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0006:另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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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是一片虛無的空白,就好似無限這一概念的具象。
而那個由無數變幻色塊拚湊起來的人形,就這麽浮現在了這片虛無之中,宛若高居於無限之上的神祇。
光是看著它,江舟都感覺自己此刻並不存在的汗毛立了起來。
“呃……你好”
他壓抑著內心深處的不安,試探著打了個招呼。
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你究竟是什麽”
江舟繼續問道。
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就好像對方聽不到他說話一般。
莫不是這家夥目前在初始化中,還需要載入時間
看著這個身上無數色塊在不斷變化著的抽象人形,江舟疑惑地想。
猶豫了片刻,他通過眼動追蹤係統,調出了收納在自己視野左上角的菜單界麵。
在點選了“生成替身”以後,一具稍顯削瘦的飛快地於虛空中勾勒了出來,承載起了江舟的意識。
nother(替身)程序,簡稱程序——通過掃描使用者現實中的身體,在虛擬的賽博空間中製造出能夠活動的肉身。當初在“雅努斯項目”的開發階段,這是為了讓上傳的數字人格,能夠與外界進行交流互動而搭建出來的操作界麵。
而現如今,這項技術好像被用作成了計算機與大腦之間的交互。
江舟低頭看向了正在被勾勒出了的手,相較於當初那個粗糙的開發版本,現如今替身建模的真實度與流暢度,要強了至少十倍不止。
不過這也是在江舟的意料之中——要是一百年過去以後還做不到這個水平,他真的要懷疑人類文明的科技是不是被什麽外星文明給鎖死了。
嚐試著抓握了一下,江舟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延遲或者阻塞,就好像是自己原裝的手一般。
點了點頭,他控製著這個替身,走到了那個色塊人的麵前,朝對方的臉緩緩伸出了手。
興許用替身觸碰一下會有反應。
他心想。
也是在這個時候,對方有了動靜。
就好像有人抽掉了幾幀畫麵,“雅努斯”的動作突兀地發生了變化——它微微彎下了腰,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大腿,構成它的無數細碎色塊飛速地震顫了起來。
“我——嘶嘶——滋滋——我……不會……”
“雅努斯”發出了如同被嚴重幹擾一般的斷斷續續聲音。
看到如此詭異的場景,江舟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小心地問道:
“你不會什麽”
“會……嘶嘶——滋——死在——滋——這……”
越來越劇烈的電流嘯叫聲一陣又一陣的傳出,一直到那刺耳的聲音達到令人無法忍受的頂峰之時,就如同收音機終於調整好了信號一樣,構成“雅努斯”的色塊突兀地停下了震顫。
所有的色塊如七巧板般互相拚合,然後就好像被無形大手輕撫過一般變得渾然一體。在幾次呼吸的時間裏,那個“雅努斯”飛速地變化成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模樣——長得很是帥氣,並且看起來十分眼熟,但江舟發誓自己不認識他。
“你……”
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江舟話,那個人緩緩抬起頭“看向”了他。
這一次,它用無比清晰的聲音說道:
“我不會死在這裏。”
言畢,它的雙手如閃電一般,猛地抓向了江舟的胳膊。
…………
“我不會死在這裏。”
“滋——嘭!”
