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是誰女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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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是海明威喊醒了在一堆箱子裏攏著衣服睡覺的北原和楓。旅行家打了個哈欠,終於從蜷縮成一團的狀態舒展了開來,懷裏跳出來兩隻團在一起和他在夜間互相取暖的貓咪。
    這些貓晚上全部跑上了甲板,挑挑揀揀地吃了好些自投羅網的飛魚,然後饕足地和北原和楓湊到了一起,毛絨絨地在他的腳邊和懷裏蜷縮成了可愛的小毛球,“咪嗚”“咪嗚”地陪著旅行家一起在涼中透著夏日大海餘溫的海風中睡著了。
    “太陽升起來了,嗎……”
    北原和楓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剛剛睡醒的時候聲音還有點含糊的味道,臉下意識地朝自己的臂彎裏縮了縮,不過下一秒他的臉頰就被湧上來的貓貓用舌頭親昵地舔了口,使得那對顏色穠麗的眼睛很快就睜大了。
    他不得不甩了甩自己的頭發,抱著懷裏有些調皮的貓站起身,過了好一會兒清醒的意識才重新回到腦袋裏,視線很快就從遠處大海上方那輪光芒萬丈的雪白太陽上挪了開來,望向坐在甲板上,肩膀和脊背借著欄杆的力量壓住釣線和釣竿的海明威。
    這位中年人在把他喊醒了之後就沒有再說過話,而是用一種滿懷著懷念與驕傲的堅毅目光看著遠處沒有太陽光直接照射的海麵。
    他的衣服兩邊的袖子被擼了上去,露出強壯且滿是傷痕的手臂。略微有些斑白的頭發看上去並不是很整齊,但是在太陽的光照下有一種意外的莊嚴,那對鐵灰色的眼睛就像是白晝缺乏柔和光彩的冷峻晨星,在還沒有燥熱起來的夏日裏深邃而沉著地閃耀著。
    旅行家側過頭,下意識地跟著對方所注視的方向看過去,那裏是一片瑰麗的橘紅與淺金交織而成的海水波瀾。讓他想到非洲大草原的早晨,風拂過波瀾壯闊的金黃枯草,波濤在陸地上連綿起伏地蔓延。
    “如果是在非洲,這裏應該會有狒狒和鳥一起高呼的聲音。”他輕聲地說道,橘金色的眼睛裏落著太陽,懷裏抱著一隻正在拉長身子試圖伸懶腰的貓。
    海鷗正在鳴叫著,它們飛過天際。
    海明威轉過頭來,突然想要說些什麽。說句實在的,如果麵前站著的不是北原和楓,他肯定會說點什麽的——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貓竟然全部都在對方的身上。原諒他吧,這個愛貓愛得要命的人實在有點受不了自己被貓忽略的事實。
    按照一般理性而論,他要說出來的話很有可能沒有什麽和平的意思,而是充滿攻擊性的“你開口之後這裏和非洲大草原的早晨也差不了多少了”這樣的話。
    海明威非常擅長這個,他實在是太了解怎麽樣進攻了,從進攻別的物種到進攻人類本身,他是一個充滿攻擊性的男人,至少他在人們麵前擺出了這麽一副樣子。
    但昨晚北原和楓陪了他一個晚上。這個旅行家的性格好得不像是一個年輕人,像是流浪的野貓一樣隨遇而安地窩在雜物堆裏,一邊困得打哈欠,一邊問魚怎麽樣了。
    然後他帶著飛魚回廚房簡單地煎了一遍,做成了簡單的三明治,他們兩個一起吃,然後聊在大海上麵發生的那些事。
    “我真希望看到有海豚過來。”
    旅行家抱著貓,坐在一個箱子上,那對眼睛已經眯了起來,在那個夜晚裏小聲地、用做夢一樣恍惚和溫柔的語氣說道:“不是因為它們象征著幸運或者是別的什麽,而是因為看到海豚本身就很讓人高興……”
    遇到海豚的確是讓人高興的事情。
    海明威回想著昨晚北原和楓在睡著前像隻小小的鳥雀那樣軟綿綿啁啾叫的樣子,目光中的敵意稍微小了一點。他伸手,看著一隻貓跑到自己的腿邊蹭了起來,於是勾起嘴角,看著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
    初升的太陽那強烈的光線在這樣穠麗的
    色彩裏被融化了,看上去似乎和落日時分一樣地柔和起來,海明威呼出一口氣,第一次感到這種陽光沒有刺傷自己的眼睛。
