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好久不見,畫家先生

字數:9957   加入書籤

A+A-


    
    “哇!哇哇!”
    幾隻渡鴉從十□□世紀複雜的古典樓房之間優雅地穿過,陸陸續續地落在最高的一個建築上麵站成一排,低下頭看著人類。
    北原和楓就在下麵,跟著在他前方指路的倫敦,有些艱難地翻過倒塌的房梁或者承重柱,目光掃過四周高聳的危樓,以及被奇形怪狀的樓房擠壓到顯得異常狹小的天空。
    雖然這裏是東區,但人卻是罕見的少。
    四周也沒有那麽多隨意擺放的垃圾廢品,沒有危險的裸露鋼筋、紮在地上的碎玻璃渣,連無處不在的地下臭水都異常少見。
    隻有大大小小鋪滿了地麵的斷壁殘垣,在被取走了美麗裝飾後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地麵,傾頹的鍾樓上隻存在著表盤和僵硬的時鍾。
    但四周本來沒有什麽地方可說的牆壁上卻被畫著塗鴉,綠色的塗鴉。
    那些漂亮的顏料近乎是被人用有些浪費和任性的姿態鋪上去的,在建築物投下的陰影裏保持著濺射的狀態,如同在試圖躍出死寂的那一刻被相機定格。
    是與四周建築格格不入的美麗與鮮活。
    “這些都是王爾德畫的嗎?”
    旅行家低頭看著這些看不出具體輪廓與描述的畫,突然有了一種“自己朋友過了一年就成功進修抽象藝術”的錯覺,有些好奇地問道。
    “我很滿意他給我添上的新裝飾。”
    在前麵飛的倫敦落在一塊斷裂的牆壁上,扶了扶自己的羽冠禮帽,打量了一眼四周,從口中發出矜持的聲音。
    這已經相當於承認了。
    北原和楓努力地抿了抿唇忍笑,視線觸及到從那些高樓的房子裏蔓延出的藤蔓,思考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它們並不算是塗鴉的一份子。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挑了一下眉,繼續跟著倫敦的指引往前麵走,一路上看到了更多更多的渡鴉從各個刁鑽的角落冒出來,對他探頭探腦地發出各種各樣的叫聲。
    “你好,你好。”
    北原和楓好脾氣地和他們打招呼,結果被一隻調皮的烏鴉俯衝下來啄走了兩三根頭發,氣得倫敦飛起來啄掉了這個搗蛋鬼一撮羽毛。
    “這是我的寶石。”
    倫敦先生嘟噥著,沒好氣地看著四周很是桀驁不馴的渡鴉,跳到了北原和楓的頭頂。
    ——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被私有財產”的北原和楓無奈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很想告訴倫敦渡鴉的體重並不算輕,所以最好不要隨便落在人的頭上……
    但他最後還是很從心地沒有選擇把這句話說出口,隻是跟著對方的指示繼續朝著前方走去,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問道“貧民區人很少嗎?這裏看起來很少有人來。”
    的確沒人。甚至大自然已經自由自在地讓牆縫和地麵上長出來了蓬草一樣淺黃蒼白互相交錯的雜草,一如河畔邊的蘆葦,在風中翻出起伏的波浪和粼粼的水色陽光。
    “因為這裏是渡鴉們主要的巢穴,附近的建築狀態也很危險,曾經倒了好幾次。再加上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和落腳的地方,曲折得像是個迷宮,所以很少有人來。”
    倫敦拍了拍自己的翅膀,落在一處從陽台斜斜生長出的欄杆上,低頭用褐色的眼睛看著旅行家,不急不緩地為著人類解釋。
    接著倫敦像是又想起來了什麽,把目光投向不遠的一個角落,微笑著補充了一句“除了你和王爾德。”
    北原和楓愣了愣,跟著對方的視線一起看過去,接著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王爾德?”
    金發的畫家就在不遠處的一個轉角,縮在角落裏麵閉著眼睛,看上去似乎已經睡著了。
    等等,這個家夥到底是經曆了什麽,才能夠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窩在牆邊上睡覺的?
    北原和楓皺了皺眉,發現事情並不簡單——剛剛他都有一瞬間懷疑這裏的是一具屍體了,畢竟活著的王爾德麽……
    不是說他有潔癖,而是這個處處追求優雅的貴族實在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情。
    旅行家翻過中間堆疊在一起的磚石,跑過去有些擔心地碰了碰自己的朋友,但很快就發現這個人大概是真的睡著了,仔細聞聞還能嗅到相當濃烈的酒氣。
    是喝醉後在回自己住處的路上昏倒了嗎?
