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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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懸的明月之下,兩個人影隔著數十米,相對而立。
    手中的劍一出鞘,薛衣人周身的氣場猛地一變,他不再是白日見到的親和尋常的老者,仿佛又變成了昔日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大俠。
    衝天劍氣驟然而起,此時的薛衣人,似已全身心溶入劍中,那劍氣竟是從他本身發出來的,他自己就是一把絕世無雙的名劍。
    在這樣透體生寒的強大劍氣下,對麵的女子竟隻是平靜的站著,似與月色融為一體的臉上沒有絲毫動容,有的隻是對此戰的認真謹慎,以及對一個強大對手的敬意。
    薛衣人突然先動了。
    他的招式一點都不花俏繁複,沒有絲毫多餘的花架子,就像剝離了一切外在的華麗的修飾,隻露出內裏最本真的一麵。
    小七從沒感受到這樣大的壓力,在麵對水母陰姬時,借著環境克製的原因,她沒有太費力就贏了。對上比水母陰姬弱兩分的石觀音,稍微花了點心思,但也不算艱難。
    而在麵對薛衣人時,她卻有種被對方的劍氣緊緊鎖住的感覺,仿佛隻要一露出半點破綻,立刻就會被千萬道無形的劍氣穿體而亡。
    都說一點紅是中原第一快劍,這麽說的人,一定沒見過薛衣人的劍。
    這樣輝煌燦爛,比閃電還要迅疾,比雷霆還要駭人的劍法,隻要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小七估計,一點紅在他手下連十招,不,五招都撐不過去,可見薛衣人自身的實力已經到了何種境地。
    也難怪,或許正是這樣無可匹敵的劍法,才會讓親生弟弟產生強烈的自卑感,以至於薛寶寶要以另外一種極端的方法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存在。
    刀鋒上有亮光閃過,刺骨的寒意使得空氣中的溫度驟然降低。
    薛衣人察覺到周遭的變化,他立即停下飄忽若仙的身法,看著迅速蔓延至全場的冰華,一臉興味地問道“老夫修行數十年,還從未聽過哪種功法可以憑空化冰的,莫非你就是用這一招贏了水母陰姬?”
    小七輕笑“莊主可要當心了。”
    兩道人影再次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交戰在一起,楚留香和一點紅遠在戰場之外,兩雙眼睛裏透著同樣的擔憂和焦灼,尤其是一點紅,右手一直放在劍柄上,竟是一副隨時準備衝出去拚命的姿態。
    他全身繃地像一張極緊的蓄勢待發的弓,眼中陰雲密布,晦暗無比,暗沉的眸子不知有多久忘了眨眼,竟已悄然爬上血絲。
    楚留香知道他心裏不好受,因著自己,愛慕的人被逼著應下這樣完全不對等的條件,換成是他,他的反應也不會比一點紅好半分。
    他無聲歎了口氣,安慰地笑道“我們也該多相信神裏姑娘一些才是,她既然敢開這個口,心裏一定有著十成的把握。”
    一點紅看著場上的人影,突然道“換成是你,你能接下薛衣人的劍嗎?”