槍聲響起,對方應聲倒地。
老蛇看著那個仰麵倒下的年輕人,一時間有些愣神。
他沒想殺人。
進屋以後,他先是朝對方的大腿開了一槍,斷絕了那人逃跑的嚐試。隨後,他才把槍指向了對方的腦袋,慢慢說明自己的來意。
一般情況,委托到這裏就算結束了。大家幹這行隻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在有活路的情況下,沒必要玩命。
但這一次老蛇失手了——對方根本沒有被他給嚇到,反倒忍著大腿上的劇痛,言辭激烈的問候了他的全體女性家屬。
而在老蛇開始以死亡作為威脅以後,對方更是高呼著“我不會死在這裏”,直接衝了上來,試圖奪走他手裏的槍。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淡藍色的脈衝光束擊中了那家夥的腦袋,讓對方仰麵倒在了地上。
已經死了。
老蛇心想。
即便他還沒有過去確認對方的生命體征,但腦袋這麽結結實實的挨上一槍,除非是專門強化過的調整人,否則絕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伊卡洛斯的人都這麽虎的嗎……”
看著那家夥的屍體,老蛇狠狠抽了一口尼古丁霧化器。
他發誓自己沒想殺人——幹街頭傭兵都快五年了,他極少接濕活。這五年裏,死在他手上的人甚至不到兩手之數。
這次他接到的委托,不過是讓這小子交出一枚記憶體而已。又不會要對方的命,他想不明白這家夥反應那麽激烈幹什麽。
還是說“伊卡洛斯解放戰線”的人都這樣,既不在乎錢也不在乎命。一個個都跟狂熱的宗教信徒,或者忠實的虛擬偶像粉絲一樣……
再猛抽了兩口霧化器,老蛇走到了那具屍體跟前蹲了下來,伸手摸向了對方頸部的記憶體插槽。
要是自己有兒子的話,也該有他這麽大了吧
老蛇突然沒由來的想到。
被這個年輕小夥子死不瞑目的雙眼給死死地盯著,他突然覺得有些犯忌諱,於是用空出的手幫對方把眼皮給蓋了下來:
“小家夥,這是你自己衝過來奪槍的。不怨我,變鬼了也別來找我……”
他對著這個死人低聲說道。
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聽到了他的話,那個死人的眼皮又掙紮著打開了。
理應死去的人,在老蛇驚駭的目光中歪過頭看向了他。
“臥槽!”
“臥槽!”
然後,兩人同時發出了像是見了鬼一般的驚呼聲。
…………
“雅努斯”伸出的手如鬼魅一般穿透了江舟的臨時替身。而在兩者接觸的瞬間,江舟感覺海量的信息被硬塞進了自己腦子裏,這令他陷入到了一場清醒而荒誕的夢境之中。
在那個瞬間,他仿佛渡過了一段殘破而遺憾的人生。
我的名字叫做……廖漆。
我出生於暗無天日的諾德安置區底層,十二歲之前,沒有看到過真正的天空。
我的父親曾是諾德汙水處理廠的工人,而母親則是靠倒賣擬感電影為生。
當我還小的時候,因為安置區政府破產重組,諾德汙水處理廠被承包給了企業。我父親因為義體改造程度過低而遭到辭退,又因為償還不起“義體貸”而失去了用於勞作的義手。
雖然他的原生手臂還保存在了“生體銀行”,但重新駁接的手術費,對於我們家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
被逼無奈,父親找到了一個無照獸醫幫忙駁接原生手臂,他最終也因為那個庸醫而死於手術感染。
在父親死去幾年後,我的母親也瘋了。
如今的她終日沉浸於擬感電影之中,幻想著自己是電影裏那位光彩照人、但命途多舛的千金小姐。
現在的她已經不認得我是誰,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已淡忘了。
坦率的說,我母親會瘋,大半原因在我。在父親死後,她夜以繼日的工作,用她那微薄的收入,供我去普路托深潛公司開辦的人才孵化中心上學——她希望我能從中脫穎而出,希望我能被公司慧眼相中為實習生,在未來成為一名體麵的正式公司員工,成為大家口中的大人物。
老天作證我盡力了,但或許是自己天生在學習上沒有天賦,又或許是我挑燈夜讀一個星期所記下的東西,還不如別人插上高級記憶體睡一覺記下來的多。總之,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我的母親,卻是一次又一次把錢打到我的賬戶上,讓我繼續努力。
