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1992·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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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放榜,青豆和蓉蓉二哥三人一道坐車去南城師大附中看紅榜。
    “程青豆南城大學光電學院”赫然在第二頁紙,她的名字下麵是傅安洲,他去了金融學院。
    這是意料之外的事。南城大學以理工科為主,可哲學也有開設院係,青豆以為他會奔赴愛好。
    不過想想也是。在“學好理工科,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號影響下,有能力選理工科的,都不會選文科。青豆這麽個書呆子都沒例外。
    校門口有人胸口掛個“拍照元”的牌子,高舉相機,拍照收費。
    不少人排隊要拍。青鬆讓青豆拍一張,稱今日是大日子,一輩子就一次,站紅榜跟前喜慶。青豆拒絕,她穿得隨意,襯衫第一顆紐扣都沒縫上,這不漂亮。卻架不過蓉蓉已經去給錢了,隻能留下一張影。
    高考的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所以,照片上,青豆笑得不驚不喜。
    她迎著大太陽,被刺眼的未來灼了眼,盡管努力微笑,依舊迷了眼睛,一雙酒窩溫柔安靜,無波無瀾。
    青鬆取照片時頗為遺憾,怎麽豆兒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初中放榜,考上師大附中,她還蹦蹦跳跳好幾天,樂得吃飯都要笑。怎麽真到了金榜題名時,人像揠苗助長的莊稼,軟趴趴的。
    青豆平靜將照片掛牆,收好錄取通知書,身心空落落的。
    不用愁學業的青豆就像失戀了。她總是坐在縫紉機前,拿著筆,來回翻本子。哎她的暑假作業呢她的作業題呢她的錯題本呢她的公式冊呢
    啊這個無所事事的夏天。
    一閑下來,青豆便要胡思亂想,想那晚被拎起又甩開的手,想那雙昂貴又舒適的耐克,好煩啊。再一細想,魚娘和書生還卡半道兒呢。
    她怎麽什麽事都沒搞好,隻搞好了學習呢
    青豆不無後怕地撫撫自己胸口:她可真精明。
    南城市裏沒有哪裏招收臨時工。青豆這個勞碌命,操心起錢來,她問吳會萍,還可以醃梅子嗎吳會萍說現在誰還醃梅子啊,梅雨季過了。青豆問那還有鞋底納麽吳會萍白她一眼,給東東換了塊尿布,把青梔的舞褲丟在廁所腳盆,“你洗吧,我這時間來不及了。”說著,趕緊走掉了。
    素素上班加戀愛,虎子兩家錄像廳來回跑,還交上新的狐朋狗友,兩人神龍見首不見尾。
    青豆早被剔出了他們的“英雄榜”。
    她有種娃兒養大不要娘的苦澀。
    實在無聊,她拿起家裏的半盒粉筆,趁夕陽不曬人,在樓下的水泥地上畫畫。
    她畫了一棵樹。
    粗壯的樹幹之上圈上頂巨大的樹冠,看著就壯實、陰涼。
    隻是,等第二天下樓,那棵樹已經不是青豆昨天畫的樹了。
    樓下王主任看不過眼,拿起青豆擱在角落的那盒粉筆,頗有層次地豐富樹葉,綴上桃花,畫上鳥雀,這還不滿意,最後還描上一對仰頭望向朝陽的社會主義好男女。
    簡直是高中課本的線稿圖。
    青豆目瞪口呆,對那些說“一代不如一代”的老家夥心服口服。確實不如。
    迅速放棄丟人現眼。
    -
    由於架不住良心的煎熬,青豆拉素素跑了一趟百貨大樓。她戰戰兢兢找到耐克店,鬼鬼祟祟偷瞄了一眼價簽,慫恿素素幫她問問,能不能還價。店員衝素素趾高氣昂,“我們牌子和別的牌子不同,不還價的。”
    素素生氣,對青豆說這家售貨員不行,找別家去。這麽貴的鞋鬼才買。
    改革開放後,中國人開始生長消費意識,售貨員卻沒多少服務意識。她們的收入是按提成和底薪來的,沒有反饋機製,所以看人下菜碟的情況很嚴重。有錢老板就是一張熱忱大笑臉,窮鬼就是冷板凳,一個笑臉都勉強欠奉。對比十分明顯。
    這幫售貨員的口碑一度很差,但百姓們剛學會消費,真還不會做臉。
    素素一路教育青豆,不要怕銷售員,你是去消費的,買不起也挺直腰杆,問價格都是抬舉她們。問問怎麽了!
