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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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午的時候,西格瑪自認為去雨林還要帶馬爾克斯已經是倒黴的極限了。但直到當天的晚上,他才發現自己對於命運的惡意果然還是一無所知。
“所以你還要和我們一起住”西格瑪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的,“我說,這位加西亞先生,您難道是沒有住的地方嗎”
加西亞馬爾克斯微微側過頭,淺紫黃色的眼眸看向西格瑪,焦點看上去有些虛無,平淡到甚至帶著無辜的感覺。
他身上好像沒有心虛這種情緒,別人的情緒也很難感染到他,就算是西格瑪再怎麽表達自己的不滿,他好像也沒法感受到這種敵意。
——甚至在某人的死亡凝視下,直接像個幽靈一樣安安靜靜地跟到了兩個人的旅館裏麵。
“有。”馬爾克斯很簡單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然後就一隻手抱著北原和楓送的玩偶,低下頭不知道想什麽去了。
夾在兩個人中間的北原和楓把手中借來的書放下來,有些無奈地咳嗽了一聲,然後伸手按住西格瑪的腦袋,十分順手地揉了揉,聲音裏帶著柔和的笑意:“好啦,西格瑪你也別這樣,加西亞其實很喜歡你的。”
“嗯,喜歡。”
有著一頭琉璃般雪白頭發的青年很讚同地重複了一遍,打了個哈欠就把自己的半個身子靠在了旅行家身上,微微眯起的眼睛打量著西格瑪。
他喜歡這種和現實格格不入的人,這種人在他的世界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漂亮,看上去就像是閃閃發光的奇跡。
西格瑪愣了幾秒,下意識地對上白發青年幹淨而又缺乏負麵情緒的眼眸,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很喜歡。”馬爾克斯似乎笑了笑,聲音明明是強調的意思,但縹緲得就像是風一吹就會被吹散的霧氣,就像是他眼眸中的焦點一樣迷離。
很少有人能知道馬爾克斯說的話到底是假意還是真心,因為他的表情和姿態都顯得太捉摸不定了,就像是永遠無法被抓住和搞清楚真相的夢與霧氣。
但就算是這樣,沒有原著各種加入犯罪組織經曆的西格瑪還是對自己之前的行為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往北原和楓身邊縮了縮,自欺欺人一樣地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北原和楓伸手握住這位原著小經理的手,接著看向似乎正在專注地走神的馬爾克斯,思索了一會兒後詢問道:“是因為冷嗎”
“冬天很冷。”馬爾克斯眨了下眼睛,沒有什麽障礙地接上了這句話,把臉埋在了玩偶裏麵,傳出的聲音也變得悶悶的,“不想住。”
雖然是靠近赤道的地區,但是哥倫比亞在冬天也是會出現零下的天氣的。如果沒有暖氣或者足夠的保暖措施的話,肯定會被凍著。
“可現在都三月了。”
西格瑪在邊上嘟噥了一聲。不管怎麽說,三月份哥倫比亞都回溫了吧。
“是三月十五日。”馬爾克斯很認真地糾正,似乎完全沒有聽出什麽弦外之音,說完之後就進入了他慣有的自顧自的沉默與走神狀態,反而讓西格瑪不知道該說什麽。
旅行家把自己借來的書翻到下一頁,在內心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算是看出來了,馬爾克斯基本上隻會針對問題本身回答,從來不會理會別人話語裏麵隱藏的含義。大概是因為他本身就對別人外在的感情反應有些遲鈍,很難分辨語氣,所以也不好猜別人話裏的意思。
萬一猜錯了又是麻煩。
於是北原和楓歪了一下頭,很直接地問道:“你今晚打算睡在哪裏”
“誒。”馬爾克斯愣了一下,像是從某種虛幻的倒影裏活了過來,整個人身上都多了幾分真實的感覺。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邊上的人,淺紫黃色的眼睛微微亮起,像是寶石流淌的火彩在恰到好處的角度一瞬間綻放,眼眸中有著亮閃閃的期待。
“和西格瑪。”他說,接著似乎有些愉快地眯了眯眼睛,罕見地表現出高興的情緒出來。
“等等什麽,和我”
邊上的西格瑪顯然是最震驚的那一個,下意識地睜大眼睛,用懷疑的語氣反問道。
他現在就像是一隻全身的毛都被嚇得炸了起來、但還是在固執地張牙舞爪的貓,故意用凶巴巴的語氣威脅起來:
“都說多少遍了,我才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要睡就自己在沙發上睡,這可是我和北原一起訂的房間誒,憑什麽床要分你一半——喂喂喂,不要撲到我身上啊!你信不信我把你丟下去,我脾氣可沒有北原那麽好!”
