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990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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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桂子
    年青豆還幹了半件大事——她成功交到個筆友。
    顧弈的鄰居叫朱洋洋,筆友當然不是他,青豆可不會笨到交這麽近的筆友,筆友就應該是遙遠的。隻是,此人在青豆交筆友這件事上至關重要。
    朱洋洋深居簡出,刻苦用功,考上了南城大學。雖然這片住了好幾個南城大學的老師,比如顧弈他爹顧燮之,但是家屬院這片的大學生依然是非常稀有的。
    他成為了家屬院這片小孩膜拜的對象。
    他的成熟穩重不僅顯示在學習成績和言談舉止,還寫在了臉上。
    朱洋洋長得很老成,歲就架上了啤酒瓶底厚的眼鏡,先是金邊圓框的,配上他的圓臉還挺文氣,青豆說他像徐誌摩,他很滿意,一度為這個身份酷愛讀詩。也許夢想過做一個壞男人,但目前生命的長度還未見此端倪。
    後來那副眼鏡不夠負載他的用功,調高度數後,他換了副黑圓框眼鏡,青豆說他像胡適,他也很滿意,開始寫作和批判。
    他考上南城大學機電係後,一直給南城日報和南城晚報投稿,據說一年稿費都夠學費了。
    也就是說,他不僅考上大學,還在大學期間獲得了財務自由。這簡直不可思議。
    青豆帶著小本去討教心得,洋洋哥哥說,“要給報紙期刊投稿,就先練習,我就是高中時候交了筆友,訓練表達筆觸,把自己的想法具體成文字傳遞出去”
    後麵的話裏,他羅列了一些成功發表的文章以及報紙上豆腐塊大小板塊的詩歌。但青豆沒聽進去,她在“筆友”那段成功走神。
    青豆強迫顧弈和虎子對著報紙中縫找筆友的信息發出討論,然後精挑細選,一人抄了個地址,說要開始寫信。
    其實這件事隻有青豆有熱情。虎子不愛寫字,顧弈沒有感情,隻有她精力充沛的同時還感情豐富。
    第一次寫信應該是初一,她寫了一封信,等了半年,沒等到回應。事後她非常心疼平信的郵票錢,也後悔沒有備一份。那封信可是耗盡了她的辭藻與感情,居然說丟就丟了。
    寂寞的年輕人有無處發泄的傾訴欲。若不能發明騷,那找張紙發暗騷完全是情有可原。
    青豆以為,這就是中國日益上升的教育水平與不夠完善的通訊水平的矛盾。
    如何解決這個矛盾
    確實得找個人說。但他們是文化人,可不能像村口的狗子,隨便遇見條狗子就在路牙子當中聞屁股、亂吠,得有相同的狗語基礎和匹配的崇高理想。
    青豆又去找了一次洋洋哥哥,他說,報紙交筆友變數確實多,要麽你就在期刊上找吧。期刊上也有征筆友的信息,而且,閱讀同一期刊,就是有共同品味。
    有道理。
    青豆在他家翻了三本文學期刊,認真透過文字甄別筆友的合拍度,最後青豆搖搖頭,說沒有合適的。
    朱洋洋笑她,找筆友又不是找對象,你想真多。
    青豆想的確實多,她發現期刊上的筆友信息都是外省的,外省寄信可貴了,這一來一回太費錢了。不行。
    朱洋洋畢竟成熟穩重,在知道青豆的心思後,從師弟那兒給她拿了份南城師大附中的校報,上麵有一個版麵登載了本校筆友信息。
    青豆找了一個筆名叫小桂子的。洋洋哥哥又笑她,怎麽找個太監。青豆覺得,在一眾雪鬆、迎客、飛鷹、中華龍裏麵,小桂子最可愛。
    她興衝衝點燈熬油,麵對窗上一條四腳蛇,寫下千字長信——關於鹿鼎記、關於虎子的改編以及她對小桂子隱晦的喜愛。
    冬去春來,半年過去了,這封信一直沒有回音。窗上的四腳蛇也曬成了標本。
    人的青春有幾個半年啊。
    青豆本來已經放棄這事兒了,結果前幾天在學校的門房那兒看見一遝信,那大爺說,這些信都是沒人要的,都是交什麽筆友鬧的。
    青豆於是找到顧弈,希望他去南城師大附中的門房那裏,看看有沒有她的信。要是小桂子沒收到,她想把信拿回來。
    顧弈想了想,“空了幫你看看吧。”
    青豆問:“高中很忙嗎一封信都沒空找”
    “不忙。”
    “那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月底吧。”
    “那你回來可以告訴我嗎”青豆期待。
    顧弈“唔”了一聲。青豆當他答應了,“那我準時來找你!”
