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在煙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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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蘇裏州。朝霞是雪白的,刺眼奪目地在整個天邊鋪開,邊緣有著海浪般的橘黃色霞光。就像是一場東方熊熊燃燒的大火,在大漠上麵把四周煮到沸騰。
北原和楓舉著自己的相機,試圖尋找一個合適的角度拍下眼前的場景。西格瑪則是踮著腳在看這棵生長在公路邊的巨大仙人掌,伸手研究著對方身上看上去和針似的葉子,還想要從仙人掌身上的幾個洞裏看。
人是很難不對這種看上去神神秘秘的小東西感到好奇的。
“這棵仙人掌看上去挺可愛。”
北原和楓站在西格瑪的身後,在給天空拍了幾張照後,也彎了彎眼睛,說道。
這個巨型仙人掌的確看上去很有趣:很大的一棵,一左一右整齊地伸出兩根手臂,看上去就像是正在展示自己肌肉力量的巨人。再加上仙人掌身上黑窟窿正好可以當作眼睛,頗有一種憨態可掬的感覺。
“而且感覺裏麵還有什麽東西,我剛剛好像聽到什麽拍翅膀的聲音了……”
西格瑪皺著眉,口中嘟囔著,還是很執著地想要往裏麵看一眼,但是礙於對方全身是刺,也不敢靠得太近,於是幹脆從四周找了一根枯枝,在仙人掌上麵敲了敲。
“該不會是蝙蝠——唔誒!”
“呃啊!”
一聲聽上去有點瘮人的喊叫響起,接著仙人掌的小窟窿裏就冒出來了一個體型異常嬌小的貓頭鷹,憤怒地朝著西格瑪飛過來,很有氣勢地拍打著自己的褐色翅膀,聲勢浩大得像是發誓要把這個打擾自己的笨蛋人類啄下來一撮頭發。
另一個洞口也冒出來了一個貓頭鷹腦袋,不過沒有飛出去,而是就這麽圍觀著,同時“啊啊”地為追擊出去的貓頭鷹打氣,時不時還拍打兩下翅膀。
“呃啊!”混蛋!啄你!
“喂喂,我也不是故意的,不要啄頭發啊!”
“噗。”北原和楓看著這一人一鳥在太陽下麵追逐的樣子,忍不住側過頭笑了一聲,手卻很及時地按下了快門。
“嗨,小家夥!”直到這時候,他才朝天空中的鳥兒打了個招呼,成功地吸引了這隻看上去比較暴躁的貓頭鷹的注意力。
貓頭鷹轉了一圈,落在仙人掌樹上,腦袋朝下麵轉了九十度,就這麽歪著頭呆萌呆萌地看著旅行家,也沒有攻擊的意思了。
“咕咕”它試探性地發出了柔和的聲音。
旅行家把圍巾往下麵拉了拉,露出脖子,表示自己沒有惡意,口中也發出“咕咕”的聲音,微笑著去逗這兩隻小貓頭鷹。
最後,那隻稍微大點的還是跳到了旅行家的掌心裏,正好穩穩地蹲在上麵,金黃色的眼睛裏瞳孔已經變成了一條細線,看上去呆呆的。
北原和楓摸了摸對方柔順的羽毛,臉上也浮現出溫柔的笑意。
它全身褐色的被羽上麵有著珍珠一樣的白色斑點,看上去異常漂亮。拖著也不累,估計也不比一副撲克牌要重多少,就是看上去特別凶。
小型動物為了在自然界中保護自己,大多數都是這樣凶巴巴的。
“是仙人掌棕鵂鶹。”北原和楓很熟練地說出這個動物的名字,指尖在小鳥的腦袋上摩挲了幾下,沒有和對方更多接觸,而是抖了抖手腕,讓對方自己飛開了。
“這種鳥由於城市擴張的緣故,已經變得越來越少見了。不過在美國倒還是有一大片荒地暫時足夠它棲息。”
旅行家攏了攏自己的圍巾,有些好笑地看著正在揉自己被小鳥啄紅的手腕的西格瑪,聲音裏帶著打趣的意味:“這下知道不要隨便在野外逗動物了”
“嗯,知道了。”西格瑪歎了口氣,用力揉了揉手腕,終於死心地意識到了旅行家行為的不可複製性,“要
是沒有戴手套的話,這一啄至少也要破皮。”
北原和楓對此隻是摸了摸西格瑪的頭發,把風摻進去的黃沙給捋下來,然後自己把對方的手腕握住,力道柔和地幫忙按壓。
“骨頭也沒有被傷到。回車上用藥塗一塗差不多就好了,到時候忍一點。等到了加油站我再看看有沒有可以買的藥。”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柔和,還帶著對自家孩子淺淺的無奈。
西格瑪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下視線,然後輕快地應了一聲:“嗯!”
