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990·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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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個距離望過去,據老相識的了解,顧弈知道,程青豆生氣了。
    隻是,她的發怒在顧弈看來毫無威脅。
    多褶的眼皮、深陷的酒窩以及玲瓏的個頭讓她天然沒有凶相。
    顧弈眼裏,她發怒的時候就像隻齜出尖牙,喉嚨呼呼凶喚,虛張聲勢的炸毛三花貓兒。
    顧弈從棵弱不禁風的枯樹後閃身,抱著手臂,流裏流氣地朝她吹了聲口哨。
    她背繃得直直的,兩拳緊攥身側,胸口氣得一起一伏。
    程青豆在心裏罵了他三百遍王八蛋,臭流氓,兩片薄嘴瓣子氣得打顫,說出口的話又沒啥威懾力:“你怎麽來了”
    “來吃席。”
    他說的是理直氣壯,青豆不好反駁,畢竟是自己家的事兒,隻能問,“那怎麽到這兒來了”不應該在程家村嗎
    “青鬆哥讓我來接你。”
    “真的嗎!”青豆剛邁出兩步,疼得倒抽一口氣。但她還是蹦了過去。小孩兒似的傻笑,“我二哥真好!”有了嫂子還記得疼她。
    話正說著,車子來了。
    這裏地廣人稀,什麽聲音都聽得清楚,輪胎和石子摩擦出嘎吱嘎吱的響動,車門吱呀吱呀打開,售票的阿姨不耐煩地探出車窗,兩眼一眯,用經驗判斷他們上不上車。
    青豆最怕不乘車的時候,售票這樣看她。
    等車開走青豆才鬆了口氣,催顧弈,“快走,趕不上吃酒了。”又問,“唉就你來了虎子呢”說罷,四下張望,找起虎子來。
    別提王虎那臭小子了。虎子本對汽車好奇,臉恨不得貼在車軲轆上看紋路,可一算來去時間,趕不上熱乎的酒菜,權衡利弊下,他選擇了吃酒。
    顧弈問:“怎麽不想我來”
    她表情遺憾:“沒我就想著人多好玩。”是的,就是不想。顧弈和虎子,還是和虎子在一塊好玩些。
    “程青豆!”
    “啊”青豆仰起臉。
    算了。顧弈換了副語氣,“你腳怎麽了”
    “腳疼!”
    “腳怎麽疼了”
    “爬山爬的。”
    “還走得動嗎”
    “那當然!”
    “真的”
    “真的。”
    話音一落,顧弈抬腿就走,步子還不小。青豆咬牙跟上,幾步之後他小跑起來。
    青豆:“你這是在走,還是在跑”
    他欠扁地說道:“很快嗎正常步速。”
    也許她太久沒有與他同行了。高中雖在同一所學校,高一和高三也就是前後兩棟樓,距離很近,但他們很遙遠。
    青豆一直以為顧弈會是很受歡迎的男生,以他的家世成績外貌不至於沒有女生問津,沒料稍作打聽,才知道女生都很怕他。原因竟是:顧弈很凶。
    青豆疑惑,很凶嗎
    現在看起來,凶倒是一般,但是毛病確實不少。
    青豆實在追不上了,扯開嗓子,“那你慢點。”
    他又走了兩步才停下,肩膀沒動,腦袋像個鬆動的螺母,突然一歪,沒回頭,“走不動了”
    說實話,腳確實疼,這會停下來,還有個小錘從地底下鑿她腳底板。但青豆說:“還好,”又問,“車在哪兒了”
    “北邊兒。”
    原來那輛鋥亮的黑車是她家的。就說呢,小鎮子一天哪兒那麽多桑塔納。
    “人多嗎”他放慢了腳步。
    “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都來了。”她吹牛呢。
    顧弈仿佛信了:“不愧是遠近聞名的程家。”
    青豆知他是諷刺,“蠻荒村民,比不得二代城鎮居民。”
    又走了幾米,顧弈瞥了眼她的腳,問她走得動嗎
    走不動不也得走嘛。青豆:“走得動。”
    “要背嗎”
    青豆想也沒想,“不要!”答完又覺得別扭,疑惑地盯著他的背影,“你今兒怎麽這麽好”竟要背她
    顧弈牽起嘴角:“客氣客氣的。當真了”
    青豆扁嘴,不理他。
    這路真的挺長。來時沒覺得這兩公裏有這麽累,走起來怎麽也沒個盡頭。
    她歎了口氣,前麵的人隨即停下了腳步。
    顧弈躬下身,頗為苦惱地在她前頭紮了個馬步,“上來吧。”
    青豆擺手,不要。他說上來,青豆說不要。三推四讓後,天更黑了。青豆隻得識時務,腳尖一踮,跳上了他的背。
    溫暖向顧弈撲來,好像要把他推進黃土地裏。他的第一步走得有些踉蹌,等青豆手搭上肩膀,他迅速穩住重心,快步往前走。背上的青豆輕如無物。他問她:“你都吃什麽,為什麽這麽輕”
    “我有八十多斤的。”
    他牢著她的大腿掂了掂分量:“八十一”
    青豆心裏一驚,不想讓他得逞,於是道:“不止,八十五六。”
    顧弈皺眉:“怎麽背起來還沒袋米重”
    她不想繼續嬌小的話題,趴在他背上,沒話找話:“為什麽學校的女生都怕你”
    “有嗎”
    “女同誌們都說你很凶!”青豆把背後的壞話轉達給他,“你都怎麽凶人家了”
    顧弈想了想:“沒”
    “切。又不是一個人這樣說。素素說,你大概是喜歡人家,你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對女孩子表現出太多漠然和凶悍,都劃作喜歡。”
    “是嗎”顧弈忍俊不禁,“按照這個說法,那我目前凶得最厲害的姑娘”他腳步一頓,將她往上一掂,神神秘秘壓低音量,“你猜是誰”
    青豆凝視遠方飛揚沙塵,明白過來,生氣地掐他:“我就說你對我凶!你真的是流氓!流氓!”