    “你在非洲看到過獅子嗎”這位中年人很快就挪開了視線,看著閃著雪白光芒的大海,突然詢問道。
    “看過,非洲大草原上麵有很多。大多數都是雌獅。唔……不過有次我看見一隻雄獅在石頭上曬太陽睡覺,身邊有三四隻正在揪它鬃毛和咬它尾巴的小獅子。它本來醒過來後想生氣的,但最後隻是用尾巴不耐煩地拍了拍小獅子的臉。”
    北原和楓想了想,用很歡快的語氣說道,說著說著連自己都笑了起來。海明威則是默默地聽著,他感到有點出神。
    “怎麽樣啦,那條魚”旅行家打斷了他的出神,這麽問道。
    海明威看了眼釣竿,他用手指摸摸釣線——這個晚上他們互相爭鬥的過程中是人類獲得了勝利,這釣線已經收回來了很多,那條魚沒有辦法潛到更深的水域裏去了。也許今天就能看到它不得不跳到水麵上的樣子。
    但釣線裏麵有著沒有被海水洗幹淨的些微血跡痕跡與血肉組織,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這讓他對這條魚的狀況感到擔心。
    “它流了些血。我不知道它怎麽了,但它還在使力氣呢,如果是我的小漁船,肯定會被他拖好幾海裏。”
    海明威把自己的思緒從過去的獅子裏抽身回來,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釣竿,口中嘟囔著,似乎這樣就能把自己的勇氣傳遞給這條魚。
    “魚啊,”他自言自語般地說,“你是很值得人愛和尊敬的。我們都知道這場戰鬥的意義。你可真是了不起的動物。你受傷了,對嗎,你哪裏來那麽大的力氣呢”
    海明威為他的魚感到驕傲了。事實上,每一個急需證明自己的戰士都會因為他優秀的對手而感到驕傲。但這不妨礙戰士表現出狡猾的一麵,所以海明威理直氣壯地趁這條魚受傷的疲憊收回一大截線,還給自己的貓取名叫“莎士比亞”。
    雖說如此,但莎士比亞那個家夥應該感到榮幸才對。他想著,思緒又飄回了過去。
    那個綠眼睛的白毛可沒有自家的貓可愛,甚至也不如一隻貓要快活。他是所有人類裏也算是頂頂倒黴和可悲的人,而“莎士比亞”是所有貓裏也最幸福的貓。
    “它往邊上遊了一點。”北原和楓看著在大海上斜斜蔓延過去的釣線,敏銳地捕捉到了這條魚的小動作,提示道,“小心它突然轉向。”
    突然的轉向會扯動釣線。現在這根釣線因為被回收了一部分,已經繃直得像是鐵絲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斷裂。而且相當一部分的釣線被海明威握著,如果突然扯動說不定就會留下好幾道傷口。
    “我會考慮放線的。”
    海明威也看著那裏,嚴肅地說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眼角感受到被海風吹拂的幹澀與酸痛,但他依舊一動不動,實在和被海風蝕刻出奇怪形狀的岩石一模一樣:就算別人理智上知道他的處境很危險,但還是忍不住對他堅毅的麵孔放心。
    “我去找點水。”但很顯然,北原和楓對此不是很放心。他用一種帶著擔憂的目光看了會兒,然後皺著眉開始計算,“水可能還要多一點,需要吃一點早飯嗎我記得之前……”
    北原和楓說著說著就停住了,那對橘金色的眼睛注視著遠處,很生動地彎了彎,接著便柔和地笑起來,聲音裏裏仿佛湧動著非洲旱季金黃色的風聲,給人以清朗明亮的感覺:
    “啊,有一隻鳥來了。”
    那是一隻不知道名字的海鳥,不知道以什麽樣的毅力飛到了西大西洋的深處,在看到這艘船隻後疲憊地落下來棲息。它先是彬彬有禮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這才張開翅膀,朝著兩個人叫了聲。
    在大海上遇到不期而來
    的乘客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旅行家試探著伸出手,對方也沒有躲開,於是他輕輕地揉了幾下這隻鳥的腦袋,臉上浮現柔和的笑。
    “我給你拿一條魚。”他這麽說,然後看向海明威,很明顯放鬆了起來,聳了下肩,用調侃的語氣說道,“這下我不在的時候也有人陪你了,海明威先生。”
    “真見鬼。”