車輛很快就發動起來,重新駛入公路。
號公路沿路有不少的加油站,這都是州政府防止有車輛在公路上沒有燃油或者拋錨才大力建設的。不過這麽多年下來,也有不少加油站已經被廢棄了。
但這些廢棄的加油站也不妨是一種在西進路上的特殊風景。就像是中國古代趕路時所遇到的破舊道館與寺廟一樣,許許多多的人在趕不到下一個城市的時候,會在這裏麵歇歇腳,與來到這裏三三兩兩聚集的人攀談一番。
秋分過後,日短夜長,總也要有一兩個萍水相逢的人閑聊著來打發掉這段時光。
“福克納先生,這個加油站是廢棄的嗎”
少女的聲音輕輕地響起,就像是有點模糊的夢囈。
“也不算。”
福克納牽著海倫凱勒的手,往加油站的深處走過去,一路上牽引著對方不被那些滿地亂滾的油桶絆倒,聽到對方的詢問才停下來,彎腰讓她的手指能靠在自己的唇上,語氣輕鬆地說道。
甚至這位性格有點隨意和不靠譜的超越者還輕快地笑了兩聲:“怎麽猜出來的”
海倫有些不好意思地歪過頭,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墨鏡,聲音輕盈地回答:“因為這裏灰塵的味道啦,感覺沒有之前我們到的廢棄加油站那麽濃鬱,而且人的氣味也單一。這裏是一個私人買下來居住的廢棄加油站麽”
“沒錯。”福克納用手稍微握了握少女纖細的手指,語氣輕快而又散漫,就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一樣,“這裏住的是一位版畫大師,我們剛好可以在這裏看看版畫。”
版畫。
這大概是海倫凱勒少有的能夠欣賞到的繪畫藝術了——如果版畫裏的板材也算是繪畫藝術的一部分的話。
版畫的原理和印章差不多,就是把起好的稿子拷貝在木板或者什麽模板上麵,用刻刀把它給刻出來,再調好油墨,把刻印好的東西再拓印到紙上。曆史上有著不少有名的版畫作品,大多數都是各種書上麵的配圖。
“版畫”海倫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她從安妮老師那裏學習到過這個詞。很快,小姑娘嘴角的弧度就變得燦爛起來。
她踮起自己的腳尖,扭過頭往四周打量,似乎想要在空氣中尋找到“藝術”的味道。
“那邊有木屑的氣味。”少女很快就找到了目標,拉了拉福克納的衣袖,那對眼睛在墨鏡後明快地彎起,聲音清亮地說道。
“真是個聰明的小姑娘。”
顯然也有人聽到了這句話,在房間裏麵發出一聲友好的笑聲,接著打開門,看向了這兩位站在加油站大廳裏的客人。
“按照法律,隨意闖入別人的私有住宅是可以用槍支驅逐的,福克納先生。”
說話的人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老爺子,臉上戴著一副眼鏡,胡子生長得很茂盛,身上是淡藍色的工作服與牛仔褲,就這麽大大方方地拿著自己的煙鬥,靠在門邊,用帶著笑意的調侃姿態說道。
“海倫的能力沒有發動,那就說明沒什麽。”
福克納也不避諱,搖了搖頭,站起來微笑著回答:“麻煩你了,鮑勃先生。”
“哈……你們這群家夥還是老樣子。要我畫什
麽這個小姑娘還是說你們兩個人。不過,嗯,這個可要加錢了!”
