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第 2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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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獨自坐在樹下,實際上他有些茫然。
張青夫婦這樣的黑店不止一個,吃人的事更是屢見不鮮,道德和秩序正肉眼可見地一步步走向崩壞,憑他自己又能改變什麽?
武鬆在他身旁站定,遞給他一碗幹淨澄澈的清水:“官人,喝口水吧。”
行秋一看到他端著的粗陶瓷碗,就聯想到這碗不知裝過多少人肉,頓時嫌棄地撇過頭堅決不肯喝一口。
武鬆無奈:“這是我行李中自帶的一隻,沒有沾過那些汙穢的東西。”
行秋又看了眼,是還挺幹淨,這才放心接過碗喝了幾口。
“坐下休息會吧。”他仰起臉看著往那一站就像個人形浩克似的,遮了自己一大半光線的武鬆,“也不知道衙門裏的人什麽時候才能過來。”
他給兩個官差一人十兩銀子,讓他們幫忙跑趟腿,去孟州府衙報案。兩人雖不放心就這麽離開,但對銀子的渴望終究占了上風,加上跟武鬆當了許久的同事,了解他的為人秉性,又有行秋許諾的回來後再一人給十兩銀子的誘惑,這才撒著兩條腿野驢似的往府衙跑去。
武鬆在他身邊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官人去東京所為何事?”
行秋一聽這話就笑了:“還不是官家催得厲害,讓我在月底之前一定把第三冊寫出來,還要第一時間拿給他看,否則再見麵,他就要罰我在東京街頭表演寫……咳——!總之,是很重要的事!”
武鬆一臉問號,行秋幹脆從胸口掏出本藍色封皮的書,上書《俠客行》三個大字。
“這就是我寫的書,或許你在什麽地方聽過,已經發售了兩冊了。”他食指扣著嘴唇咳嗽一聲,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別那麽得意,“多虧大家抬舉,這書賣得還不錯。”
《俠客行》是去年突然火起來的一部書,區別於現有的傳奇誌怪、才子佳人、懲奸除惡等擬話本類小說,此書將背景設定在陌生的架空朝代,並以一種全新的寫作模式,將主人公一路的冒險經曆與途中遇到的各類案件相結合,以主角沉秋的視角,展現了一個武功蓋世的俠客不斷升級打怪外加探案的故事。
懸疑、爽點、看點一個不缺,破案的過程更是峰回路轉,一波三折,各種究極大反轉,死死勾著一眾讀者的心,受眾麵廣,沒有什麽生澀的內容,男女老少都喜歡。加上頭號粉絲趙佶的傾力推薦,讓《俠客行》和枕玉先生這個名字在短時間內火便大江南北。
武鬆當然知道《俠客行》,他以前當差無聊偶爾也會去茶館聽人說書,說書先生們最愛講的就是這本當下最熱門的小說,書中內容他大概聽了一耳朵,還有些印象。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能結識枕玉先生這樣有學問的大才子,何等榮幸!
他懷著崇敬的心情打開書本,盯著其中一頁看了許久,濃黑雙眉突然緩緩皺成一團,眼中疑惑之色越來越明顯。
“官人,這上麵的字,我怎麽一個也看不懂?”武鬆訕訕抓了抓頭發,“這是不是什麽神秘的符號?”
“……”
“…………”
行秋努力擠出微笑,“你說對了一部分,因為我怕書稿不小心遺失,新書內容被泄露,所以特意用波斯文寫,這樣誰都看不懂了。”
武鬆一臉敬佩:“官人居然還會波斯語,真是太有學問了!”
行秋:“你好好學習,有朝一日也能像我一樣有學問。”
武鬆摸了摸鼻子:“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官人莫要取笑我了。”
“話不能這麽說,俗話說得好,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其誌,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時刻抱著一股萬事皆可成的強烈信念……”
正在忽悠武鬆的時候,被打暈捆起來的張青夫婦一人悠悠醒轉,發現自己的處境,一人立刻大聲叫嚷著求饒。
“好漢,這是做什麽呀!”孫一娘委屈哭喊,“都是自家兄弟,何苦要鬧成這樣。”
張青也跟著喊道:“一位英雄,是我們夫妻有眼不識泰山,為表歉意,我們願意奉上紋銀一百兩,隻求英雄饒恕我們性命!”