馬爾克斯無辜地歪了一下頭,但卻沒有什麽鬆手的意思,而是借著相差不大的體型掛在西格瑪的身上,然後很愜意地埋到了西格瑪的肩上,一副賴住不肯放手的模樣。
他喜歡西格瑪身邊泡沫一樣的蝴蝶,埋進去就像是埋到肥皂水裏麵,能感受到蝴蝶翅膀輕輕拍動的觸感,還有種聞上去很清苦的味道。
“唔哇,北北北北北北原!你管管這個家夥啊!他他他他他……”
西格瑪的臉已經全部紅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隻是慌慌張張地喊著,說話的時候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連說話都打了結。
北原和楓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幹脆假裝沒有看到西格瑪求救的眼神,反而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語氣一本正經:
“看到你們相處得不錯我就放心了。我去做晚飯,有你喜歡吃的烤乳鴿哦。至於加西亞,你喜歡吃什麽”
“玉米薄餅。”馬爾克斯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帶著輕飄飄的意味,有著和他這個時候粘人姿態格格不入的平靜,但眼睛卻閃閃發亮。
很開心啊。
北原和楓想著,看向已經別別扭扭反抱住馬爾克斯的西格瑪,眼底浮現出柔和的笑意:“知道了,等著晚飯吧。”
今天晚上,西格瑪還是接受了和馬爾克斯擠在一個床上的事實,為了擠在一個枕頭上麵還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被對方抱著。
本來他還以為自己會被鬧騰到很晚:畢竟在他的心裏,馬爾克斯是那種隨時隨地都會用幽靈一樣的語氣說“你身邊還有一個人哦”的家夥。
而且情商低得讓人沒法覺得他是正常人。
但事實上,對方真的很安靜,而且鑽到被子裏後有一種超出尋常的乖,除了要抱著人以外都安安靜靜的,甚至很少動彈。
似乎很喜歡柔軟和暖和的被子啊。
西格瑪這麽想著,然後看著身邊閉著眼睛的馬爾克斯,被對方突然睜眼的動作嚇了一跳。
他淺紫黃色的眼睛似乎能在黑夜裏麵發出幽微的光芒,就像是貓咪的瞳孔一樣,睜開的時候顯得格外顯眼。
那對眼睛安靜而溫和地注視著他,裏麵隻有一片冰塊般的清澈與夢境霧氣般的朦朧。
就像是在某個帶著紫氣的晨曦,人走在蒸騰白霧的冰川上,不遠處有瀑布無聲地傾瀉,抬頭便可看到水流裏飛出無數無聲拍打翅膀的金鳥。
對方有著一對很好看的眼睛,就算是西格瑪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睡啊。”看了一會兒後,他挪開視線,小聲地嘟囔道。
“因為你沒睡。”
馬爾克斯似乎注意到了西格瑪有些出神的視線,於是伸手碰了碰對方的臉,有些罕見地主動補充了一句:“要我給你講睡前故事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講什麽睡前故事。”
西格瑪愣了一下,接著沒好氣地說道。
馬爾克斯緩緩地眨了下眼睛。
——可是他覺得對方明明就是小孩子啊,感覺來到這個世界也沒有多久,身邊的一切都是不斷變化和新鮮的。
還有後麵半句話,到底是不是要他講
馬爾克斯有些琢磨不清楚,但覺得後麵半句應該是一個代表好奇的疑問句,於是繼續用他輕飄飄又空靈的聲音說道:
“是一個有關於泡泡的故事——在這個傳說裏,心裏想著愛情的人如果泡咖啡的話,那麽咖啡上就會冒出很多很多彩色的氣泡。”
“喝了咖啡的人呢,就會因為肚子裏不斷有泡泡飛起來,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然後就往天上麵飛,就像是氣球一樣……每當見到一個飛在天空的傻瓜,大家都知道他肯定戀愛了。”
“我親眼見過這樣的一個人。”他說。
西格瑪打了個哈欠,努力撐著眼瞼,好奇地問道:“然後呢那個人怎麽樣了”
他突然感覺有些困了,或許是對方說話的聲音太像一場纏綿的夢,讓人忍不住溫柔地墜落下去,墜到雨林濕漉漉而又迷幻的羅網,甚至下意識地覺得對方口中的很多種怪誕都是理所當然。
“然後。”