    青豆立馬想到顧弈對她的不耐煩。
    顧弈吃到痛,加快步速,飛奔起來。
    青豆耳邊的碎發逆風飄揚。顛簸中,她下意識箍住顧弈脖子,一度懷疑他報複地想要把自己當袋米丟出去。
    好在,桑塔納已由遙遠的小黑點越來越大。
    開車的師傅姓陳,是汽車零配件廠專門配的司機,但他從南城來,不識得這鄉下的路。
    今日辦婚禮,能認路的都在幫忙,沒事幹的隻有顧弈勉強認識路。
    顧弈來過南弁山一次,又記得青豆說過,從程家村到南弁山是一條筆直不抹彎的路。同青鬆複述完這段描述,顧弈便被允許來接青豆了。
    陳師傅心大,回答完顧弈關於車檔位和儀表盤的問題,聊了兩句,聽說他在村裏和外公開過拖拉機,陳師傅當即放手,坐在了副駕,把車子給他開了。
    顧弈膽子夠大,頭一回摸車很穩,一路順溜到山腳,就是停車耽誤了會,但這一點都不妨礙陳師傅對年輕小夥子的欣賞。
    陳師傅表示,回去的路顧弈再練一趟,以後有車就能直接上路。
    見顧弈接到姑娘,天色也不早了,陳師傅熄了煙,衝他們打了聲招呼:“來了啊,趕緊的吧。”
    青豆禮貌:“師傅,您好,咱們快點吧。”
    照這邊風俗,結婚開三日宴,第一日為待媒,第二日為正日,第三日為謝相邦。顧弈一行親鄰擇正日自小南城趕來,吃最為隆重的晚宴,開宴時間為下午六點,這會趕緊出發,估計能趕上開席。
    這廂剛拜托完,那廂顧弈自然地坐上了駕駛座。
    她以為看錯了:“你把位置讓給師傅。”
    而師傅已經在副駕坐了下來。
    最後一絲天光即將斂盡,顧弈不緊不慢,嚇唬青豆:“師傅,我掛二檔行嗎”
    “行啊,這會根本沒人,想怎麽開怎麽開。”陳師傅大馬金刀,鼓勵他,“年輕人膽子大一點。”
    青豆兩手按在大腿上,眼巴巴看顧弈把變速檔杆調到“”。
    她問“”和“”什麽區別,師傅說“”檔速度快一點,正要詳細講解,青豆扒住座椅,揚聲說道:“‘’!‘’!調到‘’!”
    顧弈沒理她,一腳油門下去,單手扶上了方向盤。青豆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他:“你的手呢!左手呢右手呢!不是!要兩隻手同時握!”
    陳師傅哈哈大笑,“小姑娘要嚇死了。”
    顧弈彎唇,“她膽子小。”
    -
    隆冬時節,田地荒蕪。灰蒙蒙的景物劃過車窗。
    顧弈開得很穩,但青豆知道他第一回開車,偏見極強,一邊緊張,一邊給他念和尚經:“‘一九八八年,我學會開汽車,上坡下坡壓死二百多,警察來抓我,我跑進女廁所,女廁所,沒有燈,我掉進粑粑坑,我和粑粑做鬥爭,差點沒犧牲’”()
    青豆念完,顧弈麵無表情,真像個老司機。青豆觀察了好一會,就在放下來心來時,景物漸漸有點不對了。
    天光黯淡,鄉景極其近似。每棟房子破爛得差不多,每片田地荒蕪得差不多,和一路駛向南弁山不同,那座山是很明顯的目的地,但程家村是個平地,和周圍每一個村子沒有兩樣。
    顧弈有點不確定在哪裏拐彎。但他沒有說,眉頭緊鎖地將眼前的房子和下午的記憶匹配。
    青豆覺察出不對勁,不是她多麽認路,而是顧弈拐彎了!還連拐了兩個彎!
    青豆奇怪,坐驢車出發一直是直路啊。“你是不是不認路”
    “我認識。”
    “那這裏是哪裏”青豆本來也不熟悉,此刻湧上了害怕。
    顧弈麵不改色:“很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