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0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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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文金呆了首發晉江文學城
    楔子忘歸潮
    日本訪學期間,程青豆從友人那裏學到一個詞——忘れ潮,可以譯作忘歸潮。
    友人形容這個詞為記憶的灘塗。漲潮時,巨大潮水撲向海灘,等洶湧褪去,留下一個個掬水的淺坑,細細一看,坑裏殘留著不知哪陣浪卷過而留下的螃蟹、海螺、貝殼、海星、小魚、小蝦
    那陣浪潮後留下的小水窪,就叫忘歸潮。
    整理個人攝影集時,青豆受此啟發,思前想後,將自己的人生照年份劃分,按時代順敘。
    自序裏,她文藝腔地寫下:我和這個世界用力地相愛過,爭吵過,撕心裂肺,四處逃遁,最後,我複製了我過去最煩聽到的“算了,都過去了”,將和解粘貼。
    寫的時候熱淚盈眶,工程浩大地整理完影集回頭再讀,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程青豆想,她這種死文青,好像一輩子都在和自己的矯情病作鬥爭。回頭望去,似乎隻有情緒核爆雁過留痕。
    她的忘歸潮,當初看是如此驚天動地,二十年後,擺在大時代背景下,可以說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交稿前,程青豆平靜地刪掉略顯沉重又不知所雲的文藝腔,輕快地將心中的尾聲敲在了開頭——
    “謹以此影集,紀念我和我的九十年代”。
    虎子
    七歲那年,青豆害瘟。找人“收精”、“叫魂”兩年未見好轉,風水師傅說新房橫梁壓頂,為形煞,不利孩童生長。
    是以,她九歲隨二哥出碼頭到小南城,果不其然,人肉眼可見精神許多。
    二哥程青鬆忙他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分身乏術。
    那些年“消失”的孩子走馬燈似的出現在街頭的尋人啟事、報紙的中縫上,程青鬆怕青豆被拍花子的拐走,便給青豆劃了塊地,允許她日落前在這個“圈”裏玩耍。
    玩小青豆能玩什麽她最隆重的日常不過是捏著角或青或紅的碎磚,在地上寫寫畫畫,再塗塗擦擦。
    剛夠溫飽的年代,沒有閑錢開發興趣。幾本小人書都翻爛了。程青豆的信息來源除了課本知識,就是扒在窗口,看路上的滇紅標語。像剛認字一樣認真。
    她三四歲時就會跟著大哥的口音熟背《三字經》《唐詩三百首》,在那個中國話還講不利索的小村落裏,她曾是神童一樣的存在。
    但到城裏借讀僅一年,青豆就明白了,自己在城裏是個狗都嫌的鄉巴佬。
    標語看著看著,眼前升起顆鬼祟的頭顱。虎子貼上玻璃窗,把臉上的肉擠成油糊的餅,攤成一張月曆上的年畫娃娃。
    低齡相吸,幼稚鬼能聞見幼稚鬼的味道。他撞見漂亮瓷娃娃的眼睛,咧開缺牙的大嘴,嘿嘿一笑,治好了青豆瘟瘟作蔫的童年。
    虎子大名王虎,人如其名虎頭虎腦,七零年代生的那波孩子,好多名字裏都帶虎。虎子比青豆大兩歲,和青豆同級,順便還同班。
    青豆不奇怪自己不認識他,班裏的大部分人她都不認識。
