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一定會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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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爾瓦希爾小鎮,&bsp&bsp十一月末尾。
    “……我還記得,那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回蕩著的、不斷激蕩起雪白泡沫的過去。它們就像是黑暗裏的潮水,不斷地舔舐著我思維的每一寸地方,&bsp&bsp從皮質一路滲透到爬蟲腦。”
    有著耀眼的橘金色眼睛的旅行家抬起頭,臉上帶著微笑,&bsp&bsp聲音低沉而又柔和。
    他的身上穿著有著複雜裝飾的雪白外套,天鵝絨的質感在燈光下折射著流光,周圍的金線與閃閃發光的墜子把他打扮得像是一個精細雕琢的藝術品。
    在他的身上還披著一件幾乎快要拖曳到地麵上的披風,是色澤十分柔和的香檳色,&bsp&bsp搭配著奶油色的薔薇花紋,在隨著旅行家行走的步伐起伏時有著一種蔓延的質感。
    “我能看得到,那些雪白的薔薇花正在斷壁殘垣上綻放,&bsp&bsp這片飽受過災難的土地將迎來新生的第一場雪。鬆柏依舊綠著,&bsp&bsp有白鳥自天堂銜來陽光與植物的種子。”
    北原和楓熟練地念出自己的台詞,&bsp&bsp那對橘金色的眼睛像是黑夜裏的火炬一樣明亮。他的聲調一點點地隨著內容抬高,於是情緒也真的像是漲潮一般緩緩抬起。
    他沒有通過刻意的語氣誇張來表達強烈的戲劇衝突,帶著一種溫柔的、像是靜謐的落雪一樣的詩意的抒情
    “我能聽得到,&bsp&bsp大地下有無窮無盡的陽光正在歌唱,拖曳金車的天馬正在嘶鳴,&bsp&bsp伊卡洛斯飛行時所燃燒的羽毛劈啪作響。還有人類。”
    “那些渺小的人曾經在這裏歌唱,&bsp&bsp現在也在這裏歌唱,未來也亦將如此——而後在注定的未來裏,&bsp&bsp他們終將見到自己所為之歌頌的太陽。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能走到這個未來。”
    “可這又有何意義!”
    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邊上響起,&bsp&bsp在燈光下呈現出金綠色的眼睛裏帶著漫不經心的傲慢,&bsp&bsp語氣也是十足的散漫。
    “你須知道,&bsp&bsp這宇宙漆黑如墓碑,&bsp&bsp星光冷淡如鬼火,命運早在無數億年前為它們該去往的方向安排定數與軌跡。它是冰冷強大的機械殘骸,內部任何的光芒都隻是永恒尺度上比瞬間更瞬間的泡沫幻影。”
    威廉在北原和楓的對麵,語調顯得矜持而緩慢,帶著奇特韻律和咬文嚼字的歌劇腔在他的口中就像是中世紀冗長而又華美神聖的讚美詩,每一個優雅轉折的音節都值得雕刻一朵薔薇。
    俊逸的白發青年掃了對方一眼,突然揚起一個微笑,尾調微微上揚
    “所謂的文明在宇宙中是何等短暫、渺小而又脆弱?你明知它無從看到這個世界真正燦爛的風景,怎麽又對未來有著如此傲慢的堅信?更何況人類總是愚昧而又短視,有何資格走向太陽升起的黎明?”
    為什麽呢?為什麽會對人類的未來有著這樣的信心?為什麽如此地熱愛著這個種族?
    他們並非最理智的,並非適應力最強的,並非最團結的,並非最具有信念的。
    他們甚至膽怯且懦弱,傲慢且短視,深深地禁錮和排斥著那些閃耀的靈魂——而你亦在這份被“排斥”的名單之中。
    北原和楓注視著對方那對漂亮到近乎於瑰麗燦爛的碧綠色眼睛,內心突然莫名地閃過這些紛雜的念頭,如果不是還有幾段台詞要說,他可能就要忍不住歎一口氣了。
    這個劇本是威廉一筆一劃地寫出來的。
    他在寫這段對話的時候,有沒有在腦海裏同樣掠過這些念頭?有沒有用這些涉及到宇宙與人類的問題質問自己的內心?
