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熱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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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晚,北原和楓和自己的新朋友一起趕上了飛機,飛往盧克索的方向。
一個小時半小時的時間裏,納吉布幾乎都在補覺。北原和楓則是把飛行毯裹在對方身上,依靠在舷窗上注視飛機外的銀河。
很近的雲,很近的星。
他把自己的手指忍不住貼在玻璃上,感受著指尖傳來冰涼而又堅硬的觸感,微弱的星光落在玻璃上那個倒影的橘金色眼睛裏,好像讓玻璃裏的那個人看起來也是在微笑。
——仿佛所有的璀璨都觸手可及。
北原和楓看了一會兒,很快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身邊的人用不大不小的力道拽了拽。
“北原……睡覺啦。”
納吉布勉強把眼睛睜開一道縫,含糊地嘟囔一聲,把自己的身子依靠在旅行家的身上,手裏還緊緊地拽著對方的衣袖。
“嗯,我知道。”
北原和楓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幫對方拽了一下快要掉下來的毛毯,把人抱在了懷裏,也跟著閉上了眼睛。
埃及的夜晚與撒哈拉不一樣。
它是明亮的,盡管在天空上看上去無比的渺小,被擁抱在沙漠和尼羅河共同構成的繈褓裏,就像是下一秒就被天地盡頭的黃沙淹沒。
但沙漠之所以美麗……
或許就在於一個閃閃發光的水井吧。
旅行家在黑暗裏淺淺地勾了下唇角,接著便淺淺地睡著了。
直到飛機落在盧克索,北原和楓才醒過來,有些困倦地揉了下臉就半抱著還困得找不到東南西北的少年下了飛機,跟著旅館派過來的車前往今晚的居住點。
熱氣球服務包括開車把人接到現場,也包括在淩晨兩點半到五點半的時間喊醒你,讓你能夠及時趕上熱氣球升空的最佳時間。
所以在前一天晚上最好睡得早一點,免得到了坐上熱氣球的時候開始哈欠連天。
但就算是這樣,北原和楓還是打起精神稍微查了一下資料,又看了一眼明天會不會出現大風天氣,耽誤起飛。
其實理論上他不需要這麽擔心,因為他和風可以說非常熟悉了,隻要在這之前和這群小家夥打一個招呼就可以讓它們不跑到附近來幹擾熱氣球的飛行。
“估計是要生氣吧……”
北原和楓打了個哈欠,但是那對顏色瑰麗的眼眸卻微微彎起,像是因為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失笑。
這樣它們就沒有辦法在邊上看熱鬧或者繞在他肩上滾來滾去的玩了——這本來都要快要成為它們的全民遊戲了,甚至前幾天還在商量著要不要打一場國際聯賽。
雖然就算是沒有比賽,北原和楓大概也能猜出來勝利的到底是哪個地方的風:肯定是南極的風,“風力最強的大陸”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風不知道自己要被趕跑了,它們正在窗戶邊上蹦蹦跳跳地挨個跳下去,有模有樣地模仿著人類跳水的姿勢,嬉笑地擠成一團。
如果北原和楓打開視角的話,大概能看到一群風在跳下去的時候張開了自己透明的羽毛,劃過一個優美的弧度扶搖而上,好像飛鳥集體在月色下跳著高高低低的芭蕾舞。
黑貓窩在窗台上歪頭看了看,爪子搭在下巴下麵,懶洋洋地用尾巴尖敲著窗戶,最後輕盈地一甩,勾畫出一個笑臉模樣。
“快點完成你的工作吧,巴斯特。芙蕾雅還在九界樹上等你呢。”
埃及的智慧女神伊莉絲借著月光露出一個微笑,突然開口道,聲音輕飄飄的,連風都聽不清她發出的聲響。
“喵嗚。”貓歪了歪腦袋。
——你怎麽也開始關注我們這些神的周五愛貓分享大會了
用黑貓的身份行走世間的女神這麽問道
。
然而這位埃及的母親神隻是笑,似乎那對好看的眼睛都彎彎的,帶著她一貫的優雅與沒有人能夠看透的狡猾。
貓女神嫌棄地搖了搖腦袋,接著往上攀爬,一直到了屋頂,然後輕盈地一躍而起。
與此同時,這些日子裏多出的死者靈魂也從城市中晃晃悠悠地飄起,跟隨在神明的身側,就像是架起一座天地之間透明的橋梁,在月色下隱隱約約有著七彩顏色流轉的華光。
它們跟隨著神明的腳步而行。
直到飛上月亮。
貓女神抬頭看向皎潔的彎月,燦金色的眼眸中瞳孔微微收縮,輕輕地呼喊道:“喵——”
它指引靈魂歸於冥府,亦歸於月光。
