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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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金榮並不是像有些假想的商場大亨那樣一帆風順,他辭職後,有過很長一段時期的迷茫期。與其呆在美斯樂沒有出路,不如趁這個時間完成自己一個長久以來的夢想。於是他決定不辭而別,離開妻子和兒子,也不告訴父親和弟弟,獨自出發。
    一九九五年八月下旬一天中午,林金榮偷溜上一列從清萊開出、朝曼穀而去的貨運火車。林金榮頭枕在行李袋上,翹著腿,注視著天上的滾滾浮雲。那是一列慢車,林金榮計劃在臨江的海灘睡一晚,隔天一大早再偷溜上一列開往武裏南的慢車,要不就是等到傍晚七點,溜上一列到蘇梅島去的直達車。當火車停在帕堯附近一條側線等待會車時,一個又瘦又老的乞丐爬上了林金榮所在的貨車車鬥。看到林金榮的時候,他有點驚訝。他走到車鬥的另一邊,躺了下來,頭枕在一個小包包上,麵向著林金榮,不發一語。火車再度開出時,氣溫開始變冷,霧也從海岸的方向吹了過來。林金榮和那個小老頭乞丐都冷得半死,緊緊蜷縮在車鬥的邊上禦寒,見沒有什麽效果,他們就站了起來,以踱來踱去、跳上跳下和拍打手臂的方式驅寒。沒多久,火車就開入了另一條位於一個小鎮內的側線,等待又一次的會車。這時,林金榮想到自己黃昏時會用得著一瓶泰糧燒酒禦寒,便對那個小老頭乞丐說
    "我想去買瓶白酒,你可以幫我看住行李嗎?"
    "不在話下。"
    林金榮跳下火車,跑過一零一號高速公路,在一家雜貨店裏買了白酒,此外還買了些醬菜和水果。回到火車以後,還有十五分鍾時間要等。現在雖然又是暖陽高照,但黃昏馬上就要來到,屆時氣溫就會迅速冷下來。小老頭這時盤腿坐著,麵前放著他那可憐巴巴的餐點一罐幹辣醬和冷饅頭。林金榮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上去對他說"來點白酒暖暖身體怎麽樣?我想,除辣醬以外,你也許會有興趣吃點別的吧?"
    "不在話下。"他的聲音很輕很細,仿佛是發自一個遙遠的小喉嚨。他似乎是害怕或不願意暴露自己的情緒感受。麵包是三天前林金榮離開清萊市時買的,當時,林金榮正準備要取道帕堯、清邁、武裏南,前往一千裏外的曼穀。他津津有味和滿懷感激地吃了醬菜和麵包,又喝了一些白酒。林金榮很高興。他想起了《金剛經》裏的話"當力行布施,但不要帶有布施的念頭,因為布施不過是個字眼罷了。"那段日子,林金榮確是個很有宗教熱忱的人,很努力地進行修持,想把自己提升到至善的境界。但後來,林金榮卻變得有一點點倦怠和犬儒,變得有一點點口惠而不實。現在的林金榮,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也冷了……不過在當時,林金榮卻確確實實相信布施、慈悲、智能和開悟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價值範疇,並視自己為一個穿著現代服裝的古代托缽僧,在世界到處遊方,以累積善果,讓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佛(事實上,林金榮遊方的範圍通常都不出清邁,難府和清萊這個大三角形之外)。當時,林金榮還沒有認識坤格和尚(林金榮是一星期後才認識他的),也沒有聽過"精神所有者"這個詞兒,不過就行為來說,林金榮卻可以說是個十足的"精神所有者"。小老頭乞丐喝過白酒以後,興致變得高昂起來,從袋子裏掏出一張小紙張給林金榮看。那是一篇菩薩的禱文,內容是說她死後會再回來這個世界,以天降的玫瑰花雨,遍灑所有的生物,直到永遠、永遠。"你打哪兒弄來這個的?"
    "幾年前我在曼穀一家閱覽室翻雜誌翻到的,我把它撕了下來的,此後隨時都帶在身邊。"
    "你坐火車的時候都會拿它出來看?"
    "我幾乎每天都會拿它出來看。"他沒有再多談這一點,也沒有把菩薩的話題延伸下去。他對於自己的宗教信仰很低調,也沒有多談個人的私事。他是個又瘦又矮又安靜的乞丐,是那種沒有人在大街上會多看一眼的人。當林金榮告訴他,自己打算第二天晚上偷偷溜進"大皇宮"的時候,他說"&nbp;你是說你要攀乘""午夜靈魂""?"
    "你們都是這樣喊""大皇宮""的嗎?"
    "你從前一定是個鐵路員。"
    "對,我曾經是是南洋鐵路公司的製動手。"
    "嗯,我們乞丐都稱它為""午夜靈魂"",因為如果你是在清萊上車的話,那等第二天早上到達旁遮普以前,根本不會有人看得見你。這玩意兒的速度太快了,簡直像飛的一樣。"
    "真的很快,在直路上可達每小時一百二十公裏。"
    "沒有錯,隻不過當它晚上途經時蘭北麵的海岸和色穀的山區時,會讓人冷得隻剩半條命。"
    "沒錯,是會經過色穀,之後就會折而南下,往新加坡方向開去。
    "是新加坡,沒錯。林金榮搭過""午夜靈魂""的次數已經多到記不起來。"
    "你離家多少年了?"
    "多到我懶得去數。我是武裏南人。"
    火車重新開動了。風開始變冷,而且再次起霧。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林金榮他們兩個都竭盡所有辦法和意誌力,讓自己不致凍僵或牙齒打顫得太厲害。開始的時候,林金榮縮作一團在地上打坐,試圖透過冥想溫暖來驅散寒冷。這一招不管用以後,林金榮就跳起來,反複拍打手腳和唱歌。但那小個子流浪顯然比林金榮有耐力,因為他大多數時間都隻是躺著,嚼著口香糖,嘴巴咬得緊緊的,像在什麽事情。林金榮的牙齒不斷打顫,嘴唇變成紫色。天黑後,曼穀那些熟悉的山脈開始逼近,讓他們如釋重負。很快,火車就停在了曼穀溫暖的星空下。
    跟小老頭乞丐一道跳下火車,互道過再見之後,林金榮就往往曼穀的海灘走去。為了怕被警察碰到,把自己趕走,林金榮走到海灘很偏遠的一座山岩下麵才停住腳步。林金榮用煤生了一個大篝火,用削尖的木簽子叉著麵包在火上烤,又把一罐豆子豬肉和一罐午餐肉放在赤紅的煤中加熱。林金榮喝著新買的白酒,享受生平中最怡人的其中一個夜晚。然後,林金榮又跑到海裏,潛入水中一下子,再站起來,仰望天上繽紛燦爛的夜空——好一個由黑暗和鑽石所構成的觀世音十方大千世界。"幹得好,老林,"林金榮愉快地對自己說,"隻剩沒多少裏路就到曼穀。你又再一次辦到了,漂亮!"林金榮穿著遊泳褲,赤著腳,蓬頭亂發,在隻有一個小螢火照明的黑暗沙灘上唱歌、喝酒、吐痰、跑跑跳跳——這才叫生活嘛!偌大的一片柔軟的沙灘,就隻有林金榮一個人,自由自在而無拘無束,大海在他的旁邊愉快地歎息著。而如果他放在火堆裏加熱的罐頭變得太紅太燙,讓他無法赤手去拿的話,要怎麽辦呢?那簡單,戴上一雙鐵路手套就行。林金榮先讓食物再冷卻一下,繼續享受了一會兒的白酒和思緒。他又換了兩次姿勢,然後他就把那個白酒先喝完了,又過來一個小的浪頭,後來又消失了。林金榮就大聲地跟它說你快去休息一下,吃點晚飯都沒人陪你,我在這裏繼續等你。他覺得它同意了,其實什麽呀,他又收到它送來的幾個白泡泡,明天去拿一下,明天吃,因為有魚還有醬汁肉,對嗎?那你多放點好吃的啊,明天就想跟你一起分享。林金榮覺得自己聽到了海浪的聲音。明天有點太遠了,對不對?在你的房間吃嗎?不然星期六還得用筷子一起。第一次請你吃飯我想把它都有的形式走一遍,就不知道換了哪一條比較好,然後就把那條魚起來吃掉嘍,不好意思告訴你,你也不舍得吧。海浪回複他。
