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餅越畫越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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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餅越畫越真了
起先隻是蒲津橋下的一艘充作橋墩浮台的鐵船漏了水,然後皇帝上綱上線到了物理大道是不是要塌。
現在,領人事部事的國務大臣黃佐領到的新任務是:大察。
任務是由張璧派下來的,這個還沒卸任的總理國務大臣一臉鬱悶。
“……此次大察非同小可。”張璧歎了一口氣,“子實,用修,養和,司法部、財稅部及工商部也要參與,更有都察院、治安總司及皇明資產局。陛下此舉,意在大國策會議。”
親曆了經過的劉天和看了看張璧,心裏不以為然。
皇帝看得倒是沒錯,太多人眼裏隻有官位沒有實務。
張璧心情不好是能理解的,離任前還要親自領辦這件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員的事。
但陛下特地點出的公務履職情況、官商來往情況、官員子嗣同族經商情況,這些問題不正是因為張璧接任後態度曖昧、無甚決斷才越發懈怠、滋長的嗎?
黃佐已經五十一了。科途坎坷的命運在正德十六年終究,以人事論何以富國的殿試策文讓他在當年複雜的會試情形下被點為榜眼,如今他也高居國務大臣之位,領的便是人事部事。
麵對張璧的說法,黃佐遲疑了一下,開口反駁了:“我倒以為,陛下降旨令今年大察,非為大國策會議。用修已得在京諸多同僚推舉,中樞人事,陛下自有計較。倒是如今諸新法已定,大明自上而下,諸製大有不同。然大小官員,想法還是老想法。”
“哦?”張璧平平靜靜地說道,“願聞其詳?”
“我領人事部事,如今考功雖明令地方官員以奏報政務得失為主旨,以公帑列支為繩索,然地方自上而下,還是更多稱頌陛下賢明、中樞定策有方。”黃佐看著楊慎,“用修是知道的,想要專門知道一些數據,還得專門派發公文去要。”
楊慎點了點頭:“這些年,陛下過問政務隻關心發展如何,其餘精力便用在博研院、用在禦學、用在軍改。以實踐學與辯證法來看,凡事豈無利弊?如今較二十年前,可謂大明已富了。大明既有所得,自然也有所失,現在是陛下關注這些年成效下麵埋著的問題的時候了。”
黃佐又看了看桂萼這個當年在廣東的老同事,凝重地點了點頭:“陛下令子實也參預此事,自然是要揪出一批典型,辦一批案子了。大明律例雖森嚴,隻是諸位都清楚,這些年要新法成效,有些問題,是閉了一隻眼的。”
多年來熱衷刑名的桂萼,這一生已與原本大為不同,甚至如今都還健在。六十三的他,雖然此前也對總理國務大臣的位置有點想法,但他的競爭力在眾人之中是最小的。
現在位置已定,桂萼本來也是準備今年幹完了就告老還鄉的。
沒別的原因,就是沒勁。這些年,正如黃佐說的一樣,雖然商法大行之後地方在百業從商許可登記、采買招標、賬目稅務等等方麵有諸多亂象,但朝廷采取了暫時閉一隻眼的態度,鼓勵百業興盛為主。
如果說張孚敬在時,還確實需要多鼓勵;那麽到了張璧接任時,就已經到了要開始敲打的時候。
指望不上總理國務大臣的位置,又沒有什麽大案可辦,那不是閑得沒勁嗎?
現在桂萼來勁了,卸任前大幹一票!
他兩個小眼睛裏都是精光:“有些風氣,是要殺一殺了!”
“警示,對百官和商人的教化,再強調一遍規矩。”黃佐看著楊慎,“地方和各衙門、各企業呈報上去的一些問題,陛下始終沒給決斷,我以為那都是與吏治相關的。官員待遇法已經有了,如今地方上姻親、同鄉、族人行商設店,再加徭役工程采買,稅課司迎來送往打點,財稅損了多少事小,多少事有蒲津橋這樣的隱憂?”
