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槐夏，鄯州城東五十裏處。
    蒼茫白雲之下，無盡的廝殺聲在天地山川間響起，震徹四野。
    一排又一排的鐵甲士卒手持長盾，一步步堅定的向前。
    頭頂的高空中，無數的滾石飛一樣的砸落，轉眼間，就將一麵盾牌直接砸翻，並且飛快地向後麵滾去。
    更遠處的士卒趕緊將盾牌抵在地上，然後肩膀頂在長盾上，然後任由滾石狠狠的砸在上麵。
    轟然聲響中，他們被砸的幾乎吐血的同時，滾石也從他們的頭頂滾過，迅速的朝著後麵滾去。
    中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滾石砸死。
    越是往前，越是艱難。
    從腳下的蓮花台往上，一直到三十裏外的洪水鎮，整個山道幾乎是大角度的傾斜向上。
    這樣一來，他們每往前走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尤其是三十裏外的洪水鎮，那裏河道天然拐折，極度利於蓄水。
    無疑，就算是他們拚著命衝到洪水鎮，彭王也會毫不猶豫的直接開壩泄洪。
    到時候，少不了昌州水軍會再度殺下來，他們就又會被趕下來。
    當然，他們再度衝殺的時候，就要輕鬆多了。
    因為彭王手上的滾石，箭矢，洪水已經全部消耗完了。
    到時候，衝殺一番之後，彭王會主動率兵後撤。
    你問為什麽他們這麽清楚，因為從蘭州一路殺到鄯州，一個多月他們就都是這麽過來的。
    一路上，右領軍衛和左威衛踩著自己的血腳印殺到了鄯州。
    而彭王麾下，除了消耗掉早就準備好的滾石，箭矢和大壩洪水以外，死者寥寥。
    但是右領軍衛和左威衛的死傷，卻已經超過六千。
    如果不是在他們的後麵，還有一萬的左衛精銳在壓陣，恐怕他們早就士氣崩潰，人跑光了。
    ……
    王孝傑站在大軍之後，目光掃過山道兩側，縱橫南北的起伏山脈。
    他的呼吸一陣陣沉重。
    高山聳立，山壁陡峭。
    想要越過山脈，繞路殺向彭王身後異常的艱難。
    他們不是沒有做過，好不容易一次繞遠路殺到了彭王的背後。
    這個時候，他們的正麵也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之後，殺通了前路。
    所用的時間甚至還要更早一些。
    王孝傑側身看向花大智和閩溫古，滿是無奈的說道：“二位，當初怎麽就那麽輕易的讓彭王拿下了鄯州？”
    閩溫古平靜的搖頭，說道：“彭王出現在昌州太突然，他的手上又有駙馬，內侍監等一幹傳旨欽差，便是蘭州宋使君，在沒有聖旨的情況下，也隻能將彭王拒之城外，鄯州就更不容易了。”
    “大帥，我等最多隻能再攻三日，三日之後，右領軍衛就傷亡過半了。”花大智麵無表情的看向王孝傑。
    從蘭州殺到這裏，消耗的全部都是右領軍衛和左威衛的兵力，左衛士卒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參戰。
    “二位放心，這最難的一段，本身就是留給左衛的。”王孝傑點點頭。
    他的目光越過茫茫的山道，仿佛看到了李絢正在率人搬運石塊和弩箭，他平靜的說道：“彭王將弩箭全部都消耗在了山道之上，隻要我等衝到了鄯州，彭王便再無還手之力。”
    花大智和閩溫古不得不點頭讚同。
    這一路以來，他們一直往上攻，但李絢卻從來沒有堅守一地的打算。
    每當關卡上的弩箭和滾石消耗完畢之後，李絢總會毫不猶豫就直接開壩放水。
    不管兩側深山之中的廝殺是否結束，他都會沒有絲毫遲疑的直接後撤。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算計好了一樣。