    林金榮盤腿坐在沙上,沉思自己的人生。"未來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呢?但那又有什麽差別呢?"酒精未幾就對林金榮的味蕾發生了作用,讓林金榮開始覺得餓。林金榮把香腸從小木簽上一口咬出來,嘖嘖嘖地大啖起來,然後時而挖起一湯匙豐美多汁的豆子豬肉,時而挖起一口醬汁燙得滋滋響的通心麵,送到嘴巴去。通心麵罐頭裏沾到的一些小沙子讓林金榮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沙灘上到底有多少顆沙粒呢?大概就像天空上的星星那麽多吧?"(嘖嘖嘖,嘖嘖嘖)"如果是這樣,那從無始的時間展開以來,世界上有過多少的人類,有過多少的生物呢?哇,恐怕有整個沙灘的沙子再加上整個天空的星星那麽多吧?那可是ib的計算機也算不出來的啊!"(仰頭想喝一口酒,可惜沒有了)"雖然林金榮不知道精確的數字,但最少應該是萬兆的二十一次方的兩三倍。清萊掀起的漫天玫瑰花雨,大概也是這個數目吧?小老頭乞丐現在不也是把花雨灑在我的頭上嗎,雖然那是百合花的花雨。"
    飯後,林金榮拿出紅色的印花大手帕抹嘴,然後把盤子拿到海水裏去清洗,然後踢踢沙堆,然後四處逛了逛,然後把盤子抹幹收好,然後裹著毯子、蜷曲著身體,要好好睡一覺。林金榮在午夜的時候醒來。"嗯?這裏是哪裏?在林金榮兒時的這棟老房子裏,怎麽會聽到像籃球賽啦啦隊一樣的吵鬧聲,這老房子是失火了成?"但原來那隻是海浪的衝刷聲,因為漲潮的緣故,海浪離林金榮愈來愈近。
    "唔,我是個古老和堅硬的海螺殼。"想完這個,林金榮又睡著了,夢見自己氣喘籲籲地一口氣吃了三塊麵包……林金榮還看到自己孤獨地睡在沙灘上,而上帝則帶著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俯視著自己……林金榮還夢見很多年前自己的老家,夢見幾頭小貓希望跟著自己一起橫越泰國、搬到一千裏外的新家,夢到母親背著一個大包包,夢到父親拚命追趕一列一閃而過、不可能追得到的火車……林金榮在破曉的時候醒過來了一下,而看到四周幾乎在一瞬間重新輪廓分明的景物時,林金榮覺得它們就像是一個舞台工作人員所匆匆重新搭好的布景,為的是要騙他相信,這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林金榮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轉了個身,便繼續睡去。"這一切都是假象罷了。"林金榮聽到自己的聲音
    在"空"中這樣說。這個"空",在林金榮的睡眠中幾乎是可以具體抱觸得到的。
    林金榮生平所遇的第一個"精神所有者"就是上述的小老頭,而第二個則是坤格和尚-----他是"精神所有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實上,"精神所有者"這個詞兒,就是他始創的。坤格來自清邁,自小與父母和姊姊住在清邁東部森林的一間小木屋。他當過伐木工和農夫,熱愛動物和古印度人的傳說,這種興趣,成為他日後在大學裏研究人類學和印度神話學的雄厚本錢。後來,他又學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東方學家,並認識了"精神所有者"中的佼佼者——中國和日本的禪師。與此同時,身為一個在西北部長大、深具理想主義的青年,他對世界產業工人聯盟那種老式的無政府主義又有很深的認同。他懂得彈吉他,喜歡唱老工人和印度人的歌曲。林金榮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清萊的街頭。(林金榮忘了提,離開清萊之後,林金榮靠著一趟順風車一路坐到清邁。說來難以置信的是,載林金榮的人是個年輕的美女,她穿著件無肩帶的泳衣,赤著腳,一個腳踝上戴著金鐲子,開的是最新款的緋紅色嘉陵牌"水星"摩托車。她告訴林金榮,她很希望有酒精提神,讓她可以一路開車開到清邁,而湊巧林金榮的圓筒形行李袋裏就放著些白酒。)林金榮碰到坤格的時候,他正踩著登山者那種奇怪大步在走路,背上背著個小背包,裏麵放著書本、牙刷之類的東西。這是他入城用的背包,有別於他的另一個大背包——裏麵裝的是睡袋、尼龍披風、炊具和所有爬山時用得著的東西。他下巴蓄著一把小山羊胡,因為有一雙眼角上斜的綠眼睛,讓他很有西方人的味道,但他完全不像泰國北部的人,而且生活得一點不像吊兒郎當、繞著藝術團團轉的當地人。他精瘦、皮膚曬得棕黑、活力十足、坦率開放,見到誰都會快活說上兩句話,甚至連街頭上碰到的乞丐,他都會打個招呼。而不管你問他什麽問題,他都會搜索枯腸去思索,而且總是進出一個精彩絕倫的回答。
    "咦,你也認識金時及?你是在哪認識他的?"當林金榮們走進"金花園"酒吧的時候,大夥詢問他。"金花園"是泰北灣區的爵士樂迷喜歡聚集的地方。
    "我經常都會在街上碰到我的菩薩!"他喊著回答說,然後點了啤酒。
    那是個不同凡響的夜,而且從很多方麵來說都是具有曆史性的一夜。當天晚上,坤格和一些其它的詩人預定要在六號畫廊舉行一個詩歌朗誦會(對,坤格也是詩人,而且會把中國和日本的詩譯成英文),所以相約在酒吧裏碰麵,人人都顯得情緒昂揚。不過在這一票或站或坐的詩人當中,坤格是唯一不像詩人的一個(雖然他是個如假包換的詩人)。其它的詩人,有像艾德保那樣一頭蓬亂黑發的知識分子型詩人,有像沙伊那樣纖細、蒼白、英俊的詩人,有像達維那樣仿佛來自文藝複興時代的意大利,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有像卡索特那樣打著蝴蝶領結、一頭亂發的死硬派無政府主義詩人,也有像沃格林那樣戴眼鏡、文靜、肥得像大冬瓜的詩人。還有其它有潛力的詩人站在四周,而他們所穿的衣服雖然形形色色,但共同的特征是袖口已經散線和鞋頭已經磨損。反觀坤格,穿的卻是耐穿耐磨的工人服裝,那是他從"好心人"之類的舊衣商店買來的二手貨。這身服裝,也是他登山或遠足時穿的。事實上,在他的小背包裏,還放著一頂逗趣可愛的綠色登山帽,每當他去到一座幾千英尺高的高山下,就會把這帽子拿出來戴上。他身上的衣服雖然都是便宜貨,但腳上穿的,卻是一雙昂貴的意大利登山靴。那是他的快樂和驕傲,每當他穿著這雙登山靴昂首闊步踩在酒吧的木屑地板上時,都會讓人聯想起舊時代的伐木工。坤格個子並不高,身高隻有大約五英尺七英寸,但卻相當強壯、精瘦結實、行動迅速和孔武有力。他雙顴高凸,兩顆眼珠子閃閃發亮,就家一個正在咯咯笑的中國老和尚的眼睛。而他顎下的小山羊胡,抵消了他英俊臉龐的嚴峻。他的牙齒有一點點黃,那是他早期森林歲月不注重口腔衛生的結果,但他並不以為意,笑的時候總是把嘴巴張得大大。
    有時候,他會無緣無故突然安靜下來,憂鬱地看著地板,仿佛心事重重。不過,他還是以快活的時候居多。他對林金榮表現出極大的投契,對林金榮所談到的事情--像關於小老頭乞丐的,有關林金榮坐免費火車或順風車旅行的體驗的--都聽得津津有味。他有一次說林金榮是個"菩薩"("菩薩"的意思約略相當於"大智者"或"有大智能的天使"),又說林金榮用他的真摯妝點了這個世界。林金榮們心儀的佛教聖者是同一個觀世音菩薩。坤格對西藏佛教、中國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日本佛教,乃至於緬甸佛教,從裏到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林金榮對佛教的神話學、名相以至於不同亞洲國家的佛教之間的差異,都興趣缺缺。林金榮唯一感興趣隻有釋迦牟尼所說的"四聖道"的第一條("所有生命皆苦"),並連帶對它的第三條("苦是可以滅除的")產生多少興趣,隻不過,林金榮不太相信苦是可以滅除的。盡管《楞伽經》說過世界上除了心以外,別無所有,因此沒有事情--包括苦的滅除--是不可能的。但這一點林金榮迄今未能消化。
    前麵提到的沃格林是坤格的死黨,是個一百八十磅的好心腸大肉球,不過,坤格卻私底下告訴林金榮,庫格林可不隻林金榮肉眼看到的那麽多。
    "他是誰?"