“財稅損了多少,事可不小!”楊慎斷然說道,“才伯言之有理,重要的是規矩!若還是那麽多人以為陛下清丈田土、官紳一體納銀之餘又解了商禁、提了官吏待遇是為他們再開財路、安撫一二,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見他們聊來聊去,張璧坐在那裏很不自在。
人還沒走呢,國務殿內的核心似乎已經轉移到了楊慎那裏。
他心頭有些惱火,皇帝這次把一個小事情上升到了這種高度,未嚐不是表達對他這個總輔的不滿。
高風亮節退位讓賢、解決了皇後崩逝後朝堂隱有不穩跡象這樣的大問題,難道不是功勞?
現在,曹察還並沒有公開請辭,嚴嵩對於他在皇帝那裏曾領到的敲打自然也是諱莫如深,張璧甚至並不知道後宮裏端嬪的那件事。
他還以為嚴嵩和曹察是深明大義,是他張璧這個總輔的威望和臉麵在。
總輔做成張璧這個樣子,他現在也隻是仍舊打了個哈哈:“既然你們都看得明白,那這件事就各自去籌辦吧。用修,陛下已經意屬你接任總輔了,這事便由你實際領辦。隻是今年有萬壽大典,更有大國策會議,還是別鬧得不穩。若出了什麽要老夫來處置的大事,再由老夫奏請陛下吧。”
調和折衷是他的主旋律,這個壞人,他是不想做的。要出手時,必定也是賣個好,調和折衷一下。
他心裏可是很清楚的,楊慎這個脾氣已經把問題點透了:如今有些情況,就是因為陛下鼓勵行商的大方向,最終還是官紳富戶們得到了絕大部分的好處。
管了田土再管行商財路,難道當真對官紳富戶趕盡殺絕?
這些人才是大明如今國富力強的根基,不能搞得不穩。
張璧看了看劉天和。
這次大察集中的方向就是工商部職權的那條線,劉天和一直一言不發,顯然已經感覺到不妙了。
如今的工商部可不比昔年工部了,已是美差。
張璧已經預感到了,這次一定會查出很多大問題的。
誰會對工商部尚書和領工商部事的國務大臣這兩個位置感興趣?
……
嚴嵩沒參加這次會議,他從原先的文教部尚書入了國務殿後,領的是禮交部事。
但禮交部與這件事無關嗎?
大有關係。
整個大明,如今邊貿是利潤最高的。最有實力的商人,和官員們來往得最深入的,往往是拿到了邊貿牌照的。
而在山西的徐階,一直和他保持著很好的關係。這一次,嚴嵩本來也在運作他回到中樞。雖然還隻有三十八,但正三品平調、做個某部左侍郎是可以的吧?
再做三年,升任尚書,而後再去總督一省。如此六年後,嚴嵩若能做總輔,徐階也夠資曆可以進國務殿了,必定能成為自己極大的助力。
現在徐階卻牽涉到了蒲津橋的事情。
嚴嵩知道這蒲津橋的事情不簡單。他熟悉自己這個學生,徐階既然奏辦此事,在工程的質量上就絕對不敢輕忽,那不是斷自己將來的官途嗎?
本能地,嚴嵩懷疑起是有潛在的對手在未雨綢繆。
朝中重臣裏,嚴嵩的威望已經是被皇帝越壓越大了。
禦書房首席,總督浙江,禮部尚書,文教部尚書,國務大臣……他已經在顯赫的位置呆了二十年。
再有六年,楊慎要卸任了,如果嚴嵩仍舊身體健朗,那麽總理國務大臣的位置舍他其誰?
在外界看來,嚴嵩一直是聖眷極隆的。
隻有嚴嵩總是感覺到皇帝在刻意壓他。
如今蒲津橋出了事,為何要大察?為何主要方向是官員履職、工商事?