馬爾克斯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地回答道:“他摔死了。”
西格瑪沒有回答,他在問出那個問題後就睡著了,不過也幸好沒有聽到——這個結局可一點沒有開頭浪漫和童話。
但很荒誕和魔幻現實。
馬爾克斯也不在意對方沒有回答自己,而是縮了縮,整個人鑽到了被子裏麵,抱著西格瑪開始打盹,直到北原和楓半夜過來整理被角的時候才慢吞吞地伸出腦袋看著。
旅行家看了一眼今天難得沒有睡覺亂動的西格瑪,笑了笑,對馬爾克斯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得到了對方看起來很乖乖巧巧的點頭。
今天夜晚的星星很亮。
馬爾克斯能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從北原和楓的眼睛裏看到了星星,很漂亮的星星,就像是小鈴鐺那樣搖晃著。
他還看到了一隻幽靈悄悄地躲在北原和楓的衣角邊上,很清脆地笑著,看上去就是一個沒壞心眼的小孩子——這就是他不去和北原和楓一起睡的原因,三個擠一張床未免也太擠了。
“要關門和關窗哦,否則幽靈走著走著就飄到你家裏來睡覺了。”
馬爾克斯眨眨眼睛,很友善地用他特有的飄忽聲音說道。
他有些擔心就算自己不在,對方也要和兩個人擠一張床。那麽擠真的會讓人睡不好的,而且幽靈身上真的很冷……尤其是在冬天。
“放心,它們不算太鬧騰。有的鑽到八音盒裏就賴著不走了。”
北原和楓看了一眼窗外,隨後也笑了笑,聲音也盡量地壓低,聽上去有點像是夜晚悄悄飛過去的一縷風。
南美的幽靈對這片土地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歸屬感,不會因為自己過去的房子變成了別的地方而改變,大多數都是理直氣壯地飄進來巡視,然後在當年居住的地方找一個窩住下來。
倒也挺可愛的。
馬爾克斯點了點頭,接著安心地睡去了,埋在西格瑪的身上,繼續聞著泡沫般的蝴蝶散發出的味道。
這麽做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第二天到雨林邊緣的時候,西格瑪還感覺自己的肩膀是麻的,讓北原和楓不得不忍著笑給對方捏肩,最後幹脆把人抱到懷裏。
旅行家知道西格瑪對於馬爾克斯的激烈反應更多來自於建立在“隨時都可能失去”的基礎上的不安和警惕,就像是孩子很排斥自己的家庭新增加成員一樣。
但是很難說他是真的不喜歡馬爾克斯。
“其實這樣也不錯啊。”
旅行家伸手幫忙整理了一下懷裏人的頭發,然後橘金色的眼眸認真地看向他那對灰色的眼睛,裏麵有著明亮的笑意:“說起來,有沒有感覺自己很受人喜歡”
“哪有!”西格瑪耳朵很不爭氣地紅了,幹脆別過頭去。
“反正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要和那個家夥一起睡覺!”西格瑪捏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忍不住“嘶”了聲,抱怨道,“誰能受得了那麽重一個人往自己的身上壓……”
馬爾克斯歪了歪腦袋,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突然開口說道:“說起來,我記得有一個人好像就是被壓死的。”
西格瑪:“”
“他捕了很多魚,特別是那些魚類繁殖的時期,他會用網捕魚或者電魚,每次總能帶上滿滿一車魚回家。雖然很多人對此不滿,但大家也都知道他是出於生計才這樣的。”
馬爾克斯語氣平靜地敘述道:“然後有一天下午,他帶著錢獨自回家,被一輛裝滿魚的車碾過去了。”
西格瑪沉默了幾秒。
他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沒錯,對方這個聲音真的很適合講恐怖故事。
“聽起來像是一個詛咒。”
北原和楓在邊上“添油加醋”了一句,橘金色的眼睛中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在西格瑪“北原你不要助長他這種講恐怖故事的氣焰啊”的眼神下好奇地問道:“這是發生在哪裏的”
“馬孔多。”