沒有關係的,爭取下次上岸就好了。
每一次失敗,她都會擠出笑臉這麽安慰我,亦或者是在安慰自己。
隻要你上岸了,我們的生活便會變得美好起來。
我很早就意識到母親其實是在做無用功,但當我發現這觸及不到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撐時,一切都太晚了——在我告訴她,自己永遠都不再會去人才孵化中心,我恨那個地方以後,她瘋了。
再往後的日子,為了養活自己與瘋癲的母親,我在街頭討起了生活。
在蠻荒與先進交織的街頭,我幹得遠比在人才孵化中心的象牙塔得心應手:偷零件、搞詐騙、竊數據、搬屍體……在政府將公共服務全部外包以後的安置區底層,甚至很難找到幾個不違法的活。
原本我就應該這麽渾渾噩噩地渡過一生,不到四十歲便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汙水坑裏,身上的植入體都被拾荒者拆得幹幹淨淨,至死都不知道應該怎樣反抗這個荒謬的世界。
但因為一次機緣巧合,我加入了“伊卡洛斯解放陣線”。而在那裏,我迎來了第二次新生。
我重新有了家,一個並非是血緣作為紐帶,而是基於有著共同信念的溫暖大家庭;我也重新有了家人,許多誌同道合,願意為了反抗公司秩序而獻上自己生命的夥伴。
作為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義軍活動的這半年時間,簡直比我過去的一生加起來都要更有意義。我們四處點燃叛逆的火苗——破壞公司的設施,曝光企業的醜聞,積蓄反抗的力量,暢談美好的未來……
到最處,我們甚至炸毀了普路托深潛這種頂級企業在諾德安置區修建的智控中心,癱瘓了他們在這裏七成的無人機力量。並且順藤摸瓜燒掉了他們區域經理的腦子,向全世界宣告了我們的存在,高舉起了叛逆的火種。
然後,這火種便立刻被稍稍認真一些了的普路托深潛給隨手掐滅了——即便是以最悲觀的預期,我們還是遠低估了企業的力量。
就像是巨人踩死了一窩螞蟻,我的新家就再一次地被公司給毀滅。
我那些沒有血緣的家人們,也大多被公司的武裝力量或是殺死或是俘虜——冷靜謹慎的科瑞特指揮官死了;穩重可靠的黑隼-大哥被俘虜;不過我猜平時罵人沒慫過,跑路沒慢過的千夏櫻應該是逃出來了,她總是能跑出來……
但沒有關係,如今希望猶存。
敵人雖然粉碎了伊卡洛斯的大部分力量,但他們並沒有毀滅組織的心髒,沒有破壞掉那個能令伊卡洛斯得以存在的基石。
重啟伊卡洛斯的鑰匙,經手了一個又一個的犧牲者,最終轉交到了我的手中,封鎖在了我的記憶體插槽中。
我是最後的希望。
為此,我必須找到幸存下來的同伴,我必須繼承那些犧牲者的意誌,我必須繼續抗爭……
為此,我必須活下去。
我不能死在這裏。
“我不能死在這裏。”
“滋——嘭!”
倒下的瞬間,脈衝手槍的開槍聲被拉得無限長,而我的意識也隨之變得漫長,漫長到足夠讓我回顧自己的一生……
我的名字叫做廖漆。
我不能死在這裏。
我的名字叫做……廖……
我不能死在……
……
那是誰的記憶
如同從漫長的噩夢之中蘇醒了過來,江舟重新奪回自己的意識。
與此同時,那些屬於諾德安置區底層抗爭者,“廖漆”的記憶,化作了純粹的記錄被封存了起來。如若他不主動去回憶,那麽那記憶便隻會作為單純的情報得以展現。
江舟猛地睜開了雙眼。
然後,他看到了此生難忘的場景——
於空白的虛擬空間中,先前的那個色塊人形,化作了一道洶湧的數據流匯入了自己的替身之中。與此同時,一個電子提示音伴隨著滾動的字幕向他提醒道:
“忒修斯,您的曼陀羅已認證成功,十秒後將會自動接入三號深潛倉的子網。”
但與此同時,他還身處在了一間空氣中彌漫著黴味的雜亂公寓裏。自己左邊大腿與額頭上,感受到了如同被燒紅的鋼筋刺穿一般疼痛。
他仰麵倒在了地上,抬眼處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一個滿臉絡腮胡,嘴裏叼著電子煙的中年男人。
對方正在用見了鬼一般眼神在看著他。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與那個叼著電子煙的絡腮胡中年男人一同驚呼:
“臥槽!”
電子煙掉落在了地上,發出“啪嗒”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