    楚留香認真看了半晌,越看,心頭寒意更重,神情凝重地搖頭道“我接不下。”
    一點紅默然。
    明月之下,紛紛揚揚的雪花越下越大,片片如夢似幻的粉色櫻瓣不知從何處飛來,被平地而起的一縷縷風吹起,像一場席卷整個山莊的清冽悵夢。
    直麵著薛衣人的小七,才知道他究竟強到何種地步了,坦白說,如果沒有神之眼,單憑神裏綾華僅修行十幾年的太刀之術,她不是薛衣人的對手。
    咬牙不斷匯聚著天地間的冰元素力,力量的過度使用,以及來自對手澎湃的內力和劍氣的壓製,使她喉間漸漸泛起一陣陣腥甜。
    狂風四作,溫柔如冬日綺夢的雪花和櫻瓣,瞬間變成了堅不可摧的利刃,細小的冰淩裹在其中,攜著摧毀一切的強橫之勢,向著對麵席卷而去。
    樹木覆上一層白霜,鳥雀被降到極致的冰寒氣溫驚得振翅飛走。風雪中持扇而立的女子,竟似已與這漫天的冰霜融為一體,長發在身後飄搖如盛放的雪蓮花,玉肌失去所有血色,唯有唇間一抹嫣紅,如紅梅落於雪上,觸目驚心,又驚豔之極。
    這是何等綺麗唯美的場景,即便是文人墨客筆下最華麗的詞藻,也不足以描繪出它不似人間的美麗。
    “咳咳咳——我認輸……”
    薛衣人拄劍半跪的身姿在風雪中模糊傳來,一聽見他的話,小七立刻收回所有冰元素力,漫天風雪瞬間消弭於無形。
    她抬眼望去,總是優雅從容的天下第一劍,此時嘴角掛著鮮血,麵白若紙,衣服上多了幾道口子,須發也不如往日那般整齊。
    小七壓下胸口翻湧的氣血,盡力平靜地說道“薛莊主,承讓了。”
    其實她自己也很不好受,薛衣人的強大,逼得她調動了所有的力量,身體被抽幹的感覺讓她腦仁一陣陣發疼,視線也有些模糊發黑。
    半晌,薛衣人才顫巍巍的站起來,他的眼神不複往日的犀利,透著說不出的悵然與悲哀。現在這樣形容狼狽的他,身上已看不出絕世劍客的風采,反倒像一個普通的被欺負了的老者。
    他拂去唇角的血跡,無限落寞的輕聲低歎“江山代有才人出,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原來我已經這麽老了啊……”
    小七看著他“我不過是因著功法的特殊性,才僥幸勝了莊主,若單以刀劍相論,我不如莊主。”
    薛衣人不知是不是被她安慰到了,方才的落寞和低沉隻有短短一瞬,很快,他長長舒了口氣,灑然一笑,朗聲道“我會遵守約定,將笑人的真實身份對外公布,也會讓薛家莊的弟子們,盡早鏟除這個見不得光的殺手組織。”
    小七笑眯眯地提醒他“莊主,還有一件事,您也別忘了。”
    薛衣人怔了怔,隨即想起來答應過的事,搖頭失笑“既然已經承諾過了,我也不會跟一個小輩為難。”
    小七這才徹底放心,她看向等在場外的兩人,即使隔著重重暮色,都能清晰地看到兩雙閃閃發亮的像燈泡一樣的眼睛,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薛衣人一走,她再也抑製不住地咳嗽出聲,淡粉的唇間沁出斑斑血痕。
    一點紅和楚留香急忙扶著她,異口同聲地急聲問道“傷到了哪裏?要不要緊?”
    隻是力量過度使用帶來的虛弱感,並沒有什麽大礙,這點小傷,睡一覺就能自動修複了。
    抬眼對上兩雙一清澈明亮一隱忍暗沉的眸子,她的心中劃過一道暖流,柔聲說道“不用擔心,隻是小小的氣血不暢,明天就能好了。”
    聽她這麽說,二人放下心來,再一想到她修習的功法對治內傷有奇效,當初那麽嚴重的傷都能挺過來,現在這點小傷自然不在話下。
    -
    三天後的夜裏,他們從薛家莊離開。
    此時天氣已經變得很冷,寒風卷著凋零的落葉在空寂的林間打轉,蒼涼而淒清,一如她久等不來任務的那顆滄桑的心。
    楚留香看了眼遠處的天色,說道“看樣子要下雪了。”
    他歉然地看了眼小七和一點紅,輕歎一聲,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也要回去了,馬上元旦,我答應了蓉蓉他們,要回去跟他們一起過節。”
    小七也有些遺憾,但也隻有一點,離別是早晚的事,隻是可惜無法再與這般風華出眾的男人繼續同行。
    楚留香很快又不笑了,他沉默地注視著麵前冰雪琉璃鑄就的美人,清澈的雙眼裏染上點點清愁,聲音溫柔似拂過肩頭的柳樹枝“何其有幸,江湖相逢,在下終其一身,都不會忘了姑娘的。”
    小七看著他靜靜微笑“我也是如此。”
    楚留香還想再說些什麽,餘光掃過不滿地盯著他的一點紅,明明是麵無表情的一張冷臉,偏偏讓他在那雙烏沉沉的眸子裏看見了“快滾少廢話”這樣的情緒。
    他低頭失笑,離別的愁緒瞬間淡了許多,心裏突然生出些幾分壞心眼,輕聲笑道“紅兄這下可以放心了,在下以後不會在你旁邊礙眼,你想怎麽和神裏姑娘單獨相處都可以。”
    在一點紅刀一樣紮過來的眼神裏,他朗聲一笑,足尖一點,趁著月色飄然離去。
    盜帥夜留香,白衣翩然,恣意瀟灑。
    小七微笑著收回欣賞的視線,轉頭就對上一點紅不大自在的眼睛。
    想了想,她問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打算?一點紅突然有些茫然。
    現在組織沒了,控製了他十幾年的那隻手陡然消失,他也沒必要再像以往那樣接單殺人,突然有些不知道還能幹什麽。
    “或許四處走走吧。”他澀聲說道,然後又緊緊盯著她,“你呢?”
