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楚留香等人悲痛焦急的目光,她勾了勾唇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輕聲道“別擔心,神裏家修習的功法對治療內傷有奇效,這點傷可以自愈的。”
    其他人隻當她在說安慰他們的假話，他們隻是伸手一探，就能知道她受的傷有多嚴重。
    石觀音那一掌，讓她心肺嚴重破損，全身筋脈俱斷，這樣重的傷勢，如何還能活下來？
    即便活下來了，她以後也沒辦法再習武了。
    看著沉浸在悲痛中,不肯相信的幾人,小七知道多說也無益,隻是對著一點紅說道“抱我回馬車上吧，外麵有些冷。”
    聽見她說冷，幾人眼中痛色更深,因為失血太多,人在將死的彌留之際時，就會出現這樣的錯覺。所以在眾人眼中看來,這分明就是臨死的預兆。
    一點紅深深垂下腦袋，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隻是抱著她的手臂在緩緩收緊，扣在她胳膊上的手掌在輕微的顫抖。
    他將人抱進寬敞的馬車內，楚留香急忙鋪了厚實的軟墊，讓她能夠舒服地靠在上麵。
    車內沒有人說話，哀傷沉重的氣氛縈繞在小小的空間裏。
    她靠在軟墊上,時不時咳嗽一聲，帶出一絲輕微卻明顯的血腥氣。
    破損的內髒和筋脈已經開始修複了，按照這個速度下去，應該隻要一個月，她又能活蹦亂跳，不留半點後遺症。
    就是受傷初期有些煩人，雖然不疼，但導致的咳喘虛弱等症狀卻無法避免，對生活多少還是有些影響。
    她看著沉默不語的四個男人，柔聲笑道“這是怎麽了，怎麽都這個表情？”
    胡鐵花睜著泛紅的眼睛，悲痛又不解地問道“這到底是為什麽？”
    姬冰雁的眼中也露出相同的疑問，隻有楚留香徑自沉浸在悲傷之中，而一點紅，從頭到尾都垂著頭，讓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她深深喘了一口氣，微笑著說道“我功力深厚，石觀音那一掌不會對我怎麽樣，但若是落在你們身上，卻能立即斃命。兩相比較之下，我這麽做豈不是很劃算？”
    姬冰雁咬著牙沉聲問道“你現在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就算活下來了，以後也無法習武，你還覺得劃算嗎？”
    想起佳人在紛飛的櫻花與霜雪之中的傲人身姿，揮舞長刀時的凜冽之態，以後再也看不到了，他隻覺心頭沉得厲害。
    “我真的不會有事的。”她隻能又一遍重複著沒人相信的話，看到眾人依舊沉痛的神色，她也別無他法，反正再過幾天，他們自然能看到她身體逐漸好轉。
    這時，一直沒開口的一點紅，突然說道“我帶你去找大夫。”
    其他幾人也似被突然驚醒般，紛紛想起這茬，楚留香道“去找張簡齋，他是天下最好的大夫，你的傷他一定能治。”
    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得快要消失的佳人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就聽我的吧，我現在隻想好好休息，再厲害的大夫都不如我自己慢慢修養。”
    她的聲音輕得像縹緲的煙霧，語氣卻是堅定無比，即使楚留香幾人心中再焦急，也不好違逆她的意願，硬帶著人去看大夫。
    他們目前所能做的，就是找個幹淨的大屋子，讓她住進去好好養傷，即使……她也能在舒適的環境裏，度過最後安寧平靜的時光。
    當天，他們就在最近一個城鎮裏租下一處園子，最大的那一間屋子被布置地極其清幽淡雅，床鋪更是下了大功夫，上麵足足鋪了七八層柔軟的被褥，一切隻為了能讓她住得舒心。
    陷在軟得像雲朵一樣的床鋪裏，頭剛一沾到枕頭，小七便抵擋不住失血引起的昏沉，陷入深深的睡眠。
    楚留香搭上她的手腕，探查到情況雖然糟糕，卻沒有變得更壞，稍稍舒了一口氣。
    對上幾人看過來的目光，他深深歎了口氣，放輕了聲音，道“傷勢沒有繼續蔓延，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掩下心裏種種複雜的情緒，看著神色各異的人，楚留香說道“走吧，讓神裏姑娘好好休息。”
    胡鐵花和姬冰雁聞聲提步往外走去，隻有一點紅一動不動。
    走到門口的楚留香側頭看著他的背影，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什麽，出去時將門合上。
    室內一片寂靜，靜地一點紅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血管裏血液潺潺流動的細微的聲音。
    他靜靜立在床邊，看著床上沉睡不醒的女子，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在雪色發絲的映襯下，更有種冰晶般剔透卻一觸即碎的脆弱感。
    他伸出手掌，輕輕取下她發間精巧的飾品，將其緊緊握在掌中，棱角分明的頭飾幾乎要劃破他的血肉，在掌心處留下深深的印痕。
    “到底是為什麽……”