    她積極地等他回來。終於盼到月底的下午,掐著點跑去問。
    顧弈不在家,青豆決定先去隔壁洋洋哥哥家拿書。
    洋洋哥哥會訂閱雜誌進補知識,青豆隔一段時間上門收羅些知識殘渣,當寶貝似的捧回家品讀。
    這日也是這樣,她進去,問了聲阿姨好,拿起朱洋洋放在書桌左上角的《十月》和《讀書》,往顧弈家門口走。
    洋洋哥哥很忙,大學有很多社團活動,同時還兼任南城大學學生詩會會長。他交待過青豆,如果他不在,左上角的那摞雜誌是他閱讀後特意拿出來的,她可以直接拿走。
    青豆抱著兩本雜誌,再次走到顧弈家門口。
    她一向愛惜書,拿到書會像撫過自己的臉一樣認真拂過書麵。今日她也照做,意外發現封皮的裝訂有點鬆動。
    -
    夕陽西下,鈴聲一打,南城師大附中高一進入學期最後一個周末。大部分學生都不回去。
    大家多是南城周邊各地區輾轉來讀書的,來回車票很貴,除了本地人沒人能周周回去。顧弈是個少數,因為他必須補肉。
    他比同齡人高,又在發育年紀,攝肉不足會半夜抽抽醒。
    食堂裏的菜比豬飼料都不如。他的同學傳授了一個鄉村知識。原來,村裏的豬都吃精飼料,而未來的高才生們還在翻菜找肉沫星子。
    顧弈想到肉,不由加快步伐。他先坐公車到汽車站,再從車站買票回到小南城。
    程青鬆有一陣在車站對麵的弄子裏擺攤,顧弈會去找他玩,然後和他一起回家,捎帶看一眼程青豆。後來青鬆攤位流動去了小南城市一小,顧弈碰見青豆的次數也少了。
    他心裏鬆了口氣,也好,每見一麵都要多吃幾口肉,還挺耗人的。
    顧弈到了一個非常不舒適的年紀,對一切都感到不舒適。
    他喜歡跑步,因為運動讓人身體素質好,但他又不喜歡跑步,跑步時褲料持續摩擦口口,這感覺讓他腿軟。
    體育課跑米,他能把自己跑得十分不堪,需要寬大的校服擋著,彎腰才能抵達終點。
    幸好有設計得拖泥帶水的校服,不然鐵準的“流氓罪”。
    他問過虎子,“你有這個毛病嗎”
    虎子壞笑,告訴他,“你這就是書裏說的天賦異稟。”
    說著,虎子還糙臉一紅,讓他去找洋洋哥哥,壓低聲音搞得跟地下d接頭似的,“這種事兒,你自己看吧,書裏都寫了。”
    還有一件不舒適的事情,就是異性。他非常抵觸異性,感到別扭。
    以前程青豆靠近,和虎子靠近沒區別,隻是一個柴一點,一個肉一點,現在不同了,程青豆就像是跑八百米的褲子布料,一碰上,顧弈就失控,擦久了,顧弈就腿軟。
    他像彈簧一樣,想彈出兩米。可彈出去了,又想彈回來。又難受又享受。
    就像這即將要來的梅雨天氣,悶得叫人難受。想說來個痛快的,又知道這漫長的悶熱誰都不能替他熬。
    到家屬院,他三節樓梯一起跨,每踩下一步,褲料高速摩擦都有風聲躍起,中間,他禮貌地與幾個鄰居打招呼。
    他並不意外青豆在家門口。剛在老遠的地方,顧弈就看見她趴在一字陽台上看書。
    青豆的頭發長得真快,上次還紮得勉強,現在已經長成了兩截穩穩當當的扇形。
    他慢慢走到她身後,猛地出聲:“程青豆!”
    氣息擦過青豆羞紅的耳朵
    顧弈經常嚇程青豆,虎子也是。他們這方麵趣味很低幼。
    青豆的反應比平時大多了,以往她會翻個白眼,或是嚇得胸廓起伏依舊強裝鎮定,今日她不僅失聲尖叫,還一失手,把手中的書給扔了出去。
    “啊!”青豆漲紅一張臉,先往反方向跑,接著迅速反應過來,轉身要接空中的《十月》。
    顧弈也要接,兩人手撞在了一起。
    《十月》則頗為瀟灑,在空中來了個三百六十度轉體,脫掉雜誌外衣,翻飛泛黃書頁,不管不顧往一樓紮去。
    青豆嚇得趴在陽台,確認那書掉下去了,失心瘋似的往下跑。
    她終於明白什麽叫魂飛魄散。
    顧弈追上她,長臂拽過她的腕子,“別摔著,走這麽快幹嗎”
    青豆失去理智,不停甩他:“放開我放開我!”她心中哀嚎:千萬不要有人撿書,拜托了!