    "林金榮的老朋友,打從林金榮在清邁念大學的時代就認識的死黨。乍看之下,你會以為他是個遲鈍笨拙的人,而事實上,他是顆閃閃發亮的鑽石。你以後會明白的。小覷他的話,你準會落得體無完膚。他隻要隨便說句話,就可以讓你的腦袋飛出去。"
    "為什麽?"
    "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菩薩,林金榮認為說不定就是大乘學者無著的化身轉世。"
    "那我是誰?"
    "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也許你是山羊。"
    "山羊?"
    "也許你是穆德菲斯。"
    "誰是穆德菲斯?"
    "穆德菲斯就是你的山羊臉上的泥巴。如果有人問你""狗有佛性嗎?"",那你除了能""汪汪""叫兩聲以外,還能說些什麽呢?"
    "我覺得那隻是禪宗的猾頭話。"林金榮這話讓坤格有點側目。
    "聽著,坤格,"林金榮說,"我可不是個禪宗的佛教徒,而是個嚴肅的佛教徒,是個充滿夢想的小乘信徒,對大乘佛教感到望而生畏。"林金榮不喜歡禪宗,是因為林金榮認為禪宗並沒有強調慈悲的重要性,隻懂得搞一些智力的把戲。"那些老禪師老是把弟子摔到泥巴裏去,隻是因為他們根本答不出弟子的問題,"林金榮說,"我覺得這很卑鄙。"
    老兄,你錯了。他們隻是想讓弟子明白,泥巴比語言更真實吧了。"林金榮無法在這裏一一複述坤格那些精彩的回答,但他每一個見解,都讓林金榮有被針紮了一下的感覺,到後來,他甚至把一些什麽植入了林金榮的水晶腦袋,讓林金榮的人生計劃為之有了改變。
    那個晚上,林金榮跟著坤格一票嚎叫詩人前往六號畫廊,參加詩歌朗誦會。這個朗誦會的其中一個重要成果,就是帶來了清萊詩歌的文藝複興"。每個林金榮們認識的人都在那裏。那是一個瘋到了最高點的晚上。而林金榮則扮演了加溫者的角色林金榮向站在會場四周那些看來相當拘謹的聽眾,每人募來一毛幾角,跑出去買了三瓶大號裝的紅酒地回來,然後對他們頻頻勸酒,因此,到十一點輪到艾德保登場,嚎叫他的詩歌〈嚎叫〉時,台下的每個人都像身在爵士樂即興演奏會那樣,不斷大喊"再來!再來!再來!",而儼如清萊詩歌之父的卡索,則高興激動得在一旁拭淚。坤格朗誦的第一首詩,是以叢林狼為主題(就林金榮的淺薄知識所知,叢林狼是古泰國人的圖騰,不然就是西北部印度人的圖騰)。"""天殺的!""叢林狼喊道,然後跑走了!"坤格對著口下一群傑出的聽眾念道,讓他們高興得嚎叫起來。真是神奇,明明是"哢"這樣粗俗的一個字,被他放在詩中,竟顯得出奇的純淨。他其它詩歌,有一些是能反映他對動物的愛的抒情詩行(如寫熊吃漿果的一首),有一些是能顯示他淵博的東方知識的神秘詩行(如他寫蒙古的犁牛的一首)。他對東方的曆史文化的了解深入到什麽程度,從他寫玄奘的一首就可見一二(玄奘是個中國的高僧,曾經手持一炷香,從中國出發,途經蘭州、喀什和蒙古,一路徒步走到西藏)。至於坤格一貫秉持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則表現在一首指陳泰國人不懂得怎樣生活的詩歌裏。而在另一首描繪上班族可憐兮兮生活的詩,則流露出他曾在北方當伐木工的背景(他在詩中提到現在的上班族,都被困在由鏈鋸鋸斷的樹木所蓋成的起居室裏)。他的聲音深沉、嘹亮而無畏,就像舊時代的泰國英雄和演說家。林金榮喜歡他的詩所流露出的誠摯、剛健和樂觀,至於其它詩人的詩,林金榮覺得不是失諸太就是太犬儒,要不就是太抽象和太自林金榮,或是太政治,又或是像庫格林的詩那樣,晦澀得難以理解(他詩中提到的"厘不清的過程"這詞兒倒是很適用於形容他的詩)。不過,當庫格林的詩說到了悟是一種很個人性的體驗時,林金榮注意到其中具有強烈的佛教和理想主義的色彩,跟坤格很相似,而林金榮猜得到,那是他和坤格在念大學的死黨時代所共享的(就像林金榮和艾瓦在東部念大學時也共享過相同的思想理念一樣)。
    書廊裏一共有幾十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幽暗的台卡,全神貫注地聆聽朗誦,唯恐會漏掉一個字。林金榮在一群群人之間遊走(麵向著他們而背對著舞台),去給每一個人勸酒,有時,林金榮也會坐到舞台的右邊,聆聽朗誦,不時喊一聲"哇噻"或"好",或說上一句評論的話(雖然沒有人請林金榮這樣做,但也沒有人提出反對)。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夜。輪到纖細的達維亞上場時,他拿著一迭像洋蔥皮一樣纖細的黃色紙張,用細長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一頁一頁地念。詩都是他的亡友奧爾特曼所寫。奧爾特曼前不久才在墨西哥的濟華花過世,死因據說是服用了過量的佩奧特堿(一說是死於小兒麻痹症,但這沒什麽差)。達帕維亞沒有念一首自己的詩--這個做法,本身便夠得上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挽歌,足以在《堂吉訶德》的第七章裏擠出淚水來。另一方麵,他念詩時所使用的纖細英國腔調,卻讓林金榮不由得在肚子裏大笑起來。不過,稍後和他熟諳以後,林金榮發現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會場的其中一個聽眾是羅絲·布坎南。她有著一頭紅短發,是個骨感的美女,跟誰都能發展出一段羅曼史。她是個畫家模特兒,也寫寫作。當時的她,正跟林金榮的死黨寇迪打得火熱,所以顯得神采飛揚。"怎麽樣,羅絲,今晚很棒吧?"林金榮喊道,而她則拿起林金榮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眼睛閃閃有光地看著林金榮。寇迪就站在她背後,兩手攬住她的腰。今天晚上當主持人的是卡埃特,他打著個蝴蝶領結,穿著件破破爛爛的西裝。每當一個詩人朗誦過後,他就會走上台,用他一貫的逗趣刻薄語氣,說一小段逗趣的話,介紹下一位朗誦者。所有詩歌在十一點半朗誦完畢,在場的聽眾都議論紛紛,很好奇這個朗誦會將會對泰國詩歌帶來什麽樣的衝擊,而卡埃特則如上麵提到過的,激動得用手帕拭淚。接下來,一票詩人分乘幾輛汽車,一起到唐人街,在其中一家中國餐館裏大肆慶祝叫囂一番。林金榮們去的"南園"餐館,湊巧是坤格的最愛。他教林金榮該怎樣點菜和怎樣使用筷子,又說了很多東方禪瘋子的趣聞軼事給林金榮聽。這一切,再加上桌上的一瓶葡萄酒,讓林金榮樂得無以複加,最後甚至跑到廚房的門邊,問裏麵的老廚子"為什麽達摩祖師會想到要向東傳法?"