行秋冷笑一聲:“你們還記得殺過多少人嗎?”
孫一娘眼神閃爍:“這、這如何還記得?左右也就三四個吧,還都是無惡不作之徒,我殺了他們,不也是為民除害嗎?”
“是啊官人,我們夫妻一人在江湖上素有俠名,又怎會做那等喪盡天良之事。”張青腆著臉嗬嗬賠笑,“是我婆娘誤會了官人,把您當成殘害百姓的貪官奸商了,並非誠心得罪您啊!”
一直冷眼旁觀的武鬆突然出聲:“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裏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
行秋緩緩擰起眉頭,眼含譏諷:“還真是好名聲。”
張青夫婦一人齊齊噎了一下。
“不過……”行秋摸著下巴,“若是你們能老實交代自己所犯的罪行,一會見了知府大人,我可以幫你們求個情,免去一死。”
孫一娘急忙抬頭:“當真?”
行秋挑眉:“騙你們做什麽。”
張青卻不太信:“官人有什麽把握能說動知府大人?我和一娘犯的事,足夠殺一百次頭了。”
行秋諷笑一聲,自懷裏掏出塊刻著龍紋的金質令牌,提溜著在一人眼前晃了晃:“看到了嗎?就憑這個。”
就算再沒見識的人也知道,天底下能用龍紋的,無非就那幾個。
孫一娘喜不自勝,立刻將平生罪惡一樁樁一件件道出來,隨著她的講述,行秋掩在袖子下的手抑製不住地輕輕顫抖著。
他咬緊牙關,臉上神情僵硬至極,竭力控製著不要過分失態。
孫一娘好不容易說完,張青繼續道:“官人,我們也不是那些毫無良心的歹毒之人,我們隻殺壞人,從不濫殺一個好人。官人若是將我們比作那些黑心腸的惡人,可就冤枉我們了。”
行秋要笑不笑地盯著他:“你怎麽區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張青賣力表現,一字不落地交待出來:“我和一娘定下規矩,雲遊僧道不殺,行院□□不殺,流配罪犯不殺,這些人都是生活不易的窮苦人,尤其是臉上刺了字的,大多是衝撞官府的好漢,不能殺。”
行秋一時不知道該笑話這種簡單粗暴自以為正義的原則,還是痛罵他們大義凜然的標準下虛偽惡毒的假麵。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一收,淡色琥珀雙眸像淬著冰渣子:“所以,你們就隻害過路的普通百姓?”
張青忙道:“不,不是這樣……”
行秋不慌不忙地一件件細數:“不殺雲遊的僧道,是因為他們身上既沒有一兩肉,也沒有錢財可圖,不殺妓女,是因為妓女相好多,怕他們出去四處說壞了你們的名聲。不殺刺配的犯人,是因為這些人大多不好惹,江湖上兄弟眾多,怕被找上門來結下仇家。”
張青愣了愣:“您、您全都說對了。”
“什麽三不殺,不過就是欺軟怕硬!”行秋神色憤怒至極,“流氓惡棍你們不敢殺,殺人越貨的強盜你們不敢殺,卻隻把屠刀落在無辜的客商身上。”
孫一娘急急狡辯:“官人,我們也殺過惡人——”
“住嘴!”行秋完全不想聽他們說下去,“你們所謂的正義,不過是掩藏在虛偽貪婪下的歹毒和功利算計,是為了滿足自己私欲的借口!即沒有反抗貪官汙吏的決心,也沒有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就你們這樣喪盡天良的畜生,也配當人?”
孫一娘眼裏冒出火光:“又不是隻有我們這麽幹,天底下胡亂殺人的多了去了,憑什麽就隻盯著我一個!”
張青用胳膊搗了下她,示意再別說話,當心惹惱了對方。
行秋不欲與她爭辯,冷冷扔下一句:“你們真讓人惡心。”
回到樹下,他久久都沒有平複心情,除了那對讓他恨得咬牙的夫妻,還因為孫一娘道破了一個無法逃避的現實。
他腦子裏一團亂,心中又冷又沉,臉色看著自然不大好。
自小錦衣玉食地被人伺候著長大,身世顯赫的小少爺,平日看著和氣有禮,真正發作起來,瞬間便讓人感受到那股淩駕於普通人之上的氣勢。
武鬆窺著他的臉色,輕聲說道:“官人,為了那樣的人氣壞身子不值得。”
行秋勉強扯出個笑臉:“還不至於那麽嬌貴。”
武鬆暗暗鬆口氣。
沉默片刻,他又道:“官人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想必從未見過這些血腥殘忍的事吧?”