    北原和楓迅速地得出了這個結論,眼神變得有些無奈起來,幹脆抱住對方,幫這個人拍了拍衣服上麵的灰塵,重新整理好衣襟,就和他以前照顧王爾德時一樣。
    如果不這麽做的話,這位任性的畫家醒過來之後肯定要是生氣的,說不定還要喋喋不休地煩他一個下午。
    在這樣的語言攻勢中,如果還有什麽讓人覺得安慰的話,那大概是王爾德隻會對他在乎的人才會把這種攻擊性表現出來。
    就像是那句話說的那樣,貓貓纏著你咪咪叫地製造噪音是喜歡你,要是真討厭的話,人家早就一爪子就撓上來了。
    “不過果然還是睡著的樣子比較可愛……”
    北原和楓看著睡著後顯得異常乖巧和安靜,隻是麵孔上帶著濃重疲憊的王爾德,微微歎了口氣,將對方臉上的疲色撫平,這才笑著說道。
    他沒有嚐試白費力氣地把一米九的王爾德抱起來,也沒有打擾這個看起來很累的人,隻是給對方睡的地方換了一個位置,順便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和外套解下來,給對方披上。
    但很快,這位喝過酒的畫家眉宇很快又皺了起來,縮著肩膀像是有些不安地往北原和楓的懷裏鑽了鑽,直到被旅行家抱住才勉強安穩下來,隻是嘴裏偶爾還會冒出某些含糊不清的聲音。
    北原和楓則是很耐心地再一次撫平對方的眉眼,把人抱在懷裏,也沒有管對方身上粘上去的顏料刺激性的味道和灰塵味,微微閉上眼睛,和對方一起感受著東區偶爾經過的陽光。
    倫敦梳理自己羽毛的動作微微一頓,抬頭看向這一幕,接著像是突然有了決定,於是無聲地拍動了一下翅膀。
    有一陣風吹過。
    天上的雲彩似乎離太陽稍微遠了一點,陽光更加燦爛地照射到了這片大地上,把蘆葦似的蒼白野草照射得閃閃發光——就像是渡鴉最喜歡的閃閃發光的寶石那樣。
    也照亮了四周本隱藏於陰暗處的塗鴉。
    北原和楓抬起眼眸,認真地看過去,眼睛中倒映出街頭塗鴉特有的明亮顏色。
    “謝謝。”他的聲音微微放緩,像是不想打擾還在睡夢中的那個人一樣,語氣顯得異常柔和。
    倫敦突然想到了吹過泰晤士河的晚風,於是微微抖了抖自己脖子上麵的羽毛,讓自己的脖子看上去膨脹了一圈。
    “沒事。”它很矜持地挪了兩下爪子,說道。
    北原和楓勾唇笑了一下,接著偏了偏頭,橘金色的眼睛看向更遠的地方,似乎想要從那些潑灑而出的顏料裏尋找到畫家作畫時的某些心情,看到更多有關於這幅畫的信息與全貌。
    無邊無際的綠色,攀援而上的綠色,肆意揮灑出的綠色,細膩處就像是泰晤士河畔天鵝絨羽的綠色,還有月亮……綠色的月亮。
    它在最高處,在鍾樓的側後方。
    那是盈潤潤的綠,帶著灰色的質地,在已經掉色的鍾塔上很柔和的明亮著,如同大地上殘破的燈塔,其中的火焰正在如水般的燃燒。
    旅行家有些出神地看著,覺得這個月亮看上去像極了一首詩,也給他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觸。
    “我有時候會猜……他在畫都柏林。”
    倫敦似乎注意到了北原和楓正在看什麽,微微抬起頭,聲音溫和地解釋道
    “都柏林是一汪綠色的明月,它在每一條河流裏,在每一個井口裏,在每一碗清澈的水裏,也在每個都柏林人的眼睛和夢中。”
    “但是他應該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都柏林。”
    渡鴉似乎猶豫了一會兒,輕聲開口道,語氣連它自己都有點不太確定。
    是的,沒有人見過都柏林。因為它本身就是水中之月,鏡中之月,是城市意誌這種虛幻存在中更加虛幻的存在。
    但王爾德的的確確畫出了那一輪月亮,碧綠色的,瑩潤得像是從水裏剛剛打撈出來。
    “也許因為他是王爾德。”
    北原和楓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溫聲地開口,垂下眼眸看著懷裏睡去的畫家,橘金色的眼睛裏似乎流淌過了歎息“而奧斯卡·王爾德一向擅長創造美的奇跡。”
    倫敦一時間都沒有說話,隻是在太陽光線下默默地注視著那一輪月亮,好像那抹碧綠的色澤有什麽莫大的魅力一樣。