    想到還沒完成的任務,小七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也是四處走走,等時間到了就回去。”
    一點紅追問她“什麽時候回去?”
    “我不知道”小七麵露茫然,“或許今天,或許明天,或許明年也說不定。”
    一點紅垂下頭去,表情晦暗不明地盯著地上的枯葉,額前幾縷發絲落下,將他的雙眼盡數擋在陰影之下。
    月下的林間突然變得極其安靜,那種安靜,就像猙獰閃電驟然劃破長空後,轟隆雷鳴響起的那一瞬間的空隙。
    天上緩緩飄起了雪花,映著明亮而皎潔的月光,顯得淒美而孤傲。
    前方有潺潺流水聲傳來,小七看了半晌,原來是不遠處有條小河,於是笑著道“月夜賞雪,不失為一件雅事,一點紅,想跟我在林子裏走走嗎?”
    一點紅嗯了一聲,沉默地走在一側,兩人向著溪流的方向走去。
    雖然沒有燈火,但月亮的光輝已足夠將這一處樹林照得分外明亮。
    細雪靜靜落於清澈見底的小溪中,銀輝自頭頂灑下,將這裏照得像夢境中的童話王國。
    “雪霽銀裝素,桔高映瓊枝。”她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降落的雪花,喃喃輕語道,“美景當前,能有一壺茶就好了。”
    久遠的記憶突然被觸動,她的心裏刹那間湧上一種十分柔軟而強烈的情緒,看著麵色冷硬沉默不語的一點紅,小七突然笑著說道“一點紅,你還沒見過我跳舞的樣子,趁著這番良辰美景,可以請你欣賞一下我的舞蹈嗎?”
    一點紅神色怔怔地看著她“跳舞?”
    “嗯,但我學得不好,隻在自己一個人時偷偷練過,要是跳得不好,你你千萬別笑我。”說起這種難為情的事,女子雪白的臉頰浮上兩道紅暈,似雪中嫩蕊初綻,清麗動人。
    看了眼一點紅仍舊怔愣的眼神,小七咬了咬唇,輕聲問道“那我開始了?”
    “好。”一點紅喉結滾動著,低聲回道。
    褪去鞋襪,她緩緩走進落雪的溪水中,精巧的折扇自袖間滑出,回想著記憶中的畫麵,她在水中揮扇起舞。
    一點紅已經完全不知該怎樣形容眼前看到的這一幕。
    她的發絲是雪白的,在滿目銀輝照射下,竟比飛雪還要純白三分。霜霧自足底漸漸蔓延開來,彌漫在水麵上,隨後那霧竟自水麵緩緩上升,在她周圍縈繞旋轉,在皎潔的月光下,如即將要飛升的仙子一般。
    片片粉櫻自霧間幻化而出,它們繞過她雪白的發,優美纖長的脖頸,柔軟的腰肢,□□的雙足,又一片片消散於溪流之中。
    凜冽的冰華在她足下鋪成一個巨大的精美的圖案,她就像雪中振翅飛舞的白鶴,水邊翩然而至的白鷺,每一個微笑的眼神,抬手的弧度,頷首的情態,都足以讓人心馳神往。
    一點紅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如夢如幻的一幕,眼睛是享受的,胸口裏卻清晰地傳來陣陣悶痛。
    他一介凡夫俗子,皎潔的月亮無意中看見了他,曾照耀了他一陣,何敢妄圖攬明月入懷?
