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990·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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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青鬆難得回來,自然與蓉蓉粘在一起。在家不方便老粘著,兩人順著東門橋往東,大熱天的,走了個把小時,蓉蓉氣喘聲稍大了點,青鬆立馬蹲了個馬步,托住蓉蓉,把她背在了背上。
    他舍不得媳婦兒累。雖然嫁給他就夠累的
    夕陽餘暉染紅天空,天光水色融作混沌。他們變成一個烏龜,在陸地上慢慢前行。
    他說,“一直這樣背青豆,從小背到大,倒是第一次背你。”
    蓉蓉下巴磕在他肩上,問:“是不是重了不少”
    “教書育人,肯定是要比青豆重一點的。”他笑得發顫,背後的熱心氣通過震動,一陣陣傳到蓉蓉心口,“我背的是知識。知識就是力量。”
    蓉蓉笑得不能自已,“重就重,從哪兒學來的招數。”
    “你不懂,不能隨便說姑娘重的。”
    蓉蓉伏在他背上:“你學壞了!都知道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了。”以前程青鬆看著壞,實際很土很實誠。擺攤時候,眼裏裝著生意人的精明和討好,麵對女孩,卻沒什麽花花腸子。現在他或者結婚後,明的暗的花招可太多了。直叫蓉蓉懷疑他以前的模樣是裝的。
    “我哪裏是學壞的”
    “什麽”
    青鬆咳了一聲:“我本來就壞。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蓉蓉又好氣又好笑,手掛在他頸上,隻能張嘴咬他。青鬆心猿意馬,讓她別鬧,要出事的。
    她不敢了。她知道“那些事”確實很麻煩,這兒不方便出。
    “舞廳生意怎麽樣”
    青鬆說,夜夜都滿,月卡賣到紙都不夠用,隻能手寫蓋手印。那幫人才都寂寞,晚上能幹嘛呢也不是各個都愛看閑書念酸詞畫圖稿的,也有不少文藝愛好者無處發泄寂寞。
    “你那字行嗎”蓉蓉知道他大字都不會幾個。
    “我們有售票小姐的。”
    “漂亮嗎”
    “就是個女的,臉沒看清過。”他撇清。
    她低笑:“男的多還是女的多”
    青鬆右手手臂力量鬆力,人往右一傾,在蓉蓉倒抽一口氣時,飛快一啄。
    到底是混過街頭的人,這橋上有人沒人,遠處幾男幾女,正往哪兒看,他盡收餘光。蓉蓉羞得像個小姑娘,到家還在佯怒,不肯饒他。
    她不饒他,他偏要逗她,倆人膩得青梔都產生了疑惑。
    那更別提對“愛情”過敏的青豆了。
    青豆抓耳撓腮,靈感爆發,這封信還沒貼郵票寄出,下一封信又開始寫了。
    她激動得雙手顫抖,極盡辭藻,一口氣沒喘又是洋洋灑灑兩張紙。魚娘魅力施展到極限,書生沒受住,輕浮在頰邊落下一啄。
    唔!這一啄,她細節描繪——暮色四合,書生濕漉漉的嘴唇,魚娘臉頰的絨毛,以及清脆的一啵唧,全部擴寫!