    直到旅行家懷裏的那個人發出帶著醉意的含糊聲音,手指拽住身邊人的袖口,流露出將要醒來的樣子。
    “王爾德?”北原和楓用手指試了試對方額頭的溫度,輕聲喊對方的名字,結果得到了畫家更加不清晰的抱怨,於是也隻好耐心等著。
    過了好一會兒,畫家才終於有了一點清醒的意識,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最後一把子將旅行家拉進了他的懷裏。
    “北原……”
    他眯著自己的雙眸,口中發出夢囈一般的聲音,像是抱著一場夢一樣地抱著自己的朋友,聲音聽上去有種斷斷續續的夢幻感。
    北原和楓愣了愣,沒有阻止對方的動作,而是任由對方抱著自己,同時安撫似的拍著對方的後背。
    “北原,北原,北原。”
    畫家把臉埋在旅行家的肩上,發出一聲疲憊不堪的歎息,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抱著對方。
    旅行家有一瞬間覺得他要哭了。
    但是王爾德沒有哭,他很快就讓自己的情緒終於平複了下來,隻是身體還是微微顫抖著的。
    “我們是不是到都柏林了?”
    畫家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突然問道。
    ——他的聲音裏有哀求。
    北原和楓沒有說話,隻是手指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隨之而來的就是突然湧上心頭的、那些最複雜難言的情緒。
    他為要不要說出真相陷入了罕見的猶豫,但還是很快就下了決定。
    “……我們在倫敦。”
    旅行家閉上眼睛,用很輕的、籠罩著夢和霧氣的聲音開口“倫敦的東區。”
    “……”
    王爾德愣了愣,手指下意識地扣住北原和楓的衣袖,接著朝四周望去,宿醉後的記憶一點點地流回大腦。
    “這樣啊。”他有些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對翡翠綠色的眼睛。
    接著畫家便露出了一個無奈的微笑,鬆開手往牆邊退了一步,對北原和楓不好意思地哈哈幹笑了兩聲
    “我剛剛一睜眼看到的就是很明亮的光線和綠色……還以為自己是在愛爾蘭呢。哈哈,北原你應該不會覺得我腦子出問題了吧?”
    “當然不會。”
    北原和楓看了他幾眼,最後有些頭疼地歎了一口氣,幹脆把人直接撈到了自己身邊“畢竟你還沒有把畫給我畫完呢。”
    王爾德身子微微一僵,無辜地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畫?什麽畫?我覺得畫畫實在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我決定以後要改行去做服裝設計。你看,我這幾天就幫貧民區裏的一個人專門設計了一套服裝——實在是他之前的打扮太難看太不藝術了!”
    北原和楓戳了戳王爾德臉,戳得畫家臉氣鼓鼓的才放下手,眼裏泛起一絲笑意“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後就沒有必要當你的模特了?”
    “誰說的,反正我沒說。”
    畫家一下子睜大眼睛,把旅行家往自己懷裏麵拖了拖,小聲地補救道“但如果是為了美人和美景,畫上那麽一兩副也不是不可以。”
    “噗嗤。”
    “北原!不準笑!小心我咬你!”
    “沒笑,我真的沒笑。你離開這裏之後要幹什麽?去找道格拉斯先生嗎?”
    “誰要去找波西那個混蛋啊!他性格沒有你那麽溫柔,眼睛沒有你那麽明亮,也沒有你有禮貌有涵養——雖然我覺得你們兩個在冒犯我上簡直是半斤八兩,反正我才不要找他呢!”
    北原和楓詫異地挑眉“你失戀了?”
    王爾德的表情一下子鬱悶了起來,小聲地抱怨道“你就不能以為是我甩了他嘛。”
    旅行家默默地盯了王爾德幾秒,盯得畫家咳嗽了好幾聲。
    “好吧。”他目光漂移了一下,紅著一張臉說道,“就算是波西再怎麽樣,我都喜歡他啦。就算你很可愛,我也不會變心的!”