馬爾克斯微微抬起那對淡紫色融合的淺黃的眼睛,眼眸中倒映出熱帶雨林那大片大片的濃綠色,似乎也沾染上了朦朧的水汽,聲音很輕。
“那裏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
最後的那句有些無端,但卻莫名地給人帶來一種悵然的感覺,好像給整個小鎮都籠罩上了一層淒涼的麵紗。
“一千七百多天啊。”北原和楓喃喃了一句,目光投向幾乎滲透不進來陽光的雨林深處,“這可比上帝用洪水清理人類還要多。”
馬孔多,這個地方他當然知道。
馬爾克斯的很多作品裏麵都可以看到這個小鎮的影子,如同一個永恒存在的悲哀和孤獨的意象。但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的馬爾克斯心裏也有一個馬孔多。
“但比死去的人少。”
馬爾克斯回答,同時垂下眼眸:“別人都說這個很荒誕,但我覺得很正常。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
“那對你來說什麽是荒誕的”
北原和楓點了點頭,接著有些好奇地伸手幫對方撿走一片落在頭放上麵的樹葉,伸出手在隱約可見的光柱下打量著幾乎透明的脈絡。
雨林層層疊疊地垂落下飛鳥的歌唱,伴隨每一步都走在堆積樹葉上的喀嚓聲,幾乎有一種寂靜的柔和。
似乎是很久沒有被人問過這樣的問題了,馬爾克斯安靜了很久,久到像是故意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
“是每個人都知道要走到最終的命運,但是每個人都在掙紮。”
他的回答有些沒頭沒尾,就像是刻板印象裏那些用玄虛用詞糊弄人的巫師。
最後,馬爾克斯拉住了北原和楓的衣服,用幾乎像是氣音一樣的語氣說道:
“雖然現在除了我,已經沒有人還記得馬孔多了。”
西格瑪微微皺眉,想要說些什麽,但在愣神了一會兒後還是扭過了頭。
“聽起來有點像是小說情節。”他用有些不自在的安慰口吻說道,“對了,你不是說你是個作家嗎這是不是你正在寫的小說”
西格瑪本來想說這是不是你編的,但斟酌了一下後還是用詞稍微委婉了一點:畢竟這句話也可以被理解為問對方是不是打算把馬孔多的故事用小說形式記錄下來。
“也許吧。”馬爾克斯望了望天空,給出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我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馬孔多嗎
沒有人知道,馬爾克斯本人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北原和楓也不知道。
也許這裏沒有一個名為馬孔多的地方,就像是這個世界上也不存在西格瑪手中車票所標注的車站。唯一證明它們或許存在過的證據就是那麽幾個隻言片語。
所以存不存在也就沒有了意義,畢竟永遠不被認知就意味著永遠都不存在。
“但是從個人的角度來說,我還是覺得這個小鎮肯定是存在的。”
北原和楓想了想,微笑著說道:“因為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缺乏荒誕。如果你想寫一本有關於馬孔多的書,那我肯定要買。”
“我很好奇那個地方是什麽樣。”
馬爾克斯歪了歪頭,眼睛似乎帶上了笑意,然後用稍微變得更輕飄飄了的一點的聲音說道:“那裏很美,就像是這裏一樣。”
“撲通!”
有一隻三趾樹懶迷迷瞪瞪地掉了下來,發出一聲很大的聲響,有些呆不楞登地抬起頭看著麵前三個高高的動物。
“噗,年輕的樹懶經常會把自己的手腳當成樹幹,然後就這麽——掉下來。”
北原和楓忍不住笑了一聲,伸手抱住這個瞪著圓溜溜小眼睛的家夥,小心地沒讓樹懶尖尖的爪子勾到衣服,藏在了邊上的草叢與落葉裏。
“等會兒你自己爬上去吧,我可沒法把你抱上去。”
他蹲下身子說了一句,接著站起身來,拉住已經警覺起來的西格瑪的手,眼底帶著明顯的笑意:“沒事,我們繼續走就行。”
“嗯。”西格瑪答應了一聲,還是有些緊張地看向四周。
雨林裏的風是綠色的,在即將變成雨的空氣裏搖曳,就像是綠色的鈴鐺。
今晚亞馬遜森林大概會下雨吧。
誰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