    顧弈強上了,“怎麽了嚇著了”他拉過程青豆,麵對麵確認她的臉色。
    青豆麵色潮紅,呼吸急促,被拉住也反常地不說話,張嘴就咬顧弈。像被鬼附體了。
    終於下到一樓,青豆從電力局王主任彎腰的動作裏,抽出沒了書皮的“《十月》內膽”,險險挽回自己的一世英名。
    “王主任,是我的書。”她抱緊在懷裏。
    家屬院人來人往,地上一個紙片都有人檢查。
    王主任直起腰,看了她一眼,嗬嗬一笑,“這麽用功啊,後生可畏啊。”
    青豆偷瞄他的臉色,見他笑容純真慈祥,心裏判斷,他應該是沒看到隻字片語。
    青豆禮貌異常,還對著王主任的背影鞠了個深躬。
    等他進了屋,她長舒一口氣,抹了把額角的汗,沒料一抬頭,三樓陽台的顧弈正捧著本《讀書》,眉宇緊蹙,似笑非笑,還覷了她一眼。
    青豆內心咆哮地再度上樓。
    她氣喘籲籲爬回三樓,地上的《十月》封皮已被撿了起來,夾在書下。
    青豆偏過頭,眼睛盯著地麵,朝顧弈伸手:“給我。”
    “《情山r海》”顧弈嘖了一聲,“怎麽,你們‘聊齋人’看書喜歡搞‘畫皮’”
    青豆被嚇麻木了,聽他讀出書名,好會才反應過來。
    顧弈眯起眼睛,將書送到她眼皮子底下:“程青豆這是什麽字啊,下麵的肉我認識,上麵的人我認識,連起來怎麽讀什麽意思啊”
    青豆失去語言能力,伸手掐他。那不是“人”,文盲。
    顧弈擰眉忍痛,非要問她:“這兒怎麽還劃線了,怎麽要熟讀並背誦全文”
    青豆看也不看,可勁兒掐他。
    顧弈清清嗓子吊起口氣,字正腔圓讀道:“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吳家大少爺”
    青豆忙捂住他的嘴,搶過書。
    恰是上下班高峰時分,有人進進出出。青豆見他不讀了,趕緊鬆開手。
    顧弈低頭看著她,雖然麵無表情,臉上卻是紅一陣、白一陣的不知所措。女孩兒的手到底和老粗不一樣,他聞見了虎子說的橡皮的香味。
    青豆感受到眼神,以為他還要搶,撩開粉紅的的確良襯衫下擺,將兩本雜誌塞入衣內。
    冰涼的書背貼著滾燙的皮肉,激得她嘴唇一抖。
    顧弈再次開口,“那個”
    青豆以為他要說書的事,雙臂環抱,一支箭一樣往樓下衝。她不聽她不聽。
    “信!”顧弈喊了一聲。
    青豆地震一樣的腳步聲一路往下,幾步後刹住車,頓了頓,再次咚咚上行。
    三秒後,紅撲撲的青豆晃著小辮兒探出頭:“啊”
    顧弈故作不解:“啊”
    青豆盯著他:“信”
    暮色四合。
    黯淡的天色穿進蕪雜的樓道,反襯得她一雙眼睛流光溢彩。她一動不動等在那裏,像是傻子。
    顧弈:“你信了”
    青豆瞪他。
    他牽起唇角,將斜挎書包甩至腰後,笑得老謀深算,像要發表什麽大事件,可說的卻是:“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啊啊啊啊啊啊啊!青豆扭身就跑。
    她一路跑一路念:以後以後,真的再也再也,不要搭理顧弈了!
    -
    一周後,林芬芳從於家的一遝信裏解密出一封詭異的信,麵色古怪地遞給了青豆。
    信封上的寄信人是個太監名,叫小桂子,收信人還勉強算個人名:白飄飄。要不是於雨霖說青豆有一陣每天問有沒有她的信,大家壓根兒沒往青豆身上想。
    前兩年《在水一方》熱播,聽說是對岸一個叫瓊瑤的人寫的。二哥倒來不少她的書,青豆上半年癡醉於瘋癲虐戀,於是取了這個筆名。
    青豆笑嘻嘻地雙手接過,謝過林阿姨。
    林芬芳問,“這誰寄給你的啊”
    青豆驕傲地說:“筆友啊。”
    林芬芳哼哼:“喲,時髦啊。”
    素素挨著門框,也打趣道:“嘖,時髦啊!”
    “嗯!時髦呢!”青豆迫不及待展開信紙,有些失望。小桂子的字寫得真不像個高中生,不說好看,連整齊都談不上,一會大一會小。
    好在很簡短。
    八分郵票加兩分信封,算上標點符號他就寄來五個字:你還在嗎
    青豆噗嗤一笑,真是夠奢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