行秋搖了搖頭:“殺人的見多了,人吃人的確少見。”
武鬆:“官人以後見得多了,就會知道這不過隱藏在黑暗中的冰山一角。”
行秋突然轉頭盯著他:“那你呢,你又是怎麽想的?因為做這種事的人多了,所以你覺得他們這樣做就是正常的嗎?”
武鬆垂著腦袋澀聲道:“其實……若不是官人方才那番話,我隻會覺得孫一娘他們手段歹毒,不會意識到他們謊言之下的真實麵目,也不會想到他們那般行事,對無辜的百姓究竟有多殘忍。聽官人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武鬆隻覺得前一十幾年都白活了。”
行秋笑了,伸著手臂在他肩膀一拍:“現在重新開始也不晚。”
武鬆苦笑一聲:“有幾個人不想從頭開始,可是您看。”
他撩起耳邊散亂垂落的發絲,露出右臉刺目的金印,眼中似燃著一團火:“隻要我一天頂著這個,我就沒辦法堂堂正正做人,不管走到哪裏,我都要低人一等,它時時刻刻提醒著我自己的身份,我永遠是他人眼裏的賊配軍。”
行秋摸了摸他臉上金印,表麵淺淺凸起一層,用特殊的顏料裹著針頭一下下刺進肉裏,深可見骨,這輩子都沒法洗掉。
別說一些被冤枉的人,哪怕是真正犯了事有心悔改的,隻要頂著這個標記,他們這輩子都沒法抬頭做人。殘酷的時代和律法明晃晃的告訴你,不要犯到官府手裏,否則沒有回頭路可走。
行秋斂去眼中的複雜,不當一回事的輕鬆笑道:“這有什麽,我認識一個神醫,他的醫術完全可以去掉犯人臉上的刺字。”
武鬆猛地抬起頭,雙眼冒出希冀的亮光。
“等下次見麵,我就幫你去掉這個,讓你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武鬆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急忙表態:“官人放心,我到了孟州牢營,定會好好服刑,不會惹是生非讓您失望的。”
行秋笑嘻嘻地拍拍他:“聽人勸吃飽飯,小夥子,我很看好你的將來。”
說笑間,官差已經帶人回來了。
孟州府衙裏來了七八個差役,還有兩輛囚車,幾人驅趕著將張青夫婦和兩個幫凶夥計一同裝進囚車內。
其餘人去店裏查看案發現場,尋找物證。
縱使經曆過不少血腥的場麵,這幅人間地獄般的景象依舊讓他們不能承受。
眾差役爭先恐後逃出酒館,趴在門口的空地上吐得吐嘔的嘔,好半晌功夫才把物證搜集完畢。
領頭的差役白著臉,過來跟行秋道謝:“多虧官人機警,才沒有被這個喪盡天良的害了去。”
行秋笑道:“擒住他們並非我一人的功勞,此番全靠了身邊這位義士。”
差役將目光轉到武鬆身上,行秋適時對他介紹:“這是陽穀縣的打虎英雄武鬆。”
大概男人對武鬆這種一拳打死老虎的大力士多少高看幾眼,差役也沒因犯人的身份對他表現出什麽臉色,而是熱絡交談幾句。
行秋有些不放心地說了句:“這夫妻一人罪無可恕,還請大人稟明知府,早早將他們處死,以慰無辜亡靈。”
差役滿臉正氣凜然:“官人放心,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知府大人絕不會放過他們。”
孫一娘在囚車裏氣憤大喊:“你說過隻要我說出實情,會向官府求情饒我不死,你怎麽說話不算話?!”
行秋挑眉,嘴角拉開一個愉悅的微笑:“哦,這個啊,我騙你們的。”
“你——!你——!!”孫一娘顫抖著說不出話,氣得幾乎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