    那天之後她認了認,發現虎子坐最後一排,挨著簸箕堆。她坐第一排,鼻尖兒恨不得貼到黑板擦。這是差生和插班生的典型坐域。
    困在“圈”裏的小青豆每天最大的巴望,就是聽胖虎子講金庸。可以說,她的青春是被虎子的故事廢料灌溉長大的。八十年代初,鄧爺爺接見金庸先生,隨後其作品解禁,《武林》雜誌當時有連載《射雕英雄傳》,但市場流通的金庸讀物還是以盜版偽書為主。
    虎子家有兩三本金庸小說,他識字少,都是他爸給他講的。他見青豆無聊便給青豆講《鹿鼎記》。
    青豆作為知識接力的最後一棒,不負社會主義好少年的囑咐,牢記劇情,夢裏夢外甚至變作過韋大俠,行走江湖,劫富濟貧,平宋遼之亂,心係天下蒼生。
    直到數年後,她在小南城新華書店親自翻開這本書,方知青春錯付。原來,韋小寶沒有稱帝,十八路大擒拿手與大慈大悲千葉手不是他教給皇帝的,這人是個花花腸子的混子,不是至情至義的大英雄,他沒有去武林大會,沒有打遍天下無敵手,書裏沒有王語嫣,他擅的是神行百變不是淩波微步
    青豆越翻越眩暈,時不時串線,神誌不清好幾天。
    那書店營業員也是個狗眼看人低的,一看青豆是個沒有消費能力的半大不大的小孩,扔她好幾個白眼,凡青豆翻過的書本,那店員都要撣撣灰,撫平整,間或清嗓提點兩句,把青豆氣壞,隻能回去聽虎子版金庸大雜燴。
    青豆拜托虎子按照書本講,她想聽真的金庸。
    虎子說這就是書上寫的,還吹牛這是金庸先生親自寫的,外麵印的才是假的,賣書的為了掙錢把金庸的故事拆成幾十個,實在是奸商行為。
    青豆當然知道虎子在胡說八道,擺出不信的臉孔。
    虎子惱羞成怒,袖子一甩,“不聽算了。”
    不不不,如此乏味的生活她可不要過,每天隻有看不盡的朝霞與暮色,除了春夏之交的刺槐花開稍微悅目,其他的日常可以說是數著秒捱天黑。
    青豆扁嘴,隻能老老實實聽他那狗屁倒灶的武俠新編。
    編進去的何止是金庸,還有各種民俗傳說。青豆一切稀奇古怪的知識全部來源於虎子,這導致後來她六根不清淨,喜歡讀閑書,還偏好奇情異致。
    新編就新編吧,湊活著聽,但日子哪能這麽順溜。
    虎子是個不合格的說書先生,自顧不暇時,他第一個甩掉追更的青豆,臣服於虎媽的河東獅吼。
    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叫孩子吃飯全靠一張嘴四處喊,再靠四方鄰居一聲聲接力下去:“虎子——虎子——虎子——你媽喊你回家吃飯了!——”
    生了個不著家的孩子,張藍鳳隻恨一雙手不夠揍那兩瓣兒躲閃的胖屁股。
    她和王乾是機關雙職工,照理念過書,不算文盲吧,偏偏生的兒子頑劣臭名昭著,成績格外拉胯。
    這些年為這爛泥糊不上牆的成績,張藍鳳臉都丟盡了。年年讀二三年級,小學畢業證怕是都拿不到了。
    王乾倒是個樂觀的,看兒子語言天賦不錯,戲稱指不定以後可以去茶館當個說書先生。
    張藍鳳氣得拍桌,國家恢複高考後,對教育格外重視,小學文憑的說書先生估計連碗涼茶都喝不上。
    好在,國家試行九年製義務教育,留級有解綁之勢,她趕緊找朋友托關係,把兒子往高年級送。
    借教育製度改革的東風,加上青豆見縫插針的輔導,虎子趁機摘掉了文盲的帽子,一路念到了小學畢業。
    這證兒拿得多不容易,虎子自己不清楚,他對念了將近十年小學這事兒沒概念。
    所以也不理解張藍鳳把畢業證上的紅印摸花的行為。
    他隻當自己媽喜歡證兒。反正所有的證張藍鳳都精心保存,時不時拿出來欣賞。