名為鮑勃的男人吸了口煙,隨意地擺擺手,表示自己沒有什麽好麻煩的,然後打量了一眼福克納與他身邊的海倫,很爽朗地笑道。
“放心,隻要不太離譜,這次出門的花費我都會努力讓它變成公款報銷的。”
福克納對此挑了下眉,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聲音裏也帶上了幾分得意,看上去就像是那些追求著酷帥酷帥的街頭小子。
他其實很想對可以不用自己付錢的所有事都吹個口哨,但礙於出門在外要保持形象,最後還是作罷了。
對麵的老爺子咂巴了兩下嘴,顯然對這份工作待遇頗有感觸,最後幹脆把煙鬥重新塞回了嘴裏,咬著煙鬥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麽加州方言,然後才翻出來了拖鞋,耷拉著鞋子回自己的房間裏麵。
正在這個時候,外麵響起了被拉拽所發出的鈴聲。
“哦新的客人。”
鮑勃皺起鼻子,使勁地吸了口煙,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然後很快就瞥了福克納一眼,意有所指地說道。
“好吧,我就知道這肯定不是我的問題。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知道知道進門之前該拉一下那個門口的鈴聲裝置的。”
福克納沒好氣地捂住了海倫的口鼻,小姑娘之前被雪茄嗆得在揉眼睛,看上去有點可憐,但固執地拒絕了福克納帶她出去透風的建議:
“嗨,老兄,那玩意長得和個裝飾品似的,你確定真的有人能知道那是個門鈴該不會隻是拽著玩吧”
鮑勃抖了抖煙鬥,懶得理他。
頂級的藝術家就算是麵對超越者也沒有必要給臉色。一個領域的最頂尖的藝術大師可能全世界就那麽一兩位,基本上都是國寶級別的存在,在地位上也差不到哪裏去。他還真敢不給福克納這個混球什麽麵子。
他打開門,看到外麵站著兩個年輕人,目光也柔和了下來,變成了好脾氣的老爺子——他能夠感覺到他們身上屬於旅行家的氣質。
旅行家。毫無疑問地,他喜歡這個職業,否則也不會在號公路上選擇一座廢棄加油站作為自己晚年的居所。
“這座加油站被我買下來啦。”鮑勃將自己的煙鬥在門上麵磕了磕,在對方說話之前主動開口道,笑眯眯的,“打算進來坐坐嗎”
西格瑪抬頭去看北原和楓。北原和楓則是往加油站裏麵打量了一眼,沒有拒絕。
“那就麻煩您了。”
北原和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看向掛在牆上麵的照片,認出來了那是一位著名的環保人士的畫像。他還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路標被堆疊在一起,從“芝加哥-東-英裏”到“聖路易斯-西-英裏”都有。
還有車牌和油桶,各種各樣的顏色亂七八糟地在小破房子裏麵堆砌起來,就像是在一個空間裏胡亂潑灑的顏料,莫名讓人聯想到電影與裏的廢土的模樣。
雜亂,老舊,但又帶有一種機械時代原始的魅力。
西格瑪躍過一個躺在路上的車牌,也沒有讓自己碰到滾來滾去的油桶。他看了看,認出來這個車牌上麵的字跡:“大峽穀之州”。
“這是亞利桑那州的車牌。美國每個州的車牌上麵都會有不同的話。”
北原和楓輕聲地說道。
他抬起頭,跟在老人的後麵,腳步被放得很輕,像是害怕驚醒了在這間房屋深處睡著的什麽東西,或者隻是單純地連一顆塵埃也不想驚起。
“那密蘇裏州的車牌上是什麽”西格瑪朝四周環顧了一圈,果然看到了更多有著不同字跡的車牌,然後想到他們所在的州,詢問道。
“密蘇裏州,那可是索證之州!”前麵的老爺子似乎聽到
了他們兩個的聊天,在前麵大笑著回答道,“別提,它的車牌最對我的口味!”
“shstte”,這就是密蘇裏州車牌上的字。
“嗯,這來自於十九世紀末的州議員所說的一句話:我就是個農民,空口白話不足以取信於我,想說服我就拿出證據來。”
北原和楓也跟著補充了一句,然後跟著對方推開的門往裏麵走去,然後微微一愣,露出意料之外的詫異表情。
“海倫和福克納先生”
西格瑪忍不住開口,眼睛一亮:“好巧啊!”
占據了鮑勃工作位置的福克納在椅子上打了個哈欠,靠著底部的輪子瀟灑地轉了個圈,然後打了個響指,朝他們笑了起來。
“哈嘍,好久不見了,兩位!”
