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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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氣,十分的大氣。
    一般談生意,通常是先敲定具體條件,再進行討價還價,最後在雙方達成一致後,才開始準備要交易的錢財貨物。
    但是範老爺不一樣。
    範老爺已經提前把籌碼準備好,給趙楷之送到手裏、戳到眼下了。
    大氣,十分的大氣。
    這樣的大氣,就算是趙楷之這種有著紛雜往事的江湖老客,也不得不為這樣的行事風格微微乍舌。
    當然,是在心中。
    趙楷之極快地抹平心中泛起的那一點點漣漪,眼光似是不經意地在地契上掃了一遍,卻發現了些許端倪。
    玄國的地契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代表著一塊固定土地的所用紙張卻不唯一。簡單來說,每當這塊土地更換用途或更換主人的情況出現時,更改土地用途或歸屬的雙方,便需要到土地相應轄屬的城主府,去更換地契。地契之上,將會寫明土地變更的所有事項,包括擁有者和用途。
    比如說,如果趙楷之答應了範青書,那麽他們經過城主府辦理更換的新地契上,就會注明“原主範青書,現主趙楷之”;同時,如果這塊地之前在範青書手裏是用作酒樓,而趙楷之要用這塊地開武館的話,那麽在新的地契上就會注明“原用酒樓,現用武館”這樣的字樣。
    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方便玄國各城對於土地的管理,讓一切交易都變得有跡可循,如果出現了什麽涉及土地的獄件,便可以輕鬆地順藤摸瓜。
    而趙楷之,就是在一瞥之中,在這些蠅頭小字裏,發現了一些細節。
    “範老爺……”
    “哎——實在外道了,虛長你幾歲,叫範兄!”
    “好,範兄,”趙楷之也不執拗,微笑地看著範青書,問道:“原來大名鼎鼎的鐵拳武館,其實是範兄的產業麽?”
    “胡說——”
    範青書失笑,搖了搖手指:“哪裏有什麽大名鼎鼎?出了這醴泉鎮,能有幾個人知道還有個武館叫鐵拳?另外,這個名字實在太俗太難聽,我給老鐵說了好幾回,他就是不改——哦哦,我說的老鐵可不是景國炎國交界那片兒的方言——是鐵大勇,鐵拳武館之前的館主,知道吧?就昨天還去了你們那兒,讓手底下的學徒跟小萬先生過了招。”
    “我知道!他帶來的人塊頭最大!”
    終於有了萬潮升能插嘴的話題,他趕緊騰的一下站起來大聲說。說完之後,他偷瞄了趙楷之一眼,見師父沒有不高興的神情,才完全放下心來。
    趙楷之淡笑道:“地契上寫得分明,您準備給我開武館的這塊地,本就是鐵先生的鐵拳武館。怎麽,範兄是因為鐵先生不聽您的話,不改武館名字,才被您辭退的麽?”
    這話的語氣依然是趙楷之一貫的清淡風格,隻是其中的內容,已帶上了幾分質詢與硬氣。
    原來在你範青書這裏,武館館主是想換就換的麽?
    那麽你這用來交易的“館主”頭銜,也不怎麽值錢嘛。
    話語一出,廳內氛圍當即有所改變。
    一直穩穩站在範青書身後的鍾老管家低垂的眼皮輕輕抖了一下,終沒有睜開。
    萬潮升雖然聽不懂師父話語中的隱匿刀光,但不知為何衣服下麵的皮膚上就激起了他一層的雞皮疙瘩。於是他也不敢再隨便放肆,默默在自己的椅子上調整坐好。
    隻有範青書,這個作為直麵趙楷之言刀的正主,卻幾乎沒有一絲異樣的反應。
    他隻是神色如常地歎了一口氣,回答道:“不瞞趙先生說啊,我當初就是覺得,老鐵他塊頭練得那麽大,總該有真本事才對。誰知道,他辛辛苦苦照著自己教出來的學生,還是被小萬先生兩拳撂倒,可見人不可貌相啊。”
    範青書伸出手來,在他的躺椅上微微挪動他的身軀,上半身湊到趙楷之的身前,指著地契上的一處文字,繼續說道:“趙老弟啊,你看,這地契上寫的名字是誰?是我範青書!不是那老鐵的名字!這是什麽意思?這就是說我當時讓老鐵來當館主,並沒有給他地契!他隻是名義上的館主而已!而現在——”
    範青書伸手猛拍趙楷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趙老弟!我是要把這個武館、這塊地,完整地送給你啊!”
    範青書不算胖,再加之看上去也並沒有習過武,所以他拍幾巴掌的力道決不能算大。
    可對於雙腿殘疾的輪椅人士來講,決不算小了。
    而坐在輪椅上受了這幾掌的趙楷之,卻上身直挺,動也未動。
    他緩緩側過頭來,依然是用那淡笑的嗓音,輕聲道:“範兄啊,我一個殘疾人,何德何能呢。”
    驟然之間!
    一直站在範青書身後的鍾老管家不知何時已來到了輪椅和躺椅之間!