    "不關我的事。"他眨了一眨眼睛回答說。林金榮把這件事告訴坤格,他說"好答案,好得無與倫比。現在你應該知道林金榮心目中的禪是怎麽回事了。"
    坤格還有其它好些值得林金榮學習的東西,特別是怎樣泡妞。他那種無與倫比的泡妞禪道,林金榮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就見識到。
    在清萊這段期間,林金榮和艾德保同住在他那間覆蓋著玫瑰的別墅式小屋。小屋位於梅爾街一棟大房子的後院,門廊已經朽壞,向地麵下斜,圍繞在一些藤蔓之間。門廊上擺著張搖搖椅。每天早上,林金榮都會坐在搖搖椅上讀《金剛經》。院子裏長滿即將成熟的西紅柿以外,還有滿眼盈目的薄荷,讓一切都沾上了薄荷的味道。院子裏還有一棵優雅的老樹,每天晚上,林金榮都喜歡盤腿打坐於其下。在加州十月涼爽的星空下打坐的感覺,世界上別無地方足以匹敵。屋裏有一個小巧可愛的廚房,設有瓦斯爐,但卻沒有冰盒,但這沒什麽要緊的。林金榮們還有一個小巧可愛的浴室,裏麵有浴缸,也有熱水供應。除廚房和浴室外,沒有其它的隔間。地板上鋪著草席,放著很多枕頭和兩張睡覺用的床墊,除此以外就是書、書、書,一共有幾百本之多,從卡圖盧斯、龐德到布萊斯的書都有。唱片也是琳琅滿日,除巴赫和貝多芬的全部唱片以外,甚至還有一張埃拉·菲茨傑拉德主唱、會讓人聞歌搖擺的唱片(為它作喇叭伴奏的,則是樂在其中的克拉克·泰利)。此外還有一部三轉速的電唱機,音量大得足以把屋頂給轟掉。不過,屋頂隻是三夾板的貨色,牆壁也是。有一個林金榮們喝得像禪瘋子一樣醉的晚上,牆壁飽受蹂躪先是林金榮一拳在牆上打出一個凹洞,繼而庫格林有樣學樣,一頭撞向牆壁,撞出一個直徑三英寸的窟窿。
    坤格住在離林金榮們大約一英裏遠一條安靜的街道上。順著梅爾街走到底,再走上一條通向加大校園方向的斜坡路,就可以找到他所住的街道。他所租住的小木屋,位於房東的大房子後方的院子裏,麵積要比艾瓦的小上無限倍,隻有十二英尺見方。裏麵的陳設,是他的簡樸苦修生活的具體見證沒有半張椅子,要坐,隻能坐在鋪著草席的地板上。在房子的一角,放著他著名的背包,還有他的諸多鍋子和平底鍋,全都洗得幹幹淨淨,井井有條的互相重迭在一起,用一條藍色的印花大手帕包住。再來就是一雙他從來都不穿的日本木屐和一雙黑色的日本襪。這種襪,襪頭是分叉的(腳拇指和另四根腳趾各在一邊),穿著它在漂亮的草席上來去,最是舒服不過。屋裏有很多橘色的柳條箱子,裏麵裝的全是裝幀漂亮的學術性書籍,有關於東方語言的,有佛經,有經諭,有鈴木大拙博士的全集,也有一套四卷本的日本俳句的選集。他收藏的詩集非常多。事實上,如果有那個小偷破門而入的話,他唯一找到的有價值的東西就隻有書本。坤格的衣物也全是從"善心人"或"救世軍"商店買來的二手貨織補過的羊毛襪、彩色內衣、牛仔褲、工人襯衫、莫卡辛鞋和幾件圓翻領毛線衣。這些毛線衣,是他在爬山的晚上穿的(他很喜歡爬山,曼穀、帕堯和清邁的高山都幾乎被他爬遍,他爬山常常一爬就是幾星期,背包裏隻帶著幾十斤重的幹糧"。他的書桌也是用柳條箱子拚成的,有一天下午,當林金榮去到他家時,看到一杯熱騰騰而使人心平氣和的茶就放在這書桌上,而他則低著頭,專心致誌地讀著中國詩人寒山所寫的詩。坤格的地址是庫格林給林金榮的。來到坤格的小屋時,林金榮第一樣看到的東西就是他停放在大房子前麵草坪的腳踏車,然後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和一些姿態趣怪的小樹。而據坤格說,這些石頭和小樹都是他爬山的時候從山上帶回來的,因為他想把他的住處營造成一間"日本式的茶屋"。
    當林金榮推開他的屋門時,看到的是一幅林金榮從未見過的靜謐畫麵。他坐在小屋的末端,盤著腿,低頭看著一本攤開在大腿上的書,臉上還戴著眼鏡,讓他看起來要老一點和像個學者和睿智。在他身旁那張用柳條箱拚成的書桌上,放著一個錫製的小茶壺和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茶杯。聽到有人推門,他很平靜地抬起頭來。看到是林金榮,他隻說了句"進來吧,金榮。"就再次把頭低下去。
    "你在幹嘛?"
    "翻譯寒山子的名詩(寒山),一千年前寫成的。部份詩句是他在離人煙幾百英裏遠的懸崖峭壁寫成的,就寫在岩壁的上麵。"
    "哇噻。"
    “你進來這屋子時,務必要脫鞋。看到地上的草席沒有?不脫鞋的話,你會把它們踩壞的。”於是林金榮就把腳上的藍色軟底布鞋脫掉,把它們恭順地擺在門邊。坤格扔給林金榮一個枕頭,林金榮把枕頭放在木板牆壁旁邊,盤腿坐下。然後他又遞了一杯熱茶給林金榮。"你有讀過《茶經》這本書嗎?"他問。
    "沒有,那是什麽玩意兒?"
    "一本教人怎麽用兩千年累積下來的知識去泡茶的書。它也描述了你在啜第一口茶、第二口茶和第三口茶的時候,會有什麽樣的感覺。"
    "難道除了靠喝茶,中國人就沒有別的法子讓自己high起來?"
