兒,“稍稍,稍稍……”郎之嵩說。它在家具的陰影裏顫抖不已。後來郎之嵩蒙朦朧朧地睡著了。最後一眼,郎之嵩看見陸婉怡端了一碗剛做好的魚湯放在稍稍的旁邊。
    半夜郎之嵩起來上廁所,房間裏很黑,有一種奇怪的聲音直刺耳鼓,是稍稍在哮喘,它已經徹底不行了。打開燈後,郎之嵩看見稍稍一麵哮喘嘴角一麵流著血沫,同時腦袋搖晃不已。它的樣子很嚇人。郎之嵩很想伸手過去安慰它,但想到完了還得去龍頭上洗手就猶豫了。郎之嵩正躊躇之際,突然稍稍一躍而起,跳上郎之嵩的後背(郎之嵩是蹲著的)。
    郎之嵩著實給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垂死的貓會於瞬間行動。郎之嵩非常本能地聳肩試圖將它抖落下去,稍稍的利爪勾住了郎之嵩的睡衣,但最終還是被郎之嵩抖下了地板。隻聽咚地一聲,稍稍側麵著地。若在平時這是絕不可能的——稍稍已經開始有些僵直了。它無法使自己翻轉過來,無法爬回紙箱,但它的前後肢還在抽動,這抽動所產生的微弱力量使它頭尾的方向有所改變(與落下去時相比)。稍稍蹬蹋著後腿,弄翻了旁邊的魚湯。它就這樣躺在魚湯變涼的汁水裏死去了。
    陸婉怡被一係列響動驚醒,她翻了一個身眯著眼睛問郎之嵩:“怎麽啦”郎之嵩說:
    “沒事,沒事,你睡吧。”隨即滅了燈,自己也鑽進了被窩。
    想象中郎之嵩將稍稍身上的跳蚤也帶了進來,也許還有更可怕的病菌。在這虛無的夜半時分,郎之嵩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一隻貓死了,因此而喪失了應有的自製。郎之嵩沒有將自己打掃幹淨再上床。郎之嵩想象那跳蚤和病菌已部分地從郎之嵩身上轉移到了陸婉怡的身上,因此感到對郎之嵩的愛人十分內疚。在被子裏郎之嵩將她抱得更緊了。陸婉怡喃喃說道:“你沒事吧稍稍沒事吧”郎之嵩在她的耳畔柔聲地說:“沒事沒事,明天再說吧。”
    隨後他們便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死訊才被正式宣布,陸婉怡自然哭紅了雙眼。與夜裏相比,稍稍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仍然是側麵著地,四肢展開形成長長的一條。那隻盛湯的碗傾斜著,但地板上的湯汁並無多少,幾乎都被稍稍的毛皮吸收了。它嘴角上的血沫也已凝固,瞪圓的眼睛上起了一層白霧。郎之嵩拿來一隻塑料袋,想將它裝入其中,但死亡已將稍稍重塑,那塑料袋寬有餘而深不足(此刻稍稍是棍狀的)。後來換了一隻大號垃圾袋才將它死亡的形態勉強遮掩了。為保險起見,郎之嵩在那可疑的垃圾袋外又加了一隻時裝袋。經過此番修飾就再無人能看出裏麵裝著一具貓屍了。郎之嵩提著它由陸婉怡引領走進附近的和平商場。
    那天郎之嵩們的日程是這樣的:去商場增補一些冰箱裏的食物和購買消毒所需的用品,然後葬貓,然後回家,徹底清掃臥室以及陽台。當郎之嵩們購物時郎之嵩的手上提著稍稍的屍體。郎之嵩不得不將不斷增多的購物袋與裝載稍稍的時裝袋並列在一起,提在手上。郎之嵩們(郎之嵩和稍稍)穿梭於人群中、擠上公共汽車、來到假日氣氛的大街上(這是一個星期大)。歡叫吵鬧的兒童、上升飄揚的廣告汽球、自然界的藍天白雲、跨越頭頂的無數條線纜,有的深黑有的光亮異常……這熟悉的世界令郎之嵩驚奇,隻因為郎之嵩手中提著一具屍體。好似一種魔法,它使郎之嵩發現這平凡人間的神奇美妙,以及無比的空虛和哀傷。這魔法使一隻生前足不出戶孤僻病態的動物死後以僵硬的肉身倘祥於熱鬧的街頭……郎之嵩和陸婉怡把稍稍葬在九華山公園裏。帶去的鏟子、菜刀(挖掘工具)沒有用上,那兒的山坡上有現成的樹洞。此刻的稍稍恰如一截樹棍,郎之嵩們將它栽入一個樹洞中,填好土、踩實,做了偽裝和記號,還拍了照片。郎之嵩將衝洗出來的照片寄給遠在南方的哥哥,向他報告了稍稍的死訊。郎之嵩強調說那葬身之地的風水極好,背靠九華山麓,山下便是城市綿延的遠景,可以鳥瞰那裏的千萬間樓宇房舍——有照片為證。
    又過了一年,郎之嵩哥哥回南京辦調動手續。他跑到郎之嵩嫂子墳前大哭了一場。去之前上了一趟九華山,並根據照片起出了稍稍的屍體。那屍體是否已完全腐爛郎之嵩不得而知,總之郎之嵩哥哥收集了一些什麽,將其裝入一隻他帶去的手提箱中。他將手提箱中的物質埋在了郎之嵩嫂子的墳旁。兩地相去甚遠,但郎之嵩哥哥是騎著他的摩托車來回奔波的,因此也算不得什麽辛苦。隻是在郎之嵩看來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