    他左臂微微抬起,既是回護身後的範青書,亦是隨時準備襲向對麵輪椅中的趙楷之!
    趙楷之並沒有動,隻是微微抬頭,斂沒了幾分笑意,看著老管家一掃混沌、精光四射的雙眼,淡淡道:
    “鍾老先生,好身手。”
    “砰!”
    起得太急撞倒了椅子的萬潮升滿臉通紅地幾步衝來,站到了趙楷之的身旁,抬起了雙臂,擺開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路數的拳架子。
    他一邊滿臉警惕與憤恨地掃視範青書和鍾老管家,一邊嘴裏有些懊惱地小心嘟囔:“怎麽沒反應過來呢就……”
    穩定的手從身旁伸出,將他攏到了身後。趙楷之先是揉了揉萬潮升的腦袋,隨後按下那雙似是而非的拳頭,聲音中又有了笑意:“傻小子,咱們是客人,怎麽能對人家主人舉拳頭呢?多沒禮貌!”
    “可是師父!”
    “好了。老老實實站著,大人說話小孩兒插什麽嘴。”
    轉過頭來,趙楷之拱手笑道:“鍾老管家是不是誤會了?我並無歹意,何至於此呢?”
    老管家眼眸微垂,斂去些精光,可抬起的左臂卻沒有要放下的意思:
    “趙先生氣蒸大澤,動念則有雷霆炸響。老奴不至,不敢保吾主全安啊。”
    “嗨嗨嗨!”被老管家擋住了的範青書從一側探出頭來,麵有不滿地伸手拍了拍老管家,開口道:“老鍾,幹嘛呢?人家趙老弟啥也沒幹,你在這裏劍拔弩張的,成何體統!趕緊給人家趙老弟道歉!”
    範青書一發話,老人倒也不再堅持,左臂終於垂了下來。他躬身拱手,聲音中聽不出一點兒委屈和不甘:
    “趙先生,多有得罪。”
    “哪裏話。”
    盯著老管家重新回到了自己身後,範青書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了趙楷之。有此波折之後,他的眼中非但沒有生出疏遠和忌憚,反而增添了幾分火熱:“我果然說過,人不可貌相。趙老弟雖然行動不便,但舉手投足,果然有大家風範!如此良師,如此高徒,能夠與我範某人如此對談,已是我之大幸!”
    站在趙楷之身後的萬潮升本就羞憤未平的小臉又紅了幾分。鑒於他剛剛反應太慢,他總覺得這句“如此高徒”不像什麽好話。
    “範兄,實在謬讚。”
    趙楷之微微偏頭,臉上突然笑意濃厚了幾分,開口道:“不過說到人不可貌相,嗬嗬,我倒是知道一位高手,年紀不大,身手頗為不凡。說來也巧,正是昨日來貴府之前剛認識的。”
    一直笑意盈盈的範青書忽而斂了七分神色,語氣頗淡,言道:“哦?有此人物麽?”
    “此人約莫隻有二十四五,單看身條,也瞧不出習武痕跡。隻是我這小徒與他一搭手,卻沒討到半點好處。”
    趙楷之似是聊到興起之處,侃侃而談,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範青書越來越淡的臉色:“這年輕人贏了小徒,竟然頗有意氣,要繼續挑戰我。我雙腿盡廢,自知不是對手,卻又不肯輸了麵子,正僵持之際,多虧範兄人馬趕到,才解了我這一圍。”
    他向範青書略一攤手:“所以範兄若想找一個合適的人接手武館,我倒覺得,這年輕人比我合適多了。
    “噢,對了,這年輕人現在也應該在府上,叫什麽來著……
    “吳看山。”
    ……
    雖然斷了一指,但鐵館主隻要不持兵器,影響就不是太大。
    隻不過那從傷口處不斷鑽入腦海中的痛感,卻不斷挑動著他的忍受極限。
    從上午斷指以來,他還沒有真正的喘上一口大氣,好好地休養休養。
    以至於到現在血還沒有完全止住,依然在不斷崩裂的傷口處緩緩外滲。
    還有最後一堵牆!
    翻過去,就能出範府!
    “在那兒!別讓他跑了!”
    “追!跑了他,都別活!”
    他聽著身後雜亂的聲音,看著逼近的火光將自己的影子越拽越短。
    然後他停了下來。
    火光映出了一張沉毅的臉。
    ……
    “趙老弟,你說這話,就有點沒意思了。”
    範青書這一晚上頭一次把眉頭皺了起來。
    “這人是被綁來的,老弟你總不會看不見吧。”
    趙楷之露出些恍然的神色,雖然一看就不夠真誠:
    “哦!是這樣。那是我的錯,不該舉薦這樣一個人當什麽館主……隻是,我最後多嘴一句,範兄你在他身上用的那鐵鏈,恐怕,困他不住!”
    就在趙楷之話音剛落,一聲炸響在廳內響起,側麵磚牆轟然炸開!
    磚石散落內廳一地,崩起的灰塵之中,漸漸走進一道身影。
    趙楷之一邊揮手散去麵前亂竄的飛灰,一邊輕笑道:“這不是關門夾著眼睫毛,趕巧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