    正在劇情要推進之時,電筒的光越來越暗,暗到幾乎看不清字跡。青豆筆尖一急,迅速收尾:欲知小啄之後,且看下回。
    隔壁青鬆呆兩天就要走人,與蓉蓉耳鬢廝磨一整夜。也沒幹啥,就是說話,親親說說,摸摸肚皮,再親親。
    晨光熹微,蓉蓉在睡,他悄悄往她手指上套了個銀戒圈,親了親她的額角。
    他去海南,除了借的、別人投資的,還有蓉蓉賣掉嫁妝給他的。她塞給他一筆錢,說是自己攢的,但青鬆知道,因為結婚,她和家裏鬧得不愉快,尤其是她爸,不可能給她一萬塊。他當時沒多想,急著往海南。
    等他發現這錢是蓉蓉把自己的嫁妝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金手鐲賣掉得來的,人已經在海南了。
    他站在舞廳外頭,看著招牌掛起,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幹出本事,不讓媳婦受苦。
    他掙到第一筆錢就買了個戒指,跑了幾個櫃台就為找一個一模一樣的。
    他這邊套上,剛抽出手,唇還沒離開她的額角,一道銀線已滑下了眼角。蓉蓉死死拿戴戒指的手摳住他的手,“瞎買什麽啊瞎買。”
    -
    七月,盛夏。
    暑天的滾滾熱浪把平靜的人吹得搖曳不定。高三人手拿個扇子或者抄寫簿,穿梭走廊,來回扇風。嘴裏念念有詞,目光呆滯恍惚。
    高一高二迎來期末,在高考前兩天被趕出學校。青豆聽完試卷講解,兩手一拍,心情頗為愉快。這次考的還可以。
    她沒隨大部隊回宿舍,而是出了趟校門。
    她要把第三封信寄出去。
    學校門口沒有郵筒,南城師大附中的學生寄信需要拐過一條街,行至新亞賓館。
    這裏靠近南城市中心。樓房浮出城市地表,幾個施工現場即將為高考暫停施工三天,這兩天在收尾。工人敞著背心,露出黝黑發光的胸膛,安全帽一撂,睡在了大馬路邊。
    郵筒前是南城第一家港式茶鋪,裝修小資,地麵花彩方磚,半牆鋪就豔粉馬賽克小磚,輔以乳白點綴,是有點港片味道。
    青豆寄完信張望一眼,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形。她不信,多看了一眼,意外真是顧弈。
    他不應該在學習,要高考了嗎
    她站在門口死死盯著他,像抓兒子逃課的娘。
    顧弈麵對馬路,對麵坐了兩個女孩,青豆隻能看到背影,應該很漂亮。一個長發一個短發,時髦打扮,喇叭褲、h鏡、小背心、大耳環,都是素素喜歡的元素。
    社會上,把這樣的穿衣打扮歸類為壞女孩。
    因為認識素素,所以在青豆心裏,這樣的女孩是牛b姑娘,擅長裝扮自己、無視他人,還有玩弄男人。
    顧弈與姑娘相聊甚歡,好久才把目光從姑娘臉上挪開,投往遠處。
    他和青豆對視三秒後,短頭發的漂亮姑娘順他目光扭過頭,朝青豆望來。
    可真靚。眉眼都上了妝,眼皮上是藍色的眼影,一對兒睫毛花蝴蝶似的,撲朔撲朔。好看得青豆眨眼都眨得快了點。
    短發問顧弈:“認識”
    顧弈笑了,臉曬得紅成這樣,是站了多久。他對青豆招手:“進來喝汽水。”他要了一瓶橘子汽水,起了瓶蓋插上吸管遞給青豆:“怎麽沒回去”
    “我來寄信。”青豆乖巧地抿住吸管喝汽水。
    顧弈用眼神發出冷笑。青豆眯起眼睛,使了個眼色,問他在這裏幹嗎
    他裝作沒看懂,轉頭對兩個姑娘介紹青豆:“我鄰居。”
    兩位姑娘了然,繼續說他們的事兒。
    青豆喝了會飲料,也沒等到顧弈介紹人家是誰。不過通過他們的對話不難猜。他們一直在說初中的事,應該是初中同學。
    短發姑娘念的護校,分配到南城中醫院,長發姑娘念的師範,分配到東湖那邊的小學,她對分配單位不滿意,正在念叨。顧弈大部分時候都是聽眾,和青豆扮演同一角色,告別時,他也沒說幾句話。
    等姑娘一走,青豆窩裏橫的眼刀快速飛去,桌子一拍:“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啊”
    “她們啊!”青豆又咂摸了兩口汽水。
    “她們怎麽了”顧弈故作不解。
    “天哪,顧弈,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距離高考還有兩天!整個五號樓估計都不能見到明火。那氣氛,鐵定一點就燃。
    她隔著兩排銀杏都能感受到大戰前夕的壓抑,這廝居然優哉遊哉,和姑娘閑聊喝汽水。是瘋了吧。
    她多褶的眼皮一掀一合,胸廓氣得一起一伏。
    見她氣得額角流汗,顧弈笑得好不得意,伸手替她擦汗。
    “這麽氣”
    青豆以為他要伸手彈她毛栗子,頭偏了偏,又沒完全躲開。於是,他的手就這麽順著她的額角一路揩過汗水,拂至耳側。
    在夏天,人的手是很燙的。青豆的臉上出了汗,皮裏熱,皮外涼,遇上顧弈逗留的掌心,皮外那點涼也被偷走了。
    熱氣轟湧下,她紅撲撲的臉蛋和劇烈的喘息叫人發燥。顧弈想,這家港式真不正宗,賣什麽汽水,好歹也要弄點涼茶啊。
    青豆對他逗留過久的手釋出困惑的眼神。
    她流露的是困惑,顧弈卻讀解為三花兒耍賴。
    他忽然想逗她。這麽想了,就這麽做了,原本落在她臉畔的指尖開始輕浮,撓撓她的耳垂,又摸過她的耳郭。
    也許,做這些輕浮動作,他的笑也是輕浮蕩漾,所以青豆才會嚇得一退三尺遠。
    因為快步倒退,沒注意到門,撞出哐啷巨大的聲響。顧弈怕她跌,上前要拉她,沒想到她跑得更遠了。
    她站在大太陽底下,齜牙咧嘴地忍著痛,伸手與他隔開距離,“你幹嗎!”她拿手背用力揩過他逗留的地方,一遍又一遍,揩得膩子都要出來了。
    那架勢,就像被流氓非禮了。
    顧弈:“什麽幹嗎”
    青豆:“你幹嗎摸我!”