月色下的夜晚總是很熱鬧的,在人們根本注意不到的角落裏。
即使人們根本不知道今天埃及的月亮到底是歸屬於巴斯特,還是托特或者孔蘇也是一樣。
早上五點的盧克索的天空是一捧湖水,裏麵有一兩重的星光、三兩晴朗的空氣,三兩草葉和花朵組成的芳香,剩下的全部都是太陽。
北原和楓在被電話喊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有一點發懵,全程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頭。
接著就是把還埋在被子裏麵縮成一團的納吉布拖走洗漱,拿起早早準備好的三明治,又去酒店裏要了兩瓶礦泉水就坐上了車。
“呼,北原……我們是要起飛了嗎”
納吉布還在揉著眼睛,困得讓人覺得他還在一個夢裏,聲音聽上去也模模糊糊的,像是經過了夢境的過濾才能發出來的聲音。
“馬上就到了。到了六點我們就可以乘坐熱氣球去俯瞰這個地方啦。”
北原和楓很耐心地揉了揉少年的腦袋,聲音溫和地回答道,任由他迷迷糊糊地點點頭後又窩到自己的懷裏睡覺。
旅行家側過頭,接著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伸手趕了趕在車子裏麵到處亂飛搗亂的風,得到了一連串哼哼唧唧的抱怨聲。
“你完蛋啦!”它生氣地喊起來,拽著北原和楓的頭發絲,“我要在你打算熱氣球起飛的時候搗亂,讓你白跑一趟!”
北原和楓眨眨眼睛。
“除非……”
風的聲音突然小了起來,一個無形且近乎不存在的重量落在了旅行家的肩頭,在視野裏變成了一隻透明鳥雀的形狀。
“你願意抱抱我。”它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拍打了一下自己的翅膀,有些期待地看著自己眼前的人。
風是看著旅行家走上這條路的。
它們好奇地注視著這個不知道為什麽還沒死的人類,把旅行家的故事傳到連南極洲的海洋都知道的地步,嘰嘰喳喳地在世界各地討論著那個性格溫溫柔柔的奇怪家夥。
它們覺得自己也是旅行家的朋友——盡管那個時候的旅行家還聽不懂它們的語言,唯一遺憾的就是對方不會擁抱它們,隻能自己往旅行家的懷裏努力擠一擠。
“當然啦,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埃及的風苦惱地斟酌措辭,但還沒有想好就被塞到了旅行家的絲巾裏麵,抬頭看到的隻有對方的下顎和那張低頭垂下的臉頰。
橘金色的眼睛裏看不到它的身影,但是依舊顯得很漂亮。
一隻手隔著絲巾抱住了它。
“以前我都不知道你們有這麽可愛。”
旅行家歪了歪腦袋,眼底露出柔和而又明亮的笑意,笑聲被壓得低低的:“但現在認識到這一點也不晚,對嗎”
“呼啦——”
風變成的小鳥受寵若驚地炸起全身的羽毛,像是被嚇到了似的振翅而起,呲溜就從車子裏鑽了出去。
它並不存在的腦袋這個時候暈乎乎的,隻有一個念頭正在徘徊。
“好極了,非洲的風贏了!”
它下意識地大喊了一句,聲音已經帶上了傻乎乎的笑,聽上去特別特別的囂張;“歐洲的那群家夥就是一群敗犬!”
歐洲吹過來的風正好路過,聽到這話突然就有點不想走了:“”
你再罵
北原和楓看著外麵被卷落的樹葉,疑心有風正在窗戶外麵打架,但最後也隻是笑笑。
熱熱鬧鬧的感覺也挺好的。
這個時候納吉布已經把整個人都趴在了北原和楓的身上,雙手抱著旅行家的一條手臂,嘴角掛著很愉快的笑,似乎正在做一個美夢。
一直到被喊起來去登熱氣球的時候,他都還覺得自己是在夢裏。
“我們是不是要飛起來了啊,北原”
少年睡得有點呆乎乎的,趴在北原和楓身邊打了個哈欠,有點好奇地詢問道。
“嗯,馬上就要飛起來了。”
北原和楓抬頭看著還沒有完全迎來黎明的天空,最後目光落在了東方仿佛還很遙遠的霞光上麵,笑著回答道。
此時還是夜晚,天還是黑的。
這個熱氣球邊上隻有他和少年,以及駕駛員三個人在,四周還有許許多多正在等待著起飛的熱氣球安然停靠在寬闊的起飛場上。
點火。
黑夜裏,火光騰越而起,帶著幾乎晃眼的明亮暖意,無比熱烈地燃燒著,照亮周圍人們的臉頰,也點亮一對對黑夜裏的眼睛。
熱氣球本來垂落在地麵上的氣囊一點點充滿了熱氣,逐漸豎立和飽滿起來。這個熱氣球底部是柔和的淺橘色,往上麵蔓延成豔麗的大紅,如同朝霞時太陽的色彩。
到了最後,這個熱氣球就像是正在夜色裏閃爍著動人的光。
駕駛員熟練地幫助北原和楓和納吉布跳到熱氣球的籃筐裏麵,為了防止重心偏移,裏麵有屬於每個人的分區阻隔著,但是湊到一起還是可以握握手的。
“現在。”
駕駛員看了他們兩個一眼,露出微笑:“做好準備,打算起飛!”