    舞蹈停歇,小七看著仿佛失了魂魄的一點紅,羞澀地笑道“還好嗎?我已經很久沒有跳過這支舞了,看起來會不會很難看?”
    一點紅立即答道“不,很好看,是我見過最美的舞。”
    “那就好。”她撫著胸口露出放心的微笑,“我還從來每給別人跳過,也不知道到底怎麽樣,看見你喜歡真是太好了。”
    她坐在溪邊的巨石上,彎腰穿著鞋襪,一點紅突然蹲下身來,右手緊緊攥著她的肩頭,黝黑的眸子裏閃爍著激烈而複雜的情緒,像是有什麽東西再也隱藏不住,在暗影之下掙紮嘶吼著奔湧而出。
    小七莫名地看著他,下一秒,就聽到一點紅幹澀嘶啞的話語。
    “可以不走嗎?”
    【本次任務——讓一點紅說出可以不走嗎已完成,請員工做好脫離準備。】
    月光讓他本就慘白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在那張冷峻堅毅的臉上,她第一次看見這麽複雜多樣的情緒。
    她怔怔地看著那雙黝黑暗沉的,卻難掩緊張忐忑的雙眼,心中劃過一絲淺淺的歎息,輕的像煙霧一樣的悵然在眼中掠過,口中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良久的沉默讓一點紅眼裏的光慢慢暗下來,他呼吸急促了幾分,手上依舊執拗地抓著他的肩膀,問道“你還會來中原嗎?”
    小七看著他緩緩搖頭。
    肩上的力道猛地變大,一點紅呼吸一滯,但很快又像在說服自己一般喃喃自語道“沒關係,你的家族不在這裏,你的兄長和族人也不可能讓你一個年輕女人背井離鄉獨自生活在異國,這是應該的,我去稻妻找你就行了。”
    她撫上他慘白的臉頰,輕聲道“別找我了,你找不到稻妻的。”
    一點紅充耳不聞,徑自說道“一次找不到就兩次,兩次找不到就十次,世界就這麽大,總有一天能找到的。”
    看多了太多生死悲歡,早已不把小世界裏的一切太放在心上的穿書者,此時竟無法抑製地徒生一股心酸和惆悵。
    她的手指細細拂過他冷漠倔強的眉眼,琉璃般晶瑩的雙眸盈著淺淺的悲傷,低聲道“我要走了。”
    一點紅猛地睜大眼睛,他的身體開始顫抖,臉上再也維持不住剛才強撐出來的平靜,蒼白若紙的臉上瞬間布滿深不見底的絕望。
    一股巨力自腰間傳來,就著半蹲的姿勢,她被一點紅緊緊地箍在懷裏。
    滾燙的呼吸噴灑在脖子上,耳邊傳來隱隱顫抖的輕語“讓我跟你一起走。”
    沉默良久,小七伸手摟住他的腰,右手在後背安撫地輕拍“別忘了你說過的,在無事可幹的時候,你會想去四處走走,記得一定要帶上我送你的小兔子,如此一來,就像我陪在你身邊,和你一起領略未曾見過的風景。”
    一點紅聽懂了她的拒絕,他隻覺得胸口那個地方痛得讓他渾身顫抖,拚命想留下這個人,卻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隻能不斷地收緊手臂的力度,試圖用這種徒勞的方式得到明月的垂憐。
    腰上被箍得越來越緊,肋骨處一片生疼,不用想,肯定已經青了。
    突然,她察覺到肩上傳來一陣刺痛,垂眼望去,竟是一點紅隔著衣裳,眼眶發紅地狠狠咬著肩膀那一處,直到她看見淺藍色的布料上滲出點點血跡。
    輕不可聞的歎息自唇間逸出,消失在空氣裏,最後的時刻,她輕輕擁抱了下一點紅,下一秒便脫離小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中。
    夜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溪水在耳畔潺潺流過。
    雪花靜靜落下,越來越大,將整片林子覆上淺淺一層白茫茫的顏色。
    天地突然變得很安靜,似乎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一點紅怔怔望著懷裏砰然消散的星光,神情無措而空茫地看了眼四周,眼神裏空蕩蕩的,像是什麽也沒有,又像是裝了太多。
    唇間殷紅的血跡對比著慘白的麵無表情的臉,越發襯得他像一隻孤單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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