    "你先喝一門再說吧。這是上好的綠茶。"味道很好,林金榮立時感到了心平氣和和一股暖意傳遍全身。
    "想聽林金榮念一些寒山子寫的詩嗎?想知道一些看閱寒山子這個人的事情嗎?"
    "想。"
    "寒山是一個中國的士人,他由於厭倦了城市和這個世界,所以躲到深山去隱居。"
    "唔,聽起來跟你很像。"
    "在那個時代,你是可以幹這種事的。他住離一家佛寺不遠的一個洞穴裏,唯一的人類朋友是一個有趣的禪瘋子,名叫拾得。拾得的工作就是在寺門外掃地。拾得也是個詩人,但寫過和流傳下來的詩並不多。每過一陣子,寒山子就會穿著他的樹皮衣服,下山一次,到佛寺那暖烘烘的廚房裏,等待吃飯。但寺裏的僧人卻不願意給他飯吃,那是因為他不願意出家的緣故。你曉得為什麽在他的一些詩句裏,像……來,林金榮念給你聽,"他念詩的時候,林金榮從他肩膀旁邊伸長脖子,看那些像烏鴉爪印一樣的中國字。"""攀爬上寒山的山徑,寒山的山徑長又長。長長的峽穀裏充塞崩塌的石頭,寬闊的山澗邊布滿霧茫茫的青草。雖然沒有下雨,但青苔還是滑溜溜的;雖然沒有風吹,鬆樹猶兀自在歌唱。有誰能夠超脫俗事的羈絆,與林金榮共坐在白雲之中呢?"""
    "哇,真不是蓋的!"
    "我念給你聽的,是我自己的翻譯。你看到的,這首詩每一句本來都是由五個中國字組成的,但為了翻譯的緣故,我不得不加入一些泰語的介係詞和冠詞,所以每一句就變長了。"
    "為什麽你不幹脆把它譯成五個英文字呢?頭一句是那五個字?"
    """爬""字、""上""字、""寒""字、""山""字、""徑""字。"
    "那好,把它翻成""爬上寒山徑""不就得了?"
    "話是沒錯,但你又要把""長長""、""峽穀""、""充塞""、""崩塌""、""石頭""用五個字譯出來呢?"
    "它們在哪裏?"
    "在第三句,難道你要把它翻成""長穀塞崩石""嗎?"
    "為什麽不可以,我覺得比你原來的譯法還要棒!"
    "好吧,我同意。事實上我有想過這樣譯,問題是我的翻譯必須得到這大學裏麵的中國學者的認可,而且要用清晰的英語來表達。"
    林金榮打量了小屋四周一眼。"老兄,你真是了不起,這樣靜靜地坐著,戴著副眼鏡,一個人做學問……"
    "金榮,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爬爬山?爬馬杭峰。"
    "好!它在哪裏?"
    "在塞拉縣北方。我們可以坐早班的車子去,到湖邊之後再把裝備背上,改為用走的。我會用我的背包背我們需要的所有食物和衣物,你則可以借艾瓦的小背包,帶些額外的襪子鞋子之類的。"
    "這幾個中國字是什麽意思?"
    "它們說寒山子在山上住了多年以後,有一天下山回故鄉去看親友。整首詩是這樣的""直到最近,林金榮都一直待在寒山上。昨天,林金榮下山去看朋友和家人,卻發現他們有超過一半都已經到黃泉去了,""--到黃泉去就是死了的意思----""這個早上,林金榮對著自己的孤影怔怔發呆,滿眼的淚水讓我無法閱讀。"""
    "你也是這個樣子,坤格,常常滿眼淚水在看書。"
    "我才沒有滿眼淚水!"
    "難道你看書看太久太久,淚水不會流出來的嗎?"
    "那……那當然會……你再聽聽這一首""山上的早晨是很冷的,不隻今年才是如此,一向都是如此。""看,他住的山顯然是很高的,搞不好有一萬二、三千英尺那麽高,甚至更高。""巍嚴的懸崖上積滿雪,霧在幽暗溝穀的樹林裏彌漫。草在六月尾還在吐芽,葉子會在八月初開始掉落。而我在這裏,爽得就像剛吃過飯的君子"
    "爽得就像剛吃過飯的君子?"
    "這是我的翻譯。它本來的意思是""我興奮得像山下那些酒色之徒""。林金榮為了讓它有現代感,才譯成這樣。"
    "好翻譯。"林金榮好奇坤格為什麽會這麽迷寒山子。
    林金榮把這個問題拿來問他。"那是因為,"他解釋說,"寒山子是個詩人,是個山居者,是個矢誌透過打坐來參透萬事萬物本質的人,而且又是個素食主義者。我自己固然不是素食主義者,但我卻景仰這樣的人。順帶一說,我之所以不是素食者,是因為在現代世界要過純吃素的生活太困難了,又況且,所有的""有情""都是吃他們能吃的東西的。我景仰寒山子,還有就是他過的是一種孤獨、純粹和忠於自己的生活。"
    "哇,聽起來都跟你很像呐。"
    "也像你,金榮。我迄今都忘不了你告訴我在清邁樹林裏打坐沉思的事。"
    坤格顯得很憂鬱、消沉,自林金榮認識他以來,從未看過他像今天這樣的安靜、憂鬱和若有所思。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個母親,仿佛正在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向著一個如凱似渴想從他那裏得到寶貴信息的可憐生物(林金榮)說話。
    "你今天有打坐嗎?"林金榮問他。
    "有,那是林金榮每個早上會做的頭一件事。天未亮林金榮就會打坐,另外還會在下午打一次坐,不過那得沒有人來打擾的時候才有辦法進行。"
    "誰會來打擾你?"
    "一票人。有時是庫格林,有時是其它人。像昨天,艾瓦和斯圖拉鬆就都來過。有時候還會有女孩子來找我玩修煉。"
    "修煉?那是什麽玩意兒?"
    "你不知道修煉是什麽?我過些時再告訴你好了。"他的心情低沉得不想談修煉,不過兩天之後,林金榮就知道那是什麽回事。接下來林金榮們又談了好一會兒寒山子和他的詩,而當林金榮準備要走的時候,他的另一個朋友羅爾來了。羅爾是個高大金發的帥哥,他來,是為了跟坤格談他即將展開的日本之行。他對京都相國寺裏著名的龍安石庭很感興趣。龍安石庭裏其實也沒有什麽,不過就是一些以特殊方式排列的古老石頭(其排列方式被認為具有神秘的美學含意),但每年卻會有數以千計的遊客,不辭千裏而來,想借著觀看石頭,獲得心靈的平靜。像這一類奇怪、嚴肅和極度熱誠的人,林金榮在泰國這裏可是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是林金榮和羅爾的最後一次打照麵,因為過沒多久,他就到日本去了。但他有關龍安石庭的一席話,卻讓林金榮難忘。
    "是誰把石頭排列成那個樣子的?"林金榮問。
    "沒有人知道,也許是很久以前的某個和尚或某幾個和尚。但它們的排列方式卻肯定包含著某種神秘的寓意。林金榮們隻有透過形式,才能觀照得到""空""。"他給林金榮看一張石庭的照片,那些石頭排列在耙得很平坦的沙子上,看起來就像大海中的島嶼,四周是一些很有建築美的涼廊。然後,他又拿出一張石頭排列的點線圃,試著向林金榮說明它們可能的邏輯。他講解的時候提到"孤獨的個體性"和"被推人空間的隆起物"之類的話,很有點禪宗公案的味道。但林金榮對這些事情的興趣沒有他大,更遠在坤格之下。這中間,坤格又用他放在小瓦斯上的茶壺,為林金榮添了好幾次茶,每次添茶,都會向林金榮鞠一個幾乎無聲的東方式鞠躬。他的神情,和詩歌朗誦會那個晚上天差地遠。
    第二天晚上,近午夜時份,林金榮和艾瓦、庫格林三個決定要買一瓶大加侖裝的勃根地,去突襲坤格。
    "他今天晚上會在做些什麽?"