納吉布緊張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伸出手要去拉北原和楓的手指,北原和楓也同樣主動伸手拉住了他,安撫性地緊緊抓住少年的手指。
他們在一點點地浮起,脫離人類賴以為生的大地。
兩個第一次登上熱氣球的人屏著呼吸,幾乎連一步都不敢挪動,生怕會造成熱氣球的傾斜,導致什麽墜落的意外。
反倒是駕駛員一直在笑:他見這種第一次乘坐熱氣球的遊客見多了,但是不管看了多少還是覺得有趣。
人類想著飛翔,但又永遠會在離開土地的時候感到不可抑製的不安。但這種緊張的情緒往往不會保留太久,很快就會變成心髒為之急劇跳動的驚喜。
人到底還是追求天空的生物。
北原和楓稍微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緒,放下剛剛下意識按住心髒位置的手,感受著身體裏的那個器官喜悅的、近乎狂熱地在胸腔裏麵不安地跳動,仿佛它也是一種渴望飛翔的生物。
過快的心跳讓他的血壓不斷地抬升,隨之而來的就是短暫的暈眩。
北原和楓扶住欄杆,微微閉起眼睛,但是嘴角卻不可抑製地綻放出燦爛的笑意。
它消失得很快,隻是一閃而逝,但是無疑讓心髒跳動得更加有力和興奮起來。旅行家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覺自己的眼睛一定亮得發燙。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在身後燃燒的火焰揮灑出來的光芒下仿佛貯藏陽光的寶石,有著燦爛灼目的色彩。
裏麵倒映出盧克索的街道,倒映出這座城市裏盛開的花,倒映出流淌著光輝的尼羅河水,倒映出遠方一望無際的
田野,蒼白的沙子組成古老的荒漠。
在黑夜中,火紅色的花卉無比璀璨地鋪出一條仿佛通向天堂的路。
作為熱氣球出發點的盧克索是一個活在神話裏的城市:或者說它慢吞吞地把自己匯成了一個偉大的博物館,作為舊時代的遺民存在著。
如果說威尼斯是西方大航海時代所有繁華與瑰麗的縮影,那麽盧克索就是神話時代種種綺麗傳說凝固成的琥珀。
——它是《荷馬史詩》裏麵的“百門之都”,地麵上最大的一座城市,當之無愧的奇跡之都,尼羅河最美的珍寶。
“我們在七百米高空,腳下是帝王穀。”
駕駛員的聲音響起,帶著笑意:“能看得到嗎下麵的哈特謝蘇普特神廟”
北原和楓極力地看過去。
巨大的陵墓地區中沒有燈。
隻有清晨的光正在一點點地亮起,仿佛在給這個古老的陵寢打掃著灰塵。
幾個建築的隱約輪廓在微薄的光線裏若隱若現,門農神像在下麵的這片世界裏倒是顯得格外的顯眼。再往遠處就是被挖出各種平麵的區域,坑坑窪窪地留存在大地上。
“呼——呼——”
火焰正在吹著熱氣。天邊正在逐步泛起魚肚白的微光。
“我們飛起來了”
納吉布看著腳下渺小而又遼闊的大地,後知後覺地問道,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手指觸碰著清晨的空氣。
他的眼睛一點點地明亮起來。
到最後,這個還沒有完全脫離孩子的孩子轉過頭,笑容燦爛地看向北原和楓,深褐色的眼睛裏有著純粹的喜悅正在跳動。
“北原,你看到了嗎”
他張開手臂,突然發出一聲歡呼:“我們飛起來了!就像是鳥一樣!”