嚴世蕃如今表麵的身份也是在經商……
以籌備萬壽大典護衛事為由,嚴嵩找到了陸炳。
這個錦衣衛指揮使、駙馬都尉,和嚴世蕃的關係不錯,和皇帝的關係更不用說。
陸炳覺得現在就來商議萬壽大典的事太早了,還有四個月呢。
所以他猜到了原因,因此笑道:“無怪陛下盼嚴國老再伴駕二十年,嚴國老凡事想在前頭。”
“不敢懈怠啊。”嚴嵩旁敲側擊,“世蕃在日本櫛風沐雨,連妻兒都顧不上。我隻盼把陛下交辦的事情辦好,早享天倫。陸指揮貴人事忙,現在不先商議一下,恐陸指揮接下來沒那麽多精力。”
“……也是。”陸炳笑了笑,就此與他先論公務。
他得王佐真傳,又在錦衣衛呆了這麽多年,三十二的陸炳也早就錘煉出來了。
任憑嚴嵩想探聽些風聲,但陸炳的太極功夫也不差。
等到夜裏把新近奏報呈到養心殿時,陸炳才提了一句:“嚴國老看似有些不安。”
“怎麽不安的?”朱厚熜低頭看奏報,順嘴一問。
陸炳轉述了一下經過,朱厚熜頓時無語搖頭:“這家夥,還是這樣。明知伱會向朕稟報,還故意如此,這是探朕的口風了。”
是心虛嗎?
這麽多年,朱厚熜也清楚嚴家的情況。嚴世蕃既然在做生意,嚴嵩雖然隻有這麽一個兒子,但同族、同鄉也有一些。
要大察的事情安排下去,天下間又有多少官員完全不涉及到親族、親友行商這種事?又有多少官員是規規矩矩的?
最終一定是會波及一些重臣的。
問題在於,哪些人會是典型?
心裏敞亮的都很清楚:這樣的事是免不了的,有效的辦法無非也是時不時殺一殺風氣,辦一批典型。
而對皇帝來說,也是向群臣樹立權威的手段。不論位置有多麽誘人,最終能上去,那還是要皇帝來點選。
若不想用你,那就會點出你身上的問題。
如今,嚴嵩感覺皇帝是想點出他的問題。
朱厚熜其實不是這麽想的,他隻是要在目光外投之前整一整內部風氣,免得在今後積重難返。
“這事朕知道了。”朱厚熜把奏報放到了一旁,“黃錦,你去告訴嚴嵩一聲,明天夜裏朕和他一起用膳。”
得到傳告的嚴嵩自然是患得患失,第二天放了值,便提前到了養心殿的致遠齋候著。
等候的時間裏,隱隱聽到了禦書房那邊皇帝的聲音大了些。
過了一會,隻見餘承業臉色有點憂愁地從裏麵出來。
嚴嵩在門口與他見了禮,黃錦也送餘承業到了禦書房門口,這時隻是說道:“嚴國老久候了,入殿見駕吧。”
“多謝黃公公。”
嚴嵩整理了一下袍服,跨入了熟悉的禦書房。
皇帝還在低頭看東西,聽到動靜之後擱了下來,抬頭看了看嚴嵩。
“臣嚴嵩叩見陛下。”
他每次見皇帝都有大禮,朱厚熜也習慣了。
等他起了身,坐了下來,朱厚熜才先問了問孫茗陵寢的進度,又問了問他對葡萄牙國王想讓路易斯在北京常駐的看法。
“臣已見過他了。這路易斯如今頗懂大明禮儀,此次更是明人裝束示人。若隻從背後看,倒瞧不出來他是個西洋人了。可見,他心誌已定,是想在大明久居的。剛到京城,就請求到圖書館一覽。”
朱厚熜微微露了笑臉:“可見惟中多年來專心文教、禮交之功。”
“臣豈敢言功?都是陛下的雄才大略、萬年大計。”嚴嵩欠了欠身,“葡萄牙得了與大明海貿之利,這才六七年,那一千二百萬兩銀子的賠償已經能交割了。眼下想要在大明久居,也是吃到了甜頭。臣知陛下一直有心經略四海,南澳伯如今在葡萄牙站穩了腳跟,多個人在此常常往來消息,也不是壞事。”
“……經略四海,歐羅巴可太遠了。”朱厚熜歎了口氣,“日本倒是近了許多。惟中,朕讓嚴世蕃去日本,你父子二人多年不能相見,你可曾怨朕?”