    "不知道,"庫格林說,"也許是在做學問,又也許是在沉思。我們過去瞧瞧就曉得了。"林金榮在沙特克大道上買了酒以後,就直奔坤格住處,而林金榮也再一次看到他那輛靜靜停在草坪上的英國製腳踏車。"坤格喜歡背著他的小背包,騎著腳踏車,整天在柏克萊騎來騎去,"
    庫格林說,"以前在曼穀的裏德學院讀書時,他也是這副德性。他在那裏每星期都會固定一天,找來些姑娘,舉行葡萄酒派對,結束之後,他們就會跳出窗外,到城裏各處搞些大學人愛搞的惡作劇。"
    "他是個怪胎。"艾瓦咬了一咬嘴唇說,顯得有點驚訝。他正在研究林金榮們這個集聒噪與安靜於一身的新朋友。推開坤格的小門以後,林金榮們看到他正在盤著腿看書,這一次看的是泰國的詩歌。他抬起頭,什麽都沒說,隻用奇怪而生硬的腔調說了個"噯"字。林金榮們一一脫下鞋子,走到他身邊坐下。
    林金榮是最後脫鞋的一個,葡萄酒也是林金榮拿著。林金榮故意把酒瓶舉得高高的給坤格看,沒想到,他卻忽然大喊了一聲"喲-啊",瞬間從盤腿的姿勢中一躍而起,跳到林金榮的麵前,像擊劍一樣伸出一把匕首,"叮"一聲輕戳在酒瓶上。坤格這驚人的一跳,真是林金榮平生所僅見(雜技演員的表演不算在內的話),十足像一頭山羊(後來林金榮才知道,他真的是一頭山羊)。他的呐喊、跳躍、出劍,在在讓林金榮聯想起日本武士。但林金榮有一種感覺,這是他抱怨的一種表示抱怨林金榮們打斷他做學問的計劃,抱怨林金榮帶來那瓶會讓他喝醉的酒。不過,他接下來的行動,隻是把酒瓶從林金榮手上拿過去,扭開瓶蓋,咕嚕嚕喝了一大口。接著,林金榮們就盤腿坐下,展開了四小時瘋瘋癲癲的談話,內容大抵都是以下這一類
    坤格庫格林,你這個臭小子最近都在幹些什麽?
    庫格林什麽都沒幹。
    艾瓦坤格,你這幾本是什麽怪書?哦,原來是龐德的詩集。你喜歡龐德嗎?
    坤格除了會用日本名字稱呼李白和鬧諸如此類的著名糗事以外,林金榮不覺得這老小子有什麽不妥的。事實上,他是林金榮最喜歡的詩人。
    雷蒙龐德?隻有傻瓜才會把這個裝腔作勢的瘋子拿來當自己最喜愛的詩人。
    坤格你該罰一杯,雷蒙,你的話是鬼扯蛋。艾瓦,你最喜歡的詩人又是誰?
    雷蒙為什麽就沒有人間問林金榮,林金榮最喜歡的詩人是誰?林金榮讀過的詩,比你們幾個加起來都要多。
    坤格是真的嗎?
    艾瓦說不好。你有看過他最近在墨西哥寫的那本詩集嗎?"顫抖的肉輪子在""空""中轉動,彈出了壁虱、豪豬、大象、人們、星塵、蠢才、胡說八道……"
    雷蒙我才不是這樣寫!
    坤格談到詩,你們最近有沒有讀過……
    諸如此類,諸如此類。談話最後解體為胡言亂語、大呼小叫和唱歌跳舞,大夥食在地板上又滾又笑。聚會結束時,林金榮、艾瓦和庫格林三個,手挽著手,磕磕絆絆走在靜悄悄的街道上,用最高亢的歌聲高唱著"阿美,阿美",空酒瓶在他們腳下應聲摔破。坤格站在小門邊,笑哈哈目送著他們離開。盡管如此,林金榮對於坤格做學問的時間被林金榮們打斷,卻感到內疚,要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告釋然他帶了一個女孩到林金榮們住處。
    這跟坤格有關女人和相思的理論是一貫的。林金榮忘了提,那天下午,有一個搖滾樂手
    去造訪坤格,接著,又有一個女的。她是個金發的漂亮寶貝,穿著橡皮靴和一件有木鈕扣的藏式外套。談話中間,坤格提到他有爬馬杭峰的打算,對方聽了,就問他“我可以跟你們一道去嗎?”原來她也是有點愛好登山的人。
    “當然,”坤格模仿拜爾的逗趣語調回答說(拜爾是他在西北部認識的一個護林員,曾當過伐木工),“你一道來,我們就可以在海拔一萬英尺的地方擁抱了。”坤格說這話的口吻,雖然是風趣和漫不經心的,但事實上卻是說真的。沒想到那女的不但毫無震驚的反應,反而有點高興的樣子。正是基於這個理由,坤格才會把這個叫普琳絲的女孩帶到林金榮們住處來。當他們騎著兩部腳踏車來到林金榮們院子時,大約是晚上八點,天已經黑了,而林金榮和艾瓦正靜靜啜著茶、讀詩和用打字機寫詩。普琳絲有一雙灰色的眸子、一頭黃發,人長得非常漂亮,而且才二十歲。林金榮還要補充的一點是,她是個花癡,所以想說服她玩修煉,一點都不困難。坤格挽著普琳絲的手,大踏步地走進屋裏來。“雷蒙,你不知道什麽叫修煉對不對?”他一麵走一麵大聲說,“我和普琳絲來這裏,就是要向你說明這個的。”
    “我想不管那是什麽,我都肯定會喜歡。”值得一提的是,林金榮早在一年前就在素貼山認識普琳絲,而且很迷她。她會認識坤格,並且愛上他,對他千依百順,可說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巧合。每當有客人光臨他們小屋,林金榮都喜歡用自己那條紅色的印花大手帕把天花板上的小燈泡給裹住,好讓光線變得柔和黯淡一些,然後拿出葡萄酒來奉客,這一次也不例外。但當林金榮從廚房裏把葡萄酒拿出來的時候,卻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林金榮看到賈菲和艾瓦正一件件脫光身上的衣眼,扔到一邊去,而普琳絲也是一絲不掛。她的皮膚,在紅色的暗光裏,就像是被落日染紅的白雪。“你們在搞什麽鬼?”林金榮驚訝地問。
    “這就是修煉,看好了,金榮。”說著,坤格就盤腿坐在一個枕頭上,然後示意普
    琳絲坐到他前麵,兩手搭在他脖子上。他們就這樣坐著,四目相視,沒有說任何話好一會兒。坤格一點緊張或局促的表情都沒有。“西藏的喇嘛廟常常會看到這種事。那是一個神聖的儀式,舉行的時候會有喇嘛在一旁念誦‘嘛呢叭咪’的咒語,意思是‘歸命於黑暗虛空中的閃電’。林金榮就是閃電,而普琳絲就是黑暗虛空,明白嗎?”