    他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態,把這個問答設計成倒數第二個情緒衝突的?
    旅行家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著堅定與平靜的目光,沉靜的音調與從容不迫的姿態,繼續把這一段表演下去。
    “是的,我知道人類在宇宙麵前就是一種短促倒幾乎沒有任何意義的存在。”
    北原和楓的聲音平靜“人類所謂的勇氣和理智,就像是沙海裏麵一粒微不足道的鑽石。它來自於最普遍最平凡的碳元素,它除了璀璨和美麗以外一無所有,它自以為的堅硬在更優秀的造物麵前不堪一擊,它的存在是如此可悲的渺小和微弱。”
    “但它的確珍貴,美麗,璀璨而又堅定,一如照耀著人類文明的月亮,這對於我來說,便已經足夠。”
    ——有的時候,人類的決定不需要太多堅定的理由。隻要有細鑽那樣微弱的光芒,就足夠讓人願意為之付出一切,投身於火焰中。
    畢竟智人本身就不是什麽理智的生物,否則他們也不會忙著在成分完全一致的天然寶石和人工寶石之間區分真假。
    話說回來,這件衣服上麵掛著的寶石該不會是純天然的吧?
    演完這一出戲份的旅行家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繁複到有點妨礙動作的衣物,對其中一塊漂亮碩大的紅寶石墜子有點懷疑地凝視了幾秒。
    不過這種打量還沒有持續多久,他就猝不及防地被同樣表演結束的威廉一把子抱到了懷裏。
    那是一個很緊很緊的擁抱,可能是剛剛表演完戲劇的興奮還沒有從對方的身上褪去,北原和楓甚至能聽到對方心髒有些劇烈的跳動。屬於人類的溫暖體溫幾乎是瞬間就驅散了英國十一月份的微微寒意。
    “北原,你知不知道?你剛剛表演得超級超級好!”
    青年人的聲音帶著明亮和愉快的意味“我就說吧?相信我的眼光,隻要你技巧再稍微熟練一點,我們就可以考慮完成地排練一遍了。”
    “嗯,謝謝啦。到時候打算什麽時候正式在鎮子裏麵表演?”
    北原和楓拉了拉不知道為什麽還有著蝴蝶結的衣袖,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伸手把對方也抱在了懷裏,心滿意足地揉了揉對方的白發。
    在經過成功的“討價還價”後,旅行家終於可以試著偶爾摸摸這隻性格有些警覺和傲氣的雪貂毛了。也不能多碰,多了對方也照樣鬧即使他根本沒有生氣。
    “明年的二月份,也許是在情人節?在這樣的日子裏送上這部劇似乎還挺不錯的。”
    威廉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隨後輕快地回答道“很甜蜜,甜蜜,不是嗎?”
    “我替那些本來想看喜劇的情侶謝謝你。”
    北原和楓把披風解下來抱在懷裏,橘金色的眼睛有些無奈地掃了他一眼“這部劇的情節哪裏甜蜜了?”
    此時的劇場很空,據說是威廉專門給他們放了一天的假,以至於這座像是由金玉與翡翠製作的劇院一下子失去了平時的熱鬧。
    空空蕩蕩的,帶著幾分落著塵埃的沉寂與落寞光彩。就連那種清秀雋美的青藍色,乍一眼看上去都像是黃銅的鏽跡,像是被時光的尖齒仔細地研磨過,以至於流出了凝固的血。
    然而威廉對此並怎麽不在意,跑到幕後把圍巾拿了過來,重新認認真真地係在了旅行家的身上,這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充滿愛與犧牲的故事,這難道不甜蜜嗎?”
    他伸手握了握北原和楓的手,感受到對方身上溫暖的溫度,彎起那對綠色的眼睛,整個人都湊了上去貼著,聲調懶懶的,帶著一種小動物機靈的狡猾。
    北原和楓無奈地看著他,對這種故意裝傻的態度也沒有什麽辦法,隻是把這個有點害怕寒冷天氣的人抱在自己的懷裏,盡可能地讓這個人稍微暖和一點。
    然後他們換好衣服,一起從這座空蕩的劇院離開,回家消磨剩下來的一段時光。威廉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北原和楓大衣的口袋裏,發出有點愜意的歎息聲,像是農村冬日趴在炕上的貓。
    路過的黑狗用見了鬼一樣的表情夾著尾巴跑走了,威廉也懶得去理會它。在走過一個岔路口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那隻正在打哈欠的綠狗。綠油油的皮毛就像是春天剛長出來的草,在冬天突兀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汪!汪!……嗚兒?”