海倫則是正在用手指小心地摸著被打磨得平整光滑的板材,她什麽都聽不到,自然也沒有辦法對此做出什麽太大的反應。
這裏麵有硬木板材,也有比較柔軟的木頭製作而成的,每一個都有自己獨特的觸感和紋理,摸上去的感覺就像是正在從紋路裏品讀它們的一生,感觸森林裏一棵樹的年輪。
凹凸不平的平麵很快就在少女的腦海裏勾勒出一幅沒有色彩的複雜而精致的畫麵。雖然她不知道裏麵某些自己沒有接觸過模型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但她已經足夠開心了。
“所以為什麽喊我是喊姓,喊我妹妹是喊名啊……”福克納倒還是嘀嘀咕咕著,讓旁邊的北原和楓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
為什麽當然是因為隻有海倫才是真名啊對海倫凱勒喊福克納真的很尷尬的!而如果是喊福克納的名字的話……
北原和楓已經不想詳細思考自己到底認識多少叫“威廉”的人了。
西格瑪在房間裏麵有些拘謹地走了兩圈後,還是找海倫去了,並且在碰到她的時候把小姑娘嚇了一跳。不過她很快就開心起來,舉著版畫想要西格瑪給她講一講畫麵上的東西。
“啊這個是巨型仙人掌……不過它長得稍微有點茂盛,看上去像是珊瑚。一時間看不出來也很正常的。”
西格瑪跟著北原和楓在號公路上一路走來,對於這些描繪的風景也不陌生,在邊上輕聲地講解起來。海倫則是在很認真地聽著,手指勾勒著那一片茂盛的巨型仙人掌叢。
鮑勃老爺子用帶著笑意的眼神打量了他們兩個一眼,叼著根煙鬥,用鋼筆在一張白紙上塗寫著,也不知道正在畫什麽。他用筆的方式很有力度,線條清晰而準確有力,就像是在用版畫中落筆無悔的刻刀作畫。
福克納在這樣和諧的氣氛裏顯然有點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在口中非常含糊地罵了一句後就站起身來,拉著北原和楓出去抽煙。
旅行家是不抽煙的,所以鮑勃老爺子櫃子的煙全部都歸了福克納,他甚至還從雜物堆裏翻出來了一個灰塵撲撲的煙灰缸。
“喜歡抽煙的人有福啦。”
福克納點燃一支煙,美滋滋地說道:“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還有什麽地方比在西進之路更適合抽煙。如果要吸大麻——我是說如果——這兒都是最好不過的地方。”
北原和楓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隨口說道:“吸煙有害健康。”
“人們不缺乏理性的認識。”
福克納吸了口煙氣,在煙霧裏對北原和楓眨了下眼睛,聲音裏帶著漫不經心的傲慢:
“當然,我們什麽都知道,但有什麽用呢”
有的時候人更需要的是感性的安慰。就像是那些知道自己說錯了還在強詞奪理的人,明明知道一件事的糟糕後果還偏要去做的人,不管不顧地發泄自己的人——很不理智,但他們都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快活一點,哪怕是暫時的。
“更何況,
軍費可是靠我們這群抽煙的人才能湊齊的。隻有抽煙的人。”他擲地有聲,“才是美利堅的偉大公民!”
“好吧。”北原和楓學著他的樣子,輕快地眨了眨眼睛,順便用說笑話的語氣說道,“但我是外國人。”
福克納果然悶悶地笑起來。他把煙灰缸按在身前,開始對著外麵的風景和北原和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你去聖路易斯市了嗎”
“去了,相當漂亮的拱門。驚豔又完美的幾何體。嗯,讓我想到了二次函數。”
“見鬼,竟然不是三角函數!難道你不覺得那個玩意更難學嗎”
然後他們就開始討論那個拱門更像是二次函數還是三角函數了。福克納扯了張紙開始嘀嘀咕咕地發誓自己要算出來那個門模型的數學公式,結果在第一步上就卡了。
“它高度是米吧”福克納問道,“那它寬度是多少”
北原和楓回憶了一下:“好像沒人說”
於是他們兩個輕鬆地換了個話題,他們聊起這座沒落的城市本身,然後是路上遇到的小鎮。福克納特意中途去找了被洗出來的照片。
“那個巨型人偶!我搜集到了舉著熱狗和斧頭的版本,還有西餐版本的!瞧瞧這個舉著扳手的,你知道我想到什麽了嗎我想到了一個遊戲裏的下水管道維修工!”
“那這個超級馬裏奧一定吃了能讓自己變大的毒蠅鵝膏菌。”
“什麽什麽菌”
“毒蠅鵝膏菌——你吃了之後也會感覺到自己變大了哦,福克納先生。”
“不,這還是算了。”福克納鬱悶地把這張圖片收回去,然後看到旅行家從自己背著的袋子裏麵拿出來幾張照片。
“我看看,我可是拍到了拿著火箭推進器的巨型人偶。看看我們的合照!”