    一直頂著海麵的海明威翻了個白眼,但是眼珠在幹澀的眼眶滾動的感覺並沒有讓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好上多少,或許是因為這個,他說話也帶著趕人走的煩躁:“你簡直比七百隻海鳥擠滿的船還要嘰嘰喳喳。”
    “咪!”旅行家懷裏的貓叫了聲,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咪——”北原和楓倒是沒有生氣,而是笑著軟聲軟氣地安撫了下他懷裏的貓咪,伸手撓了撓對方的下巴,撓得這隻貓呼嚕呼嚕起來,帶著它一起回了船艙。
    海明威一點也不想轉過頭,即使他覺得貓的聲音很可愛,但是他更討厭那種被戳穿的感覺。他並不是需要一個人在他身邊,隻是對方想要跑過來而已。
    “我隻是覺得一個晚上這麽折騰太累了。”
    他對著那隻鳥說道:“我想要多說一點話,或者多聽別人說一點話好轉移注意力。不過這也是我正在變老的原因,如果我還年輕的話,這場戰鬥早就結束啦。”
    鳥微微歪了下頭。它有些疲憊地把自己的脖子埋在羽毛裏,但還是聽著老人的話。每一隻海鳥的祖先都聽過水手的嘮叨,所以它們可能有什麽叫做聆聽者的基因流傳下來,這隻海鳥也是一樣。它沉默不語的樣子叫海明威感到舒服。
    “你還年輕呢。”
    這位正在老去的人語氣輕緩下來:“好好休息吧,小鳥。今天的太陽很好,那條魚會出來看看太陽的。”
    海鳥輕緩地叫了聲,雪白的羽毛合攏著,像是一朵雲穩穩地落在這處的甲板上。海明威想要騰出一隻手學著北原和楓的動作去摸摸它,但是它跳了一下,跳到了稍微遠一點的地方。
    準是我經常用去打鳥的緣故。
    海明威看著這隻鳥重新把翅膀收回去,內心並不是十分意外,隻是有些驚訝地覺得他平時打的鳥如果有這麽機靈,他肯定會很難打中它們。
    他沒法繼續動作了,因為承擔了雙手職責的那隻手正在劇烈地顫抖著,甚至有點使不上力氣的感覺。海明威對自己的手啐了一口,另一隻手趕緊回來承擔了自己的那份責任。
    以前他的手是很有力氣的,但是現在它有點掉鏈子。海明威為這隻手的半途而逃感到一種奇異的羞恥。
    “我曾經拿你握過一頭憤怒的牛的角,還拿你揍過人呢。”海明威抱怨道,“那條魚的尾巴一定要比你靠譜。天哪。你看它遊得多麽有力氣,就算累了也還是穩定地遊著。”
    不過我的手應該隻是暫時的顫抖,總不可能是腱鞘炎這樣的東西。我應該相信陪伴了我這麽多年的老夥計。
    他盯著自己顫抖的手指,這麽想著,接著突然有點懷念起那位對他來說有些活潑的旅行家,這個時候對方應該能說一個讓自己輕鬆起來的笑話,或者幫自己揉一揉——但這樣就看起來有點糟糕了,還是講笑話吧。
    “如果有人在就好了。”他說出聲來。海鳥拍了一下翅膀,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魚開始劇烈地左右晃動起來,但是海明威做好了準備,他開始有節奏地放線,然後思考著或許有一個時機把這些線收回來。他在這方麵一向很樂觀。
    如果船再快一點,我就可以趁機收線了。海明威想著,前提是我必須比這條魚的反應更快,但我當然會比它更快,我是不會讓它意識到自己有機會在船加速時轉彎掙脫開釣鉤的。
    甲板上傳來了腳步聲,海明威認出來
    了來的人不是北原和楓,而是菲茲傑拉德。這位總裁的腳步有點匆匆忙忙的。
    “我聽說北原晚上釣上來了一桶飛魚,可我懷疑飛魚是自己跳上來的。那些飛魚真的中鉤了嗎,海姆還有我覺得如果他能釣上來,其實我也不是不可以——你的魚看上去還要和你折磨一天。”
    菲茲傑拉德一口氣說完了一大段話,注意力終於放在了那根看上去四處歪斜的釣線上,他微微地皺了下眉,然後爽朗地笑起來:“真是一條了不起的大魚啊,海姆!這可比你帶我釣過的所有魚都要更有意思!”
    “這樣嗎,不過你聽上去像是有一千隻海鷗擠在一起的船艙。”
    海明威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一種平靜中帶著微妙嫌棄的口吻開口說道。
    “哈你難道覺得我吵嗎”
    菲茲傑拉德抓住欄杆,上半身探了出去,在撲麵而來的海風裏不滿地抱怨道:“讓上帝看看你說的蠢話吧,如果我不在的話,你會把《天主經》念叨一遍的!海姆,你總是這樣,你在森林裏跟蹤鹿的蹤跡的時候把它念了三遍!”