    綠狗看到有人來了,張嘴就喊了兩聲,結果在第三聲的時候戛然而止——它看出來跑到這裏的人是誰了。
    於是那張狗臉上也擺出了一副見鬼的樣子,在人類發話前就灰溜溜地鑽到了枯草堆裏,轉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切,欺軟怕硬的家夥……”
    威廉虛著眼睛看它離開,嘴裏小聲嘟囔了一句,接著便專心致誌地窩在旅行家身邊,把自己身子大半的重量壓在對方身上,好奇地戳了戳對方的肩胛骨
    “對了,你今年有沒有準備好送給我的聖誕禮物?我可是一直都很期待的。”
    “別提禮物了,我還在想該怎麽把聖誕祝賀信件寄出去呢。這個小鎮又沒有郵筒,我還得去附近的鎮子裏去寄信和拿信,一來一回就是大半天的路程。”
    北原和楓回頭看了對方一眼,語氣裏麵帶著縱容的無奈“說不定我聖誕節可能要花一整天來拆信、讀信和整理禮物。”
    威廉微微皺了皺眉,很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解決的方法。
    “就這樣吧!你告訴他們你的收信地址換到了倫敦,我進城的時候順便幫你拿一下,正好我平安夜早上有事情要去一趟倫敦。”
    青年把自己的臉湊到北原和楓的身邊,看著對方讓自己十分喜歡的橘金色眼睛,注視著那對眼眸中明亮柔軟的流光,以及眼眸中自己清晰的影子,聲音顯得明亮又輕快“放心好了,我可是絕對絕對不會偷看的!”
    “我也沒說你會偷看。”
    北原和楓看著突然朝著自己貼過來的人,眼底泛起一絲笑意,把人按到自己懷裏,手指按著對方柔軟的頭發,主動蹭了蹭對方。
    “謝謝。”旅行家閉上眼睛,輕聲地開口,嘴角帶著輕盈的笑意。
    本來還有點想要掙紮的人愣了愣,在聽到這句話後一下子不動了,接著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內容,耳朵迅速地紅了起來。
    “嗯……嗯,也沒什麽啦。”
    他支支吾吾了幾聲,像是有些不習慣似的縮了縮自己的身子,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心虛。
    威廉自然能看出來對方的態度是認真的,也正是因此,他才一下子緊張尷尬了起來
    畢竟他對待這段感情根本沒有太認真,貌似有騙身騙心的嫌疑。
    “真是的……”
    白發的青年垂下眼眸,從喉嚨裏發出一個代表沮喪的歎息聲,然後把自己的臉悶悶地埋到了旅行家的懷裏。
    ——他也想要認認真真地喜歡這個人,和對方做朋友,但是他根本找不到那種名為“喜歡”的感覺。好像在和人類社會斷絕交往太久之後,自己已經喪失了正常對人產生感情的能力。
    不過也沒什麽,反正他這麽做也不是第一次了,頂多就是這個人的性格好騙到過分,讓他久違的良心作痛而已。
    但是……還是有點沮喪。
    正在威廉鬱悶的時候,一雙溫暖的手蓋在了他被寒風吹得有點泛紅的耳朵上。
    熟悉的溫熱觸感幾乎瞬間就把他的意識重新拉了回來,讓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眸。
    北原和楓正在低著頭看他。
    那對橘金色的眼睛裏是秋天還沒有落完的楓葉組成的湖水,在帶著寒意的風裏收斂著還帶著暖意的秋日陽光。
    “你說,今年的冬天會下雪嗎?”