“這不公平,我就沒見到!不過我照片裏的海倫肯定比你家的傻小子要好看!”
“西格瑪才是最可愛的!而且你的照片裏的根本就沒有海倫本人好看吧”
他們又針對這個問題互相辯駁了很久,最後他們一起看到了自己在同一個地方拍的圖片,都露出了屬於長輩的溫和笑容。
“啊,這個飛機殘骸。”北原和楓垂下眼眸,語氣溫柔地說道,“我記得,那是一個漂亮的滑梯,有很多小孩子正在玩。”
“看看這個,我好不容易拍到的角度,半身嵌在十層樓上的校車。”福克納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裏,腦袋也湊過來,把自己的照片遞過來和對方分享,聲調也放緩下來,“真漂亮啊。”
他們看著照片裏的蟑螂雕塑,看著天台上麵的摩天輪把孩子送上藍天。兩個大人都沒有選擇坐上摩天輪,而是很有默契地站在一邊,抬頭看著這個巨大的機械裝置把他們送上天空。
在鏽跡斑斑的大樓上,天空是一種水波似的碧藍。太陽的光很刺眼,曝光讓照片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不清晰的,但這樣反而有某種獨特的美感在照片中閃耀。
“海倫因為看不見,在裏麵跌倒了好幾次。”
福克納指了指一張照片:“但她很堅強,是的,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有一次她差點哭了,但下一秒她就抱著一個撞倒的盒子笑了起來。”
“西格瑪也是。”
北原和楓托著下巴看,眼神中有著感慨:“我還記得他差點把自己的膝蓋磕破了。”
在這個城市博物館裏麵沒有任何安全警告。所有的孩子都是跌跌撞撞地在裏麵前進,好奇地對周圍的一切上摸下摸,而大人們則隻是在邊上對他們報以微笑。在樓上麵,孩子們一起敲敲打打著破鋼琴,發出根本不在調子上的聲響。
真是了不起啊,孩子們。
福克納很快重新點燃一支煙。
煙霧彌漫開來的時候他笑了好幾聲,因為看到了其中一個海倫被貓撲住的照片。
“她當時什麽都沒意識到,然後就感覺自己身上沉了下去。那隻貓還舔了舔她的手指呢。”
他的目光很柔和,大概有部分原因是他的眼睛是蛋白石綠色,但是裏麵又摻雜了看上去帶著點灰質感的丁香紫,讓本來鮮亮耀眼的顏色一下子變得柔和與淺淡了下去。就像是在煙雨裏荒草叢生的莊園。
火焰點亮。
一支煙抽完了就換成下一支,好像福克納的談話必須要在一種朦朧的半遮半掩的龐大霧氣裏才能進行下去。
他們談論旅行,談論西部,談論美國。然後他們聊起為什麽要去西部,給彼此講述起這條道路上麵的故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經濟和世界上的階級。
最後他們聊起夢想。在一片霧氣裏。
“我我的夢想是等待死亡——並且在這之前心懷希望地活著。”福克納嘟囔著,“當然,我其實也挺希望身上多一點錢的。這種東西隻有真正不缺錢的人才會看不起。”
“我的話,就是打算旅行。”
北原和楓笑了笑,橘金色的眼睛中似乎有模糊的憧憬被火點亮,但聲音輕飄飄的,就像是火升騰的時候冒出來的煙:
“我想要去這個世界的每個國家,還有每個地方。我想要去北極與南極,想要在深海裏看珊瑚礁,想要去世界第一的高峰上攀爬。”
“也許……”他呼出一口氣,然後笑起來。
還有再去看一眼家鄉。
“挺好的。”福克納笑了聲,他像是有了回憶過去的興趣,“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騎馬嗎就是為了瀟瀟灑灑地跑去更多的地方!我可以一天從我們家跑到山的那一頭去!”
“你家是住在山腳下嗎,福克納先生”
“喂喂,你看不起誰呢!”
他們又開始新的一輪爭執了。
西部的風浩浩蕩蕩地吹過來,卷起黃沙。似乎有什麽在空氣中笑著,順便把快要來到這裏的積雨雲給推開了,留下了一片燦爛的太陽。
今日無雨,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