    “菲茲,你斤斤計較得簡直跟個娘們似的。”
    海明威不屑地說道。他在菲茲傑拉德麵前不會隱藏起自己的尖銳,那和北原和楓不一樣,旅行家太像隻貓了,他很難發脾氣,尤其是自己的貓還站在對方那一邊。
    “你這句話在網上肯定要被罵。”
    菲茲傑拉德嗤笑了一聲,雙手抱胸:“你還是老樣子。”
    “我難道會怕一群——小娘們。”
    海明威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這次小了點。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七個背叛者裏的克裏斯蒂娜,還有她那對能看到死亡的、總是有著空靈而虛無的哀傷的眼睛。
    他心裏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對女性的不屑算是對這個概念應激似的反應,就像是貓看到身後突然出現的東西就要快速躲開。但他寧願承認自己是厭女主義者,因為前者代表著他在這個概念麵前畏懼過,這是他死都不願意承認的。
    兩個人都沒有繼續說話,菲茲傑拉德側過身子,一隻手搭在海明威的另一隻肩膀上,敏銳地注意到了對方顫抖的手,於是看熱鬧似的笑了一聲。
    “需要我幫你揉揉嗎真了不起,我沒想到我還會有說出這句話的這一天。”
    海明威斜睨了他一眼,覺得對方分明是小人得誌的模樣,百分之百的概率是因為金錢而空前地膨脹了。
    “北原和楓呢”他問。
    “他正在忙著做你的早飯。他剛剛還很猶豫地問我要不要給你的早飯裏的牛奶換成相等的葡萄酒。他知道你喜歡喝酒誒,海姆。”
    菲茲傑拉德順著海明威的手臂幫他按下去,口中不知道是羨慕還是調侃地嘟囔著,接著很明亮地笑起來,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就說北原是特別可愛的朋友!”
    “跟你一樣女孩子氣。”
    海明威沒好氣地回答。
    他雖然依舊覺得北原和楓的姿態不是一個男子漢應該拿出來的樣子,但不可否認地感覺的確很可愛——不過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其實至少對方比博爾赫斯好一點。海明威仔細地對比了一下,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博爾赫斯時對方的樣子。
    那時候博爾赫斯還很年輕,他當時正在看商店裏買的捕夢網,時不時打量著四周,藍綠色的眼睛裏有著隱隱約約的對於這個世界的好奇,但更多是懷疑,膽怯的不自信的懷疑,看上去甚至有點可憐的地步。
    不過他後來倒是變了,不過我會記得他那副倒黴的表情一輩子的。海明威這麽想著不太適應地挪動了下肩膀,瞪了眼攬著自己肩膀的菲茲傑拉德,繼續看向大海。
    然後,就是在這麽巧的
    瞬間,這麽巧妙的一個刹那,釣線突然劇烈地動彈了一下,於是下一秒海麵上濺起了大片大片的水花。
    一條魚從海麵下飛了出來,它是完美的流線型的構造,身上有著瑰麗的鈷藍色,在陽光與水珠下折射出一種奇異的紫光,比雲霞還要絢爛,有一瞬間它似乎發出了光,但似乎又沒有,它的出現就像是夢本身一樣難以捉摸。
    那銀亮的腹部反射著太陽的光線,一對上半部分同樣是鈷藍色的魚鰭舒展開來。這對魚鰭看上去有點像是海豚,背部的背鰭已經被完全收縮回去了,但它依舊美麗得要命,對於任何一個釣魚的人來說都是這樣。很快它就回到了水裏,那條彎月狀的尾巴鐮刀似的切開水流。
    “天哪……”
    菲茲傑拉德看得有點出神,喃喃地自言自語道:“它看上去至少有五米長。”
    海明威沒有說話,他雖然也愣神了一會兒,但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是一個收線的好機會,於是趕緊收了大概有五英尺左右的線。現在他們的距離更加靠近了。但是那條魚似乎並不在意,它似乎在跳躍後再次擁有了活力,輕盈地朝著前方遊去。
    他用力地拉住釣竿,咬住自己的舌頭,他知道自己接下來需要拉穩對方,防止對方又輕又快地掙脫開來。
    “現在我知道我要對付的是什麽,一條漂亮的大馬林魚,好樣的,你也看到我了。你的對手是一個老去的人類。但他依舊富有勇氣、智慧和決心。”
    海明威輕聲說道,他微笑起來。
    我會把它拉上來的。因為我必然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