    王孝傑抬頭，看向前方的漫長山道。
    這一路，相比於當年瑪多雪山也不差多少。
    若是有足夠的弩箭，那麽突然衝殺下來，便是天神都難擋。
    但可惜，這段時間彭王手上的弩箭已經消耗太大，就算是想要反衝下來，經曆過當年那一戰的王孝傑也有足夠的準備。
    弩箭也不是隻有李絢有，而他王孝傑沒有的。
    隻不過一直以來，都是王孝傑向上仰攻，李絢絲毫不給他弩弓發揮的餘地。
    如果李絢真的敢衝下來，王孝傑手裏的弩箭會教會他做人。
    “兩側山中多派些人手，彭王說不定抄我們的後路也說不定。”王孝傑側身吩咐一聲，身側的左衛郎將王旭立刻拱手，然後轉身而去。
    “若非這山勢實在沒有任何取巧的地方，本將倒是真的想要衝到昌州去。”王孝傑輕歎一聲。
    為了攻上高原，他幾乎想盡了所有一切辦法，但沒轍，地形所限。
    往上就是高原，不管從那個角度上往上走，都需要麵對茫茫群山，一山比一山高，仿佛永遠沒有窮盡一樣。
    隻有眼前這一條路，不，不對，也不是隻有這一條路。
    黃河古道還有一條路呢，但可惜，那邊比這邊還要崎嶇難行。
    尤其那邊的路當年就是彭王自己走的，現在也不會給他們絲毫機會。
    看著前方的洪水夾雜著木樁和石塊衝下，王孝傑看向四周。
    前後的士卒都非常習慣的站到了兩側的山坡之上。
    這種事情，他們經曆過也不止一次了，早就有了辦法。
    “二位，上了高原之後，首先要麵對的是高原瘴，如今都到了這裏，便不要太急，一步步適應高原瘴再說。”王孝傑神色凝重的叮囑，花大智和閩溫古同時點頭，對於這大唐最大的敵人，他們有著清晰的認知。
    當年如果不是李絢直接破了高原瘴，恐怕大唐也隻能集中全力守鄯州。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後方傳來。
    隨即，一名傳令兵出現在王孝傑身後：“大帥，河州大敗，麻大將軍被河州刺史麹崇裕伏擊，損兵兩千。”
    王孝傑難以置信的接過軍報，仔細一看，忍不住的罵道：“真是個廢物！”
    貪功燥進，輕敵大意，最後被麹崇裕伏擊。
    花大智平靜的搖頭說道：“左金吾衛大將軍上一次出征還是在滅高句麗時期，再後來，便一直鎮守長安，如今兵敗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孝傑能聽得出花大智平靜之下的嘲諷，他無奈的搖頭道：“麹崇裕在伏擊之後，便率領手下軍卒撤入了黃河古道，緩過來的麻嗣宗追到了炳靈湖，還要繼續往上追，真要是如此的話，怕不得再損失幾千人。”
    王孝傑轉頭看向身邊的傳令兵，說道：“立刻趕到河州，傳本帥令，調麻大將軍麾下三千人到本帥這裏匯合。”
    “喏！”軍士立刻轉身而去。
    花大智點頭讚道：“還是大帥英明，少了這三千人，加上之前損失的兩千人，麻大將軍怕是什麽都做不成了。”
    王孝傑搖搖頭，說道：“不管其他，還是看眼前。”
    漫長的三十裏山道，弩箭，滾石，甚至木樁都能發揮極大的殺傷力。
    他們這一次，怕是不容易了。
    ……
    “嗡”的一聲，弩箭如同陰雲一樣從半空中落下，頃刻間將剛剛長盾脫手的左衛士卒全部釘死。
    後麵的左衛士卒不顧生死的再度舉著長盾向前。
    前方不遠就是山道終端，洪水鎮的所在。
    李絢站在山頂，目光冷漠的看向山道三裏之外，他能清晰的看到王孝傑就在那裏。
    半個多月的廝殺，左衛終於在付出了三千多條性命之後，快要衝到了山道的盡頭。
    同樣的，在今天，山坡之上的弩弓，滾石，還有木樁，也全部都要耗盡了。
    目光掃過河道上的血肉泥濘，李絢抬頭看向天色，再有兩個時辰就天黑了。
    馬上就是五月了。
    端午佳節。
    可惜了，這個端午佳節要用血肉和鮮血祭祀屈子。