    青豆絕對是除了張藍鳳之外最惦記虎子學業的人。她想跟虎子一起念書。
    在一個上行的高速發展的城市結構中,“勢利”根植在城裏人的一言一行裏。
    青豆剛去小南城聽不懂普通話,作為插班生被別名“鄉巴佬”。可憐她聽不懂,不知道鄉巴佬什麽意思,後來虎子告訴她,這是鄉下人的意思,你來的地方叫鄉下。
    青豆心有七竅,一點即通,再抬眼看小南城,琳琅精美的“城裏”透露出點光怪陸離來。她看出張藍鳳不喜歡虎子找她玩兒,尤其她初來乍到,普通話不標準,鄉音重,虎子又喜歡學舌,回家時把她的口音依葫蘆畫瓢模仿一番,鬧得家人臉色十分不好看。
    張藍鳳一度堅信,虎子跟“鄉巴佬”學壞了——不著家,不學好。年年讀二年級的孩子居然連普通話都能倒退,真是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兒。
    青豆不允許虎子學她說話,認為這是一種嘲諷。
    她很小學生地衝他賭氣:“我不要睬你了!”像是生氣,又像是給他台階下。
    虎子人小,色心不小。他沒有看女人臉色的天賦,這一點在他媽身上能看出來。他從來不懂他媽。但青豆臉色一變,他立刻能明白有人生氣了!
    他以為自己是話本寫的“好色”,實則不然。青豆臉上有一對兒怪好看的凹陷,聽張藍鳳說那叫酒窩。
    她心情好時,裏頭盛滿陽光,心情不好——比如不許他學舌,凹陷便會消失,化進皮膚。
    他想,要是每個女人臉上都長這麽一對凹陷,能像報紙上的晴雨表似的,事先知會一聲,他也不至於老看不明白張藍鳳的臉色,屁股總被揍開花兒了。
    他應聲:“我不學,那你給我摸一下。”他手癢地抬起了一根手指。
    青豆會意,嘴角一撇,一顆酒窩自動粘上了他的指尖。她心思玲瓏,知道自己討喜在哪裏。
    虎子戳戳,手感糯豆腐似的,他壞心想戳得用力點,又沒好意思。好男不欺女嘛。
    小學畢業,虎子不肯再念書。學習對他來說太痛苦了。大人什麽招兒都試了,連垃圾回收場都送過去兩回,想嚇唬他。
    偏偏他記路特靈,父母還在遠處守著,等嚇完接他回去,一扭臉,小子人已經沒了。回到家,虎子端端正正守著電視,正在看電視上的彩色圓圖。
    這小子死心眼,說了多少遍,周二電視台休息,沒葫蘆娃,他開著電視偏要死等。
    最後還是王乾出的招,他說:“你小學畢業娶不了青豆,人青豆可是門門滿分的三好學生,以後要讀大學的。”
    虎子肉軀一僵,顯然猶豫了。
    王乾趁熱打鐵,“青豆不漂亮嗎不漂亮你老找她玩”
    “漂亮的。”尤其是臉上那對兒晴雨表一樣的酒窩。虎子撓撓臉,表情苦大仇深,“那她會嫁給誰”
    王乾正要編。張藍鳳截下話頭,邊擇蔥邊冷笑:“顧弈啊!老顧家的兒子又白淨又書生氣,比你這虎背熊腰的小老粗要英俊得多,要我是青豆,我就嫁顧弈。”這個小赤佬還思春了!
    “他”虎子來了氣,“他哪裏比我好”
    “人家是城裏戶口!”
    “我我我我也是城裏戶口。”虎子急了。難道不是嗎他記得他是城裏人啊。
    張藍鳳將那把水靈靈的青蔥砸他臉上,摔出一鼻子衝香衝香的蔥味兒:“人是二代城鎮居民。”
    說著白王乾一眼,嗓門陰陽怪氣地一拐,“本來你也是,可惜你爸成分不好。”
    “哎!你”王乾不幹了,凳子都坐不住了。
    虎子可管不了身後爸媽的爭執,撒腿就去找青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