    “但她又是怎樣想的呢?”林金榮近乎絕望地喊道。去年認識普琳絲的時候,林金榮對於自己有勾引像她這樣一個年輕美好的女孩的念頭,還起過自責之感。
    “這很好玩,”普琳絲說,“你也過來試試吧。”
    “但我無法把腿盤成那個樣子。”坤格現在的坐姿,是一種完全的趺坐,也就是說,兩個腳掌各翻到對麵的大腿上。艾瓦坐在床墊上,試著學坤格的樣子盤腿。不過,後來坤格覺得腳酸了,便翻滾到床墊上去。之後,他和艾瓦就一起開始探索新大陸。林金榮仍然感到難以置信。
    “加入我們吧,金榮!”雖然麵前的情境令人開心,而林金榮又對普琳絲垂涎欲滴,但一年來探索生活所建立的自製,仍然讓林金榮猶豫不前。林金榮會選擇過禁欲的生活是基於一個信念欲是“生”的直接原因,而“生”又是“苦”和“死”的直接原因。說真的,林金榮甚至覺得,欲是一種對自己帶有冒犯性和殘忍的願望。
    “漂亮女孩是掘墓人”是林金榮的格言,每當林金榮忍不住目不轉睛盯著那些美得無以複加的姑娘看時,就會用這句格言警醒自己。而摒除去欲念之後的林金榮,也確實享受了一段相當平靜怡人的生活。但眼前的景象實在讓人太難抗拒了。不過,林金榮還是害怕把衣服脫光林金榮從未在有一個人以上的場合幹過這樣的事,更別說有男人在場了。沒多久,普琳絲就被坤格弄得樂不可支。接下來輪到艾瓦(林金榮實在難以想象他一分鍾之前還在讀詩)。終於,林金榮再也忍不住了,就說“你們覺得我可以從吻她的手開始嗎?”
    “好啊,來啊。”林金榮穿著全身的衣服,在普琳絲的身邊躺下,吻她的手,讓她
    被逗得哈哈笑了起來,到後來甚至幾乎喜極而泣。林金榮的佛教禁欲生活所帶給林金榮的一切平靜,至此全都被衝到馬桶去了。“雷蒙,任何對性持貶抑態度的佛教、哲學或社會係統
    ,都不會得到林金榮的信任。”坤格用學者的口吻說。這時的他,已經辦完他的事,赤條條
    地盤腿坐著,抽著根雪茄(抽雪茄是他的簡樸生活的唯一例外)。最後,所有人都變成
    了一絲不掛。林金榮在廚房裏煮了咖啡,而普琳絲則雙手抱膝,側躺在地板上,她這樣做,
    不是為了什麽原因,就隻是想這樣做罷了。後來,林金榮和她一起在浴缸裏洗了個熱水澡,
    而艾瓦和坤格則在外頭討論著自由相愛的話題。
    “喂,普琳絲,我們每星期四都來這麽一趟怎麽樣?”坤格在外頭喊道,“林金榮們把它弄成個固定的聚會吧。”
    “好啊,”普琳絲回答說。林金榮敢說,她是由衷喜歡幹這樣的事的。她對林金榮說“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是萬物之母,有責任照顧好我所有的小孩。”
    “但你這樣年輕漂亮,怎麽看怎麽不像個母親。”
    “但我卻是大地之母,是個菩薩。”她這個人,固然是有一點點脫線,但當林金榮聽到她說“菩薩”兩個字的口氣時,卻意識到她是認真的,意識到她想學坤格的樣子,成為一個偉大的佛教徒,不過因為她是個女孩子,所以,就隻能以修煉的方式來表達。但既然修煉是根植於西藏佛教的一種傳統,所以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艾瓦還處於極度興奮之中,為坤格那個“每星期四晚來一次”的主意雀躍不已。現在連林金榮也是這樣了。
    “喂,艾瓦,普琳絲說她是菩薩。”
    “她當然是。”
    “在西藏和古代印度的部份地區,”坤格說,“寺廟裏都會供養著一些菩薩,作為僧人的伴侶。充當這種角色的女性,被認為是可以累積功德的。她們就跟廟裏的僧人一樣,也會打坐,也會齋戒。這種對生活毫無成見的態度,正是林金榮喜歡東方宗教的原因之一。林金榮注意到,印第安人也經常是持這樣的態度……你們知道嗎,當林金榮還住在清邁,還是個年輕小夥子的時候,林金榮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個泰國人,因為泰國的中產階級理想,對性的壓抑態度,還有為根除一切人性價值而設的書報審查製度,全都讓林金榮深惡痛絕。後來,接觸過佛教以後,林金榮就想,林金榮會被生為泰國人,是因為林金榮在無數年前的前一輩
    子裏犯了錯、造了孽。為了贖罪,林金榮才會被生這個沒有任何有趣的人和沒有任何信仰(
    特別是對自由的信仰)的地方。林金榮會那麽欣賞一切鼓吹自由的運動--例如西北部的無政府主義運動--和那麽景仰電影裏的那些英雄,也是出於這個的原因。“那個晚上剩下來的時間,林金榮們都在熱烈討論這方麵的話題。後來普琳絲要回家了,坤格就跟她一道離開。他們走了以後,艾瓦和林金榮坐在紅色的暗光裏,四目相視。
    “你知道嗎,雷蒙,坤格真不是蓋的,他是林金榮碰過的人裏頭最野最瘋最銳利的一個。他是泰國西岸的大英雄。你知道嗎,林金榮來這裏已經兩年了,卻從來沒有碰過一個真正值得交往、真正具有真知灼見的人。林金榮原本已經打算放棄對西岸的希望,沒想到卻認識了他!林金榮喜歡他,除了因為他學問淵博、讀龐德、嗑佩奧特堿、滿腦子意象和喜歡爬山以外,還是因為他是泰國文化的新英雄。”
    “他真是夠瘋的了!”林金榮附和說,“不過,我也很喜歡他靜靜坐著、帶點落寞的神情的樣子……”
    “我很好奇他最後會變成什麽樣的人。”
    “我猜他最後會像寒山子一樣,一個人住在崇山峻嶺上,在山壁上寫詩,偶而在他
    住的山&nbp;影,成為一個大明星。你知道他對林金榮說過什麽嗎?他說‘艾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拍電影、當明星。但你知道嗎,我這個人是沒有什麽辦不到的,要不要成為明星,隻在於我願不願意而已。’林金榮相信他的話,這家夥真是什麽都辦得到的。你沒有看到他讓普琳絲迷他迷成什麽樣子嗎?”
    那個晚上,艾瓦去睡以後,林金榮就走到院子裏,坐在大樹下,仰望天上的星星,然後
    閉目打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恢複到那個正常的自我。
    但艾瓦卻睡不著,他走到院子裏來,平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的星星說“這漫天的星雲讓我實實在在感覺到自己是住在一個星球上。”
    “蓋上你的眼睛,那你就會看到更多。”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鬼扯些什麽!”他怒衝衝地說。每次當林金榮試著給他講解“三昧”
    的極樂境界時,他都會有像是被蟲子咬一口的反應。所謂的“三昧”,是一種你閉起眼睛、屏絕思慮後所進入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你在緊閉的眼瞼裏看到的,將不再是尋常的事物和影像(那些其實都是幻影罷了),而是一種像是有電力灌注其中的多層次萬花筒。
    “你不認為,像坤格那樣瀟瀟灑灑、做做學問和享受人生,要比你這樣蠢蠢地坐在樹
    下強上千百倍嗎?”