嚴嵩立即離座站了起來:“陛下予犬子以大任,封之以伯爵,臣感激不已,豈有怨意?臣父子二人都忠心無貳,犬子也隻會深感陛下知他、深謝陛下用他。”
朱厚熜搖了搖頭:“推己及人,朕也不願讓兒子總在險惡之地,恐有萬一之失。”
他頓了頓之後看著嚴嵩:“惟中,有一事,朕倒是想問你許久了。”
“臣知無不言。”
朱厚熜開口道:“朕禦極之初就拔擢了你,二十年來你都在顯位。嚴世蕃雖然聰穎非凡,你當時仍在壯年,為何沒有再留幾個子嗣?”
嚴嵩有些愕然,剛才很緊張的心情變得很意外。
皇帝心中惦記了很久想問的事,居然是這個?
他微微慌神,隨後苦笑了一下:“犬子幼年就有了眼疾,臣深憐之。若再生幼子,恐他覺得老父或有偏愛。既然命裏如此,臣也就不作他想了。”
朱厚熜得到了這個回答,沉默了起來。
他對嚴嵩的心情很複雜。
這家夥隻有一個兒子,還被自己派出去折騰了。多年來就算心裏有些無奈,但嚴嵩辦事始終是用心的。
論求財……從朱厚熜的關注裏,也就那樣,算不得很誇張。
也許是自己與道君不同,也許是嚴嵩還沒跨出那最後一步、他那壞事能耐非凡的兒子也不在身邊。
但朱厚熜確實對於印象裏位極人臣的嚴嵩一輩子隻有一個兒子感到好奇。
在自己的治下,嚴嵩爬到更顯赫位置的速度其實更快。不知多少重臣都是子嗣繁茂,嚴嵩的家裏卻是很簡單的。
如今一聽,竟隻是因為疼愛兒子。
他疼愛兒子,皇帝還在折騰他“兒子”。雖然隻是常居對馬島,不用總是風裏來浪裏去,可那裏畢竟是異國他鄉。
朱厚熜又想起徐階。
準了他的奏請,讓他負責修建那個蒲津實驗橋,也未嚐不是對徐階外放之後的一次考驗。
這次蒲津橋出了事,朱厚熜就自然而然有了要大察一下的念頭。
他確實是對嚴嵩和徐階且用且戒的,現在倒是覺得,是不是反應過度了?
皇帝不一樣了,臣子自然也會不一樣的。
“你憐子如此,朕著實感慨。”朱厚熜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朕封了他東瀛伯,他也該回來謝謝恩了。順便嘛,對日本的事也該議一議,開始動了。”
嚴嵩頓時放下了心。
要開始動日本了,哪能少得了兒子?
要用他兒子,哪裏會動老子?
“走吧,晚膳大概也備好了。”朱厚熜站了起來,“讓你先在禮部和文教部用命,朕都是有安排的。等朕四十多了,就到了要花時間以禮服人的時候。”
“陛下但有命,臣豈敢不效犬馬之勞?”
嚴嵩心裏喜笑顏開,雖然仍舊是餅,但越來越真了。
看來這幾年不坐那個位置也好,都是要殫精竭慮支撐皇帝開疆拓土大展宏圖的苦差事。
真那樣的話,恐怕活不到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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