“我就說我們會飛起來的吧”
北原和楓抬起頭,看著遠處似乎與它們同樣高度的遠山,有點遺憾沒有辦法把這個男孩摟到懷裏,但還是用一隻手靠著欄杆,笑著回答。
“這、是、我第一次飛——”
男孩扒拉住邊緣,笑著大聲喊道,眼睛裏有著火焰豔紅色的瑰麗影子。
他踮起腳尖,朝著遠處看過去,沒有看到宇宙與這個世界的盡頭,沒有看到遠方的紅海與印度洋,但是看到了尼羅河與太陽。
沒有人注意到晨光怎麽出現的。
埃及這片土地上的太陽像是一隻銜著圓盤的大貓,是從地平線下麵突然跳出來的,好像存心想要逗一逗人類。
“北原!”
納吉布朝東方指過去,扭過頭看向旅行家,發出高興的喊聲:“太陽出來了!”
西邊的天空還是黑的,所以北原和楓一開始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他聽到少年帶著喜悅意味的聲音,有些驚訝地轉過身為止。
於是就有太陽掉進他的眼睛。
不,也許算不上太陽,因為天邊隻有一束光照耀著,緊貼著城市盡頭遙遠的山巒。
城市依舊是漆黑的一片,隻有銀色的燈光閃爍於樓層間。但是天空的盡頭已經出現了一抹橘色的色彩,向上蔓延成璀璨的金黃,再往上就是屬於白天的湛藍光彩。
在雲層的散射下,兩道尤為濃鬱的橘色以與地平線三十度夾角的方式延伸而出,隱沒在灰藍色的天空裏,如同飛鳥張開自己渾身上下最豔麗華美的羽毛。
在埃及神話裏,太陽神拉是乘著船飛過這個世界的天際的。
但是北原和楓在與那輪太陽同高的位置上凝望著最中心幾乎雪白的光,卻突然覺得那坐船應該也有著翅膀——就像是拜倫那艘衝破暴風雨的船所擁有的翅膀一樣。
“我們獨自飛過所有的事物……”
北原
和楓輕聲地喃喃道。
太陽終於完整地跳了出來。
雪白的,耀眼到讓人仿佛都失去了挪開視線的能力,隻能驚豔地注視著它。尼羅河仿佛也在這一刻變成了雪白的緞帶,散發著耀眼的光。
金色的朝霞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鋪滿了天空,把天空中所有正在飛翔著的熱氣球都籠罩在一層更為璀璨,更為耀眼的光輝之下。
——像風一樣不可捉摸。
北原和楓抬起頭,感覺是太陽一瞬間照耀了無數朵在天空中盛開和凝固的花。
記憶裏的那首詩依舊在輕輕地回響著。
它說:而所有事物都密謀對我們保持沉默。
“真的很美。”
他輕聲地說道,手指按住正在砰砰作響的心髒,臉上露出微笑。
真的很美。
就像是樹脂滴落的那一刹那,整個世界轉入靜止,所有的風景在蓬勃而出的陽光下幾乎是凝固的姿態,如同被刻畫在了琥珀的深處。
在日出的刹那裏,熱氣球下傳來了渺遠的雞啼。
世界睜開了她的眼睛。
“hello——!”
一個孩子在道路上跑著,朝著天空招手,似乎想要和熱氣球們打個招呼。
他的身後跟著更多的孩子。
他們一起看著熱氣球,在田埂間哈哈地大笑著,對著逐漸降低高度熱氣球們大呼小叫,蹦蹦跳跳。
“hello——!”他們跟著熱氣球跑著,仰著臉對他們喊道,臉上是毫無遮掩的快活笑意。
一個孩子爬上了屋頂,站起身,把手握成喇叭狀,眼睛亮晶晶的,大喊道:“你們好!”
“你們也好!”納吉布也對著他們打招呼,聲音很大,對方肯定也聽到了,於是笑得更加開心,像是不會累那樣地用力甩著手,看著熱氣球緩慢地降落。
北原和楓微微眯起眸子,對著他們同樣打了個招呼,隨後抬起頭看向不知道什麽時候完全變成藍色的天空。
現在這個時間的並不像正午陽光那樣滾燙和熾熱,隻是單純的光明,一種柔軟而又溫和的光亮。人間的喧囂聲正在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因為他們將降落在田野上。
“沒有到達盧克索,就沒有來過埃及。”
旅行家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到這句話,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就想到了自己想到的那首詩的最後一段。
——而所有事物都密謀對我們保持沉默,一半也許由於羞澀。
他橘金色的眼睛裏帶著柔軟的陽光,就像是一個很輕盈的笑。
“一半……則像是不可言說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