    北原和楓看著威廉,注意到了對方心情的低落,但也沒有想要追問的意思,隻是用帶著期待笑意的聲音問道“我一直都很期待在英國遇到的雪來著。”
    “英國以倫敦為氣候分界,一般倫敦北邊會下雪,南邊不會……但是這裏離倫敦基本上在地圖上是重疊的,就是說看運氣。”
    威廉咳嗽了一聲,掩飾住了自己有一瞬間的失態,同樣伸出手去溫暖對方的臉頰,甚至還故意用力地捏了一下,語氣輕快“我還以為你在北歐看了那麽多次雪,已經不稀罕這個了呢。”
    北原和楓任著對方捏自己的臉,無奈的表情讓場麵就像是他正在陪著孩子玩過家家,隻是他的聲音卻依舊帶著耐心溫和的味道
    “大概是因為……對我來說,每一次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到來的雪,其實都是值得用最大的期待去等待的朋友吧。”
    “很重要的朋友。”
    一位不管在哪個地方,都有一絲可能在冬天到來的朋友。一個可以在自己的旅程中突兀地造訪的、怎麽也甩不掉的友人。
    “哦。”
    威廉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個簡單的單詞,接著用他那對漂亮的眼睛看著旅行家,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麽,隨後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北原,那你覺得這裏的第一場雪什麽時候到比較好?”他歪了歪頭,似乎對此頗感興趣,興致勃勃地追問道。
    “……聖誕節?”
    北原和楓想了想,有些猶豫地回答。
    他本來想說是春節的,但外國人應該不知道春節是哪一天,到時候他還要順便科普一遍中國的農曆……還不如不說,直接入鄉隨俗一點。
    “聖誕節。”
    威廉點了點頭,接著眯起自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金綠寶石色眸子,彎成一個明亮的弧度。
    這個詞好像在被他說出來的時候,突然被賦予了某種特殊的意味,一下子變得在所有的日子裏舉足輕重了起來。
    就像是聖誕的主色調是白,紅,綠一樣,聖誕節的確是應該下雪的,而且應該是一場很盛大很盛大的雪,還要純澈得像是教堂裏的聖歌。
    “一定會下雪的,北原。”
    他開口,突然用十分堅定的語氣說道“你會看到這一場雪的,在英國的冬天。”
    說完這句話,威廉就打了個哈欠,窩在旅行家的身上耍賴了起來
    “不過不管下不下雪,聖誕節你一定要給我送禮物,還要給我講故事,聖誕的故事,沒有的話我就要生你的氣從今年到明年!”
    “好好好,我肯定會給你送禮物的……你怎麽這麽惦記這件事情?”
    “不這樣我怎麽知道你喜歡我啊,或者你說一百遍‘最喜歡威廉’也可以,我不挑剔的。”
    然而北原和楓隻是笑,也沒有答應下來,隻是把對方柔軟的白色卷發搓了又搓。
    ——“最”可不是什麽能夠輕易說出口的詞,也不是什麽可以輕慢地脫口而出的承諾。
    它是有重量的,很沉重的、任何人都不能當兒戲的重量。
    就算對方是莎士比亞,那位自己非常尊敬的作家的同位體也是一樣。
    是的,旅行家知道對方的身份,從“威廉·哈瑟維”這個名字開始就有些猜測。
    不管是“威廉”這個爛大街但在英國文豪中又不是那麽爛大街的名字,還是莎士比亞三次元妻子“安妮·海瑟薇”的名字,又或者是那些極端具有個人色彩的劇本與他擁有的大劇院,都在若有若無地提醒著這一點。
    當然,最後讓他確定的還是自己給歌德這個莎士比亞戰場老朋友打的一通電話。
    ——嗯,在某隻灰狐狸口中,莎士比亞就突出一個特點“花裏胡哨”。
    不管是衣服還是長相裝扮,亦或者是語言風格,都是那種英倫老貴族式的複雜優雅,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北原和楓遇見的莎士比亞已經正常很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架打出了一點人類社會交流心得……
    但也僅止於此。
    對方既然不想要說出他自己的名字,北原和楓也就不主動提起。對方既然不想說這個小鎮的故事與秘密,那麽他便不去探索這座小鎮。
    如果對方想要演一場戲,他就願意陪著對方微笑著走下去。或者說,能夠和這位劇作家站在同一個舞台上,也是他的榮幸。
    旅行家眨了下眼睛,看向這座小鎮,把自己內心想要用另一種視角看這裏一眼的衝動重新壓了下去,橘金色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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