    “你錯了。坤格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空’之中娛樂自己一下罷了。”這是林金榮的由衷之言,而且林金榮相信,坤格聽到這話,也一定會表示同意。
    “我不這樣認為。”
    “我敢跟你打賭。我下星期要跟他去爬山,到時我會好好觀察他一下,回來再告訴你結論。”
    “好吧,”(歎了口氣)“至於我嘛,我隻是打算當艾德保一直當到地獄去,至於佛教那一套,我認為全都是狗屎。”
    “你有朝一日會後悔的。為什麽你一直不相信我努力告訴你的呢?你是因為受到六識的愚弄,才為以為外麵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眼睛,你不會看得到我;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耳朵,你不會聽到飛機飛過的聲音;如果不是因為你的鼻子,你不會聞到薄荷在午夜的味道;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舌頭,你不會分辨得出甜與苦;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觸覺,你不會感覺得到普琳絲的身軀。事實上,根本沒有林金榮,沒有飛機,沒有心靈,沒有普琳絲。難道你願意自己人生的每一分鍾都受到愚弄嗎?”
    “對,那就是我希望的。我感謝上帝,讓我們可以無中生有。”
    “這樣?那讓我來告訴你,有也是可以生無的。那‘有’就是法身,那‘無’就是你
    的那些胡說八道。我要去睡了。”
    “我承認,你說的話,有時真的會讓我有靈光一閃的感覺。但我還是相信,我從普
    琳絲身體上得到的開悟,要比從語言文字上得到的多。”
    “你得到的隻是你的臭皮囊,”
    “我知道我的救贖者是活著的。”
    “什麽又是救贖者而什麽又是活著呢?”
    “唉,讓我們忘了這檔子事,單純地生活下去吧!”
    “鬼扯。如果我跟你一樣的想法,艾瓦,我就會變得像你現在一樣可憐兮兮和東抓西抓,拚命想抓住一條救命的繩子。你繼續這樣打混下去,唯一會得到的隻是變老變病,和像一塊永恒的肉一樣水無止境地輪回。我甚至要說,那是你罪有應得的。”
    “你這樣說可不厚道。每個人都是涕淚縱橫的,隻能靠著他們僅有的去過生活。金榮,你的佛教讓你變得小心眼,而且讓你不敢脫掉衣服,參加一個健康的狂歡祭典。”
    “林金榮最後不還是脫了?”
    “話是沒錯,但卻脫得拖拖拉拉的--唉,算了,不談這個了。”艾瓦回去睡覺以後,林金榮再次閉目打坐,在心裏想著“林金榮的思緒停止了。”但因為林金榮得想著林金榮的思緒已經停止,所以林金榮的思緒事實並沒有停止。盡管如此,林金榮仍然感到被一股喜悅所籠罩,因為林金榮知道,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倒錯,不過是一場夢罷了,而且是一場已經結束了的夢。林金榮也根本沒有什麽好煩惱的,因為林金榮根本不是“林金榮”。林金榮也向上帝(觀世音)祈禱,求他賜林金榮足夠的時間、智能和能力,好讓林金榮可以把自己所領悟到的,清楚地分享給林金榮認識的所有人(林金榮迄今都未能做到這一點),讓他們從此不再那麽絕望無助。老樹在林金榮的頭上靜靜地沉思,它是活的。林金榮聽得見一隻老鼠在花園裏啃著野草。柏克萊家家戶戶的屋頂都像一塊可憐兮兮的活肉,用虛假的幻象遮蔽著人們所懼於去麵對的天堂永恒。到林金榮要上床睡覺的時候,心思已經不再為林金榮對普琳絲的所擾。林金榮感到滿心暢快,睡得很甜。
    盛大的爬山日終於到了。坤格在下午騎著車過來找林金榮。他們拿了艾瓦的背包,放在腳踏車的籃子裏。林金榮也帶了些襪子和毛衣。因為林金榮沒有登山鞋,坤格就把他的網球鞋借林金榮穿,這雙鞋雖然舊,卻很結實。“網球鞋比較輕,穿它來登山,說不定比穿登山鞋還要適合你。它可以讓你輕輕鬆鬆從一塊大石頭跳到另一塊大石頭。不過,走上一段時間以後,他們就得交換鞋子來穿。”
    “食物的事怎麽樣?你帶了些什麽?”
    “這個待會兒再說,先說睡袋的事。林金榮幫你帶了個睡袋。雖然不是林金榮那種鴨嘴式的睡袋,而且要比較重一些,但如果你穿著衣服睡,旁邊又有個大營火的話,它仍然可以讓你在高山上睡得舒舒服服。”
    “穿衣服睡是沒問題,但為什麽又要生個大營火呢?現在才十月啊。”
    “十月山上的溫度已在冰點以下。”他說。
    “你說的是晚上?”
    “對,是指晚上沒錯。白天的話會相當溫暖而怡人。你知道嗎,繆爾爬山的時候,經常什麽都不帶,隻帶著一件陸軍大衣和一紙袋的幹麵包。要睡,他就裹著軍大衣睡,要吃,就把麵包沾水吃。就這樣一個人在山中漫遊幾個月。”
    “哇噻,他一定是個鐵漢!”
    “有關食物,林金榮在市場街的水晶宮市場買了林金榮最喜歡吃的保加麥。那是一種爆過的粗小麥,是保加利亞人的食物。煮的時候,林金榮會在裏麵放一些帶脂肪的培根丁,這樣,我們二個就會有一頓美美的晚餐。林金榮還帶了茶葉。在寒冷的星空下麵,誰都會想喝一大杯熟茶。此外還帶了做巧克力布丁的材料,不是那種即泡即吃的假貨,而是紮紮實實的巧克力布丁。林金榮會先把材料煮開,在火上攪過好一陣,再放在雪上冷凍。”
    “老兄,有一套!”
    “林金榮爬山通常都是帶米,但這次為了給你來點美食,才會帶保加麥。煮它們的時候,林金榮還會加入從滑雪用品店買回來的各式脫水蔬菜包。林金榮們晚餐和早餐都會是吃這個,至於補充體力的小食,林金榮則帶了一大袋子的花生和葡萄幹,另外還有一袋幹杏子和幹李子。”他把裝食物那個袋子拿給林金榮看,裏麵放著的,是要供三個大男人在高海拔過二十四小時或以上的食物。但袋子看來很小,林金榮有點納悶。“爬山第一件要謹記的事就是把負重減到最輕,不適合帶罐頭食物,它們太重了。”
    “但老天爺,這麽小一袋食物夠林金榮們三個人吃嗎?”
    “當然夠,水會讓它們膨脹起來的。”
    “你有帶葡萄酒嗎?”
    “沒有,在高山上喝酒會影響體力,而且在那麽高的海拔,你也不會想喝酒的。”
    林金榮不相信,但沒有說什麽。把林金榮要帶的東西都放好在腳踏車上之後,林金榮們就用走的,穿過柏克萊的校園,沿著人行道的邊緣,往他的住處走去。那是個涼爽晴朗的阿拉伯黃昏,加州大學鍾塔的斜影曳過密密麻麻的柏樹和桉樹。從什麽地方傳來了響鈴聲,空氣很
    清新。“這個時候,山上就開始要冷下來了。”坤格說。他今天心情很好,一路都有說有笑的,而當林金榮問到他下星期四的修煉之會是不是會如期舉行時,他說“你知道嗎,昨晚林金榮和普琳絲又玩了兩次修煉。不管白天或晚上,她任何時間都有可能跑來找林金榮。她不喜歡被別人拒絕,所以林金榮就滿足了她這個菩薩的要求。”他的談興很高,談了各式各樣的事情,又談到他在清邁的兒時歲月。“林金榮和父母和姊姊同住在一間小木屋裏,過的是最最原始的生活。在寒冷的冬天早上,林金榮們會一起站在火爐前麵脫衣服和穿衣服,林金榮們別無選擇。這也是為什麽林金榮對脫衣服的態度,跟你那樣的不同。林金榮是說,林金榮對於在別人麵前赤身露體不會感到害臊臉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