    一點紅輕輕呢喃著，他終於變了臉色，那張冷峻英俊的麵龐，此時看上去是那樣的茫然無措，烏沉沉的暗黑雙眸裏不見一絲戾氣和殘忍，隻有深不見底的痛苦。
    他自來到這個世上，就沒感受到半分溫情，所做的隻是聽從主人的命令，或者接下主顧的生意，然後去殺人。
    沒有人對他付出過什麽，他也同樣沒有對他人付出過一絲半點。
    若不是因為此次任務，他不會認識楚留香人，還有神裏綾華。
    雖然最初是迫不得已，才留在他們身邊，但一路同行數月，不知不覺間，他竟已慢慢沒有了最開始那種，想要找機會偷了寶刀逃離的念頭。
    他在楚留香身上，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友情，盡管從沒想過，但他心裏其實羨慕這樣的人，自由，灑脫，心胸闊達，無拘無束，所以對方伸過來的那隻代表友誼的手，他無法抵擋，也不想抵擋。
    而對於神裏綾華，這個異國來的女子，容色傾城，高貴優雅，待人和善，即使是他這樣雙手沾滿血腥，見不得光的殺手，也從無半點異樣的神色，甚至她在對自己和楚留香人時，態度並沒有什麽明顯的區別。
    他冷眼旁觀，將那人的心思看得清楚，心中卻隻覺得可笑。
    一個遲早要離開的人，注定不能在一起，何必一頭紮進去，在她身上浪費感情呢。
    所以他隻是遠遠地看著，看著胡鐵花熱情地獻殷勤，看著楚留香明裏暗裏示好，看著姬冰雁用冰冷嚴肅的語氣，說著實則關心的話語。
    沒有結果的事，他不會去做，即使從不自輕，但他深知二人之間的差距，所以沒有必要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
    但再怎麽在心裏一次次說服自己，在她一次次溫柔淺笑的注視下，他依然不受控製地，越來越長時間地將目光停在他身上，心髒也會因她偶爾的區別對待跳得厲害。
    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這些不過是她心性使然，並不是有意為之，即便換了旁人，她也一樣會這麽做的。
    但，現在這樣又算什麽？
    她說過把自己當朋友，隻是為了朋友，就能做到這樣的地步嗎？
    為了朋友，她願意承受石觀音的一掌，拚著此生再也無法拿刀的危險，也要救自己嗎？
    他緊緊攥著掌心，發飾的棱角劃破了肌膚，點點血跡順著指縫溢出，流在地上。
    一點紅艱難地呼吸著，明明沒有受傷，他的胸口卻痛得厲害。
    深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控製不住激烈的情緒，他急忙轉身離開，出了屋子，卻在門口看到駐足看著天空的楚留香。
    楚留香一眼就看到了他依然在流血的拳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後是了悟，失笑搖了搖頭，沒有多問什麽。
    他心中劃過一絲酸澀，麵上卻帶著淡淡的笑，問道“是不是沒有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一點紅張了張唇，眼神茫然，低聲道“我不明白”
    楚留香沉沉歎息，道“沒有什麽不能明白的，她覺得值，並且心甘情願，所以就這麽做了。”
    “心甘情願？”一點紅愣愣重複著他的話。
    楚留香看著他和平日裏完全不一樣的神情，突然微笑道“是的，心甘情願。這世上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情感，讓人願意為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不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皆是如此。總是會有在意你的人願意為你付出，哪怕是自己的性命，若不是心甘情願，又如何能做到這一點。”
    看著一點紅依舊怔愣的神色，楚留香又笑著道“看你的樣子，此前定然沒有經曆過，所以你不會明白世上還有這樣的情感。”
    一點紅冷下臉色，道“我隻知道怎麽殺人。”
    楚留香輕歎“我卻最討厭殺人，也討厭所有的流血與鬥爭。解決問題的手段有那麽多，人類卻總要選擇最殘忍最笨的辦法。”
    一點紅看著他，目光閃動“你從不殺人？”
    楚留香微笑“從不。”
    一點紅麵無表情，冷聲道“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你說得沒錯，我人微言輕，確實管不了太多，隻能在目之所及的範圍內，盡量不要有這樣的事罷了。”楚留香抬著脖子，看著高空又是一歎，“被殺是如此痛苦，一個人若是隻能以殺人取樂，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那這樣的人也太無用了。”
    一點紅目光閃動，唇角抿得極緊，閉口不言。
    楚留香看著他這幅模樣，再次笑道“你若是能理解我為什麽不殺人，也就能明白，她為什麽會舍命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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