    “真難得。”北原和楓感慨了一句,接著很真誠地說道,“所以您能夠不要趴在我的身上,下半身故意貼得我那麽近嗎?我真的會做出一點應激反應的,而且……”
    “而且你可比渡鴉重多了。”
    倫敦在邊上抖了抖羽毛,說了句人類聽不懂的鴉言鴉語,接著便搖著頭飛遠,隻留下兩個人類在這裏。
    作為一方大國首都的城市意誌,它每天可是很忙很忙的。
    北原和楓看著遠去的倫敦,伸手拉住王爾德的手指,笑著說“我今天和朋友約好有一個下午茶,你打算去嗎?”
    “你怎麽又有朋友了……好看嗎?”
    王爾德酸溜溜地哼哼兩聲,但還是很遵從內心的問道。
    旅行家忍住笑,言簡意賅“美人。”
    畫家瞬間就滿意了,並且突然覺得北原和楓多億點朋友根本不算什麽大事,畢竟北原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隻要夠漂亮就行。
    高興的畫家自然就開始和自己的朋友嘰嘰喳喳地說起來自己最近發生的事情,恨不得把倫敦發生的每件“大事”都塞到北原和楓腦袋裏。
    “北原,你知道我在這段時間裏麵到底想了什麽嗎?我終於明白了,幸福這種東西就是最毫無必要的東西,也是完全不需要追求的。享樂,隻有享樂!隻有身體片刻的歡愉。”
    北原和楓在邊上聽著,王爾德則是用歡快的語調喋喋不休,兩個人一起走在倫敦東區的街道上,而陽光照耀著他們。
    “我們有,我們便去滿足,如此我們便稱心如意。”
    畫家垂下眼眸,翠綠色的眼睛裏倒映出耐心地聽著他發表瘋言瘋語的友人,微笑著在對方黑色的頭發上落下一個吻。
    類似於藝術家在繆斯女神手背上的一個吻,一種喜愛與尊敬,也有朋友間的親昵。
    “我把很多很多的錢丟出去,我和貧民區的孩子聊天並把口袋裏的錢到處丟,他們也認識著我,每次看到我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王爾德似乎小聲地快速地說了一個單詞,但在北原和楓反應過來前就微笑起來,並且很得意地大聲宣布道
    “我要敗壞這座城市的道德風氣!”
    他知道享樂主義很糟糕,糟糕到讓人痛苦,但王爾德永遠無法停止這種奢侈的浪費,因為能夠學會節製的人不是王爾德。
    “你明明知道給他們那麽多錢不是好事。”
    北原和楓側過頭,對之前的那個吻沒有什麽表示,而是有些無奈地說道。
    “有鍾塔在,倫敦死不了人,頂多隻是又把錢花光而已。而且,難道北原你以為我會是一位好人嗎……不,美和善並不是一體的,美有時候反而會跌到惡的懷抱裏。”
    王爾德歪過頭笑了一聲,似乎又有點醉,又或者說是在仗著朋友的縱容肆無忌憚地任性,那對漂亮的翡翠色眼睛裏有著燦爛的光
    “北原,我不想吻你的唇,因為我可憐的腦子裏全部都是波西和他生氣的模樣,這就是美與惡的證明。可我愛他,我甘之如飴。”
    “我知道。”
    北原和楓很耐心地回應,抬頭看過去,橘金色的眼睛裏是清澈的溫和,語氣很輕也很篤定“我知道。”
    ——這是一個算不上多好的回答,因為天才和孤僻者總是近乎固執地認為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凡是說出這句話的人都是傲慢的討厭鬼。
    但是對於見過北原和楓的人來說,這其實是從來不需要懷疑的一句話。沒有人會懷疑旅行家不夠了解他的朋友。
    “王爾德先生的罪惡是發現了他的罪惡的人強加給他的。”
    旅行家這麽笑著說,接著拉住畫家的手,看向遠方。
    他不會去質疑王爾德的選擇,不也會去強迫對方改變自己的想法。旅行家從始至終都相信任何一個人都應該擁有做出自己選擇的權利。
    而且與其說是王爾德罪惡,倒不如說每個人都能看到王爾德身上的自己。
    年輕的、任性的、虛榮的、奢侈的、蔑視道德的、不願意承認思念的、追求他人不理解的美的、追著別人看來完全不值得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肯鬆手的自己。
    畫家是一幅畫框,是一麵鏡子,是水麵,所以他的靈魂能照出都柏林水中的月亮。
    “走吧。還有下午茶呢。”北原和楓用輕快的聲音說道,“今天的天氣可難得的好。”
    “是啊。”王爾德抬頭看著天空,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有點像都柏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