    青豆心事重重,在心裏背上的債務。
    到晚上,她跑去問虎子招不招人看店,她舉手自薦。
    虎子謝謝她這尊小菩薩,她這樣漂亮可人的大姑娘能看這種店他連中年婦女都不敢招。等會裏麵看得火燒火燎,出來見著個女的,槍把走火怎麽辦這店還開不開了
    青豆嘟囔臉:“我想掙錢。”
    虎子問,“怎麽了缺錢了”
    青豆思前想後,把事兒跟虎子說了。“我想把錢還給傅安洲。”
    “喲,情種啊。”虎子咂嘴,眼睛都直了,“我下輩子投胎也要投作漂亮姑娘。”
    雖然這種事兒聽過不少,哪家老板為舞廳小姐一擲千金,哪家老板給漂亮姑娘開了家店……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不過那種多少都摻雜男人虛榮心,傅安洲屬於做好事不留名,事後被挖出來感動千萬人的lf類型。
    虎子聽了都想做女人。
    “我不想欠他。”青豆說,“我得把這錢還他,不然覺都睡不好。”
    虎子深深看她一眼,歎了口氣:“那你就欠我吧。”他從腰包裏掏出一千塊,借給青豆。青豆沉默接過錢,想了好久,沒有瞎推拒,撕了張報紙,認真拿前台那支破筆一筆一劃寫下借條。
    “喲,這麽認真,你以為你賴得掉小爺一毛不拔鬼見愁。”虎子笑個沒停,接過借條,得意一折,朝她揚了揚,“也行,我拿這張條去找顧弈要錢。這小子暑假應該能掙個吧。”
    “你別胡鬧!”青豆當了真,伸手揪住他耳朵,“告訴你的秘密,你怎麽可以轉述給他!你要保密啊!活該你沒老婆!”
    虎子叫喚著逃出錄像廳,嘴上逗青豆:“幫老婆還錢才天經地義,這是他該做的。”
    過去說她是虎子老婆,青豆沒這樣氣過,可說她是顧弈老婆,她真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立馬要衝上去跟他拚了。
    虎子嘴上沒把門,邊跑邊刺激她,“顧弈哪裏不好以後是牙科大夫,家裏有錢,對你忠心,不好嗎你打我幹嗎顧弈這條件,求都求不來!”
    又嫌不夠刺激,拉傅安洲湊數,“還是你覺得傅安洲好好啊你啊,程青豆!看不出來!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夠貪心的啊。不過也行,安洲也行,我看都行,都收了吧。”
    青豆同一時間隻夠做一件費工夫的事。比如現在,青豆在打虎和解釋之間選擇了前者。
    她張牙舞爪,齜牙咧嘴,那架勢,若能抓到虎子,絕對是要把他摁在地上胖揍的。
    讓他胡說八道。
    虎子從東巷穿過西巷,抱頭虎躥,跑得比體測還賣力。
    程青豆腳程是不快,但手勁很嚇人。
    他邊跑邊給自己堆墳,嘰裏呱啦,沒有邏輯地倒出一堆破事——
    “顧弈對你不好以前他每次買糖都要給你帶。”
    “我這邊拿球砸你,他那邊就砸我,非說我會把你砸壞。笑話,他是一點也不知道你頭多鐵”
    “他陪你去山上看你哥,回來挨罵,你知道嗎他跟你喊過冤嗎那兩年他兜裏錢都沒有,一直跟我借,我都怕他跑了”
    “還有,他幫你家割麥,累死累活,還得看你和別人,像話嗎”
    “程青豆,你有良心沒”
    “我在路上認錯你,說你和別人長得一樣,他總要特較真反駁,強調不一樣。”
    “真一樣啊!我有回碰到個一模一樣的,絕了,那個頭,那小辮,那校服,我覺得換你媽都要認錯,可他非說完全不一樣,連配合我開個玩笑都不願意。喲,這還是嘴損的顧弈嗎”
    “要我說,其實就是你在他眼裏不一樣。”
    “顧弈對你忒好,你還和安洲在那兒眉來眼去,像話嗎你良心過得去你要是過得去,那你和羅素素就沒區別!難怪玩一塊兒。程青豆你就是個禍水!禍水!”
    虎子嚷到後頭,完全是把青豆當羅素素在撒氣。死沒良心的羅素素,為什麽就不多看他一眼呢。他也付出好多。顧弈也說羅素素這種長相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虎子非說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
    兩人為此銜煙在大馬路上對嚷。
    最後得出結論,沒良心的就是不一樣。
    他跑著跑著,喊著喊著,後頭地動山搖的腳步聲沒了。
    長巷深處,玲瓏的豆子縮進青磚地縫,冒出顆小豆芽。虎子隔開家私蕪雜堆放的幾戶人家,探頭問她:“程青豆!幹嗎呢!你別開不起玩笑。”
    虎子往右兩步,確認青豆抱膝縮在了人家門口的水缸下麵。“你別是哭了!不是吧”
    哭哭哭,哭個屁,有什麽好哭的!日子剛剛有盼頭,人剛剛考上大學,有什麽好哭的,你以為我是你嗎青豆悶頭喘氣,咬牙切齒,蓄勢待發。
    虎子小心翼翼的腳步慢慢靠近,見她脊背一起一伏,“哎呀”了一聲,正要摸上她的頭。
    青豆耳郭一動,循聲而發。乍一個猛虎撲食,準確無誤地把虎子撲在地上,抓上他的花臂就是一通狠咬。
    這一定是程青豆年最風光的一刻。
    雖然在感情上窩窩囊囊,不見陽光,可在這蟋蟀放歌的長巷子裏頭,她居然把一個紋身大漢摁在地上,打得他哭爹叫娘,不敢還手。可太過癮了。
    由於打得太過賣力,心跳暴擊胸口,青豆的眼角激動出了兩行熱淚。
    她終於明白,顧弈玩的那部任天堂紅白機打的都是什麽了。
    但,遊戲裏哪有現實裏打得好玩啊。她就想著,要不顧弈也把她揍一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