    “我叫摸嗎”
    “顧弈,你真惡心!”汽水在胃內膨脹,漲得青豆心口難受。她俯下身幹嘔了幾下,見他腳步靠近,飛快跑走了。
    她到宿舍衝了個涼水澡,往床上一躺,手抖啊抖地開始扇風。
    不知怎麽的,明明也沒幹嗎,青豆居然累得腿上綁沙袋,半步都走不動。
    金津坐明早的車走,見她躺著,問青豆是不是今天不走。
    青豆想,要不她也明早走吧。她有點怕晚上坐車。
    她們等太陽落山後才往食堂走,一邊走一邊說期末考的語文題。
    青豆的理科成績好,文科卻有點拖垮。照這個情勢,她肯定是要選理科的。隻是就算選了理科,也要考語文,她的作文分數起伏太大。時而輪班誦讀優秀作文,時而拿到拖拉總分的低分,讓老師也為難。
    語文老師,對,就是那個讓她罰站的老師,表示青豆寫作文不穩定。讓她別寫稀奇古怪的。
    青豆不明白自己哪裏稀奇古怪,於是問金津。
    金津也不知道,每次她拿到作文題,思考五分鍾後立刻提筆瞎寫。時間這麽緊張,哪有時間想。寫完就萬事大吉了。作文都是下意識成品。
    青豆陷入更深的茫然。這樣嗎她每次都寫得很認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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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有兩個大吊扇,高三學生飯後陸陸續續撤離,回去自習,也有不少不舍離去,橫七豎八,蹭電扇偷涼的。
    她們坐下還沒開動,一個鋁飯盒從天而降,摜至青豆麵前。
    裏頭的大白菜和肉汁攪成一團,吃了一半。
    青豆知道是誰,剛剛她一進食堂就看到了他。
    顧弈低頭扒飯,也沒說話。金津大條,見他坐在對麵,又是問學長考哪裏,又是問學長以前成績如何,見顧弈都一一回答,興奮極了,說回剛剛青豆的問題,問他作文怎麽寫的
    金津:“我們每次寫作文分數時高時低,很苦惱呢。”又推推青豆,“是吧。”
    青豆:“啊哦。”
    顧弈說:“高考作文就是八股文,我寫作文不好,但我會背高考作文。”
    他讓金津去買本高考作文來背,挺管用的。金津滿口答應。
    班上確實有人背作文,可青豆自視甚高,認為自己博覽雜書,小作文信手拈來,哪需要費那勞什子功夫。聽顧弈這麽一說,青豆也覺得自己有必要買本小作文來背背。
    見程青豆眉頭深鎖,顧弈說:“你就別買了,我考完了給你。”話音一落,金津發出羨慕的聲音,青豆眉頭皺得更深了。
    唔!
    她一口飯鯁在口中,沒咽下去,像含了塊饅頭。
    顧弈麵色放鬆,挑眉道:“外麵賣三毛,我這一本補了一些別的版本的句子,算孤本,賣你一塊吧。”
    青豆氣得用力一咽,從飽嗝中擠出聲音:“你怎麽殺熟啊!”
    金津這也羨慕:“哇!到時候我可以看看嗎”
    顧弈已經強賣了:“這你得問下一任書主人。”他朝青豆努嘴,“程青豆同誌。”
    這個人!這人!這!
    青豆瞪住他,死死瞪住,瞪得眼珠都要蹦出來了。
    顧弈將勺子丟進碗裏,冷冷回視,複又轉開,神態自如地和經過的同學打招呼。
    她把頭埋進碗裏,氣鼓鼓扒飯。不知道為什麽,鬆了口氣,人又沒那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