    李絢目光冷漠的看著山道上的左衛士卒。
    雖然他們都是大唐士卒，不少人都曾經追隨他一起征戰過，但是如今，他們站在了他的對立麵上，試圖毀掉他，那麽這些人就會是李絢將來走上更高位置最堅定的敵人，所以他們必須死。
    就像是王孝傑一樣。
    看著小心翼翼的左衛士卒，李絢的嘴角閃過無盡的冷笑。
    山道之上，一個又一個都陷腳坑被挖了出來，再加上頭頂不停砸落的滾石，中間夾雜的箭矢，速度能快得了才怪。
    王孝傑現在心中應該很急吧。
    李絢的目光越發的冰冷。
    王孝傑現在越是往前，就越是離李絢為他準備的死地越近。
    看著遠處站在山坡兩側的士卒，李絢心裏明白，水攻除了遲滯他們追殺的速度以外，其他的什麽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也就更沒有必要再讓人衝鋒了。
    李絢手一抬，高坡之上的弩箭和投石車立刻停止了攻擊。
    緊跟著，他手下的士卒開始迅速的拆解投石車和弩箭。
    看著山道上已經猜到李絢馬上就要開壩放水逃到兩側山腰的右衛士卒。
    李絢輕輕冷笑。
    轉眼，咆哮的河流便已經衝擊而下。
    ……
    “彭王計窮矣。”王孝傑停馬在鄯州城外，看著視線盡頭逐漸消失的黑甲騎兵，目光隨即看向眼前空蕩蕩的鄯州城。
    整座鄯州城內，竟然沒有一個人，四麵城門全部大開。
    “大帥，我們別管，直接追吧。”左衛郎將王旭忍不住的看向遠處的黑甲騎兵，他的身後，三千人的左衛騎兵已經蓄勢待發。
    王孝傑抬起頭看向頭頂的天空，輕聲說道：“天馬上就要黑了。”
    一旁的花大智頓時明白了王孝傑的意思：“大將軍是擔心彭王在前麵布設了陷阱。”
    王孝傑輕輕點頭：“這是必然的，之前殺上山道，我等消耗不少，雖說有三千騎兵並未怎麽消耗，但戰馬卻並不在巔峰，而彭王隻是損失了一些弩箭和滾石，士卒的損失極少，更別說是騎兵，而前方地形開闊，極適合騎兵奔馳，加上現在天色已黑……”
    略微停頓，王孝傑謹慎的說道：“以本將對彭王的了解，這樣的天時地利，很可能是他故意造就到，他不可能不利用，如果我等貿然上前，說不好，就會落入陷阱，他的手下，現在有個五千的精銳騎兵一點也不稀奇，而我等後續……”
    “弩弓和更多的騎兵還需要時間才能趕到。”王旭立刻點頭。
    王孝傑目光看向眼前空蕩蕩的鄯州城，輕聲說道：“如此說來，今夜就必然要住在這座城中。”
    “這座城不會那麽簡單的。”花大智立刻否定了王孝傑的提議。
    明晃晃的一座空城，大開城門等著他們進入，對手又是李絢那種如神如鬼一樣的人物，他們敢進去才是怪事。
    王孝傑側身，目光冰冷的說道：“派一隊騎兵進去。”
    “喏！”王旭立刻拱手。
    很快，一隊騎兵便已經直接衝進了城中，片刻之後，一聲痛呼響起，隨即，進入到騎兵迅速的撤了回來。
    “大將軍，裏麵布置了大量的陷阱，同時還有大量的引火之物，似乎是要燒城。”騎兵隊長麵色肅然的拱手。
    “看樣子彭王是料到了我等不會輕易追擊，所以在城中布置陷阱，不想讓我等入城，如此一來，我等就得在城外紮營了，最後好方便他夜間襲營。”王孝傑心中一愣憤怒，彭王為了對付他也是用盡了手段。
    一旁的花大智和閩溫古神色頓時肅然起來。
    “傳令。”王孝傑冷聲說道：“調一百騎兵斥候，往前追蹤彭王蹤影，一千騎兵在鄯州城西倚靠城牆紮營，兩千騎兵分列城牆左右，背城紮營，剩下的人，一半城東紮營，一半進入城中，慢慢清理陷阱和引火之火，以城門為……”
    王孝傑話說到一半，人卻茫然的抬頭。
    上方，一滴雨珠已經落了下來。
    “太史局不是說最近沒雨嗎？”王孝傑疑惑的抬頭，隨即他笑了笑，轉身說道：“走吧，現在可以進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