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992·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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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月日,青豆破相了。
    能讓她真生氣的事兒極少。就算遇上被二十歲的大小夥拿瓦片砸了腦門的荒唐事,她也悶那兒,還給氣笑了。
    虎子亦哈哈大笑:“豆,你臉上坑也太多了。又是酒窩又是砸傷,我跟你說,這種事單數不好,得成雙。”
    虎子的意思是,如果臉上的坑是單數,會有不幸發生。做生意的人不信科學隻信邪。他不說沒人信,說了青豆心裏難免難受,隱隱覺得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她這難受勁兒到次日傍晚,顧弈親自上門來給她擦傷口,也未得消解。
    他嘴上抱歉,實際卻沒有停止嘲笑,“多大了,還要拉手”他嘲笑青豆,順勢拉上她的手。
    他不是認真牽的。
    那副表情也是青豆熟悉的——一副青豆做錯題,他抓她手心、下一秒就要打她的表情。
    顧弈野獸般聞見血腥味的興奮勁尤掛嘴角,青豆還沒來得及反擊,身後的門推開了。
    青梔闖進來,正好撞見顧弈拉青豆的手。
    她估計自己嚇壞了,被那畫麵嚇得倒退一步,規矩把書包放在縫紉機上,頓了頓,趕緊轉身。
    離開房間,居然還把門給他們帶上了。
    要命。
    平時進出從來不敲門,死活學不會禮貌的人,居然如此識趣。青豆咬牙,就知道這丫頭不是笨,不是聾,完全就是懶。
    青梔開竅肯定比青豆早。她有電視看。在青豆追著虎子聽金庸新編的幼稚年紀,青梔已經在麵不改色看電視劇親嘴了。
    青梔再也不是那個看《廬山戀》能被打發去買毛豆的姑娘了。電視裏,要是男女角色距離挨近,有親密征兆,這時青豆支青梔去倒杯開水啥的,青梔理也不理她。還會覺得她小題大作,衝她翻白眼,叫她孔夫子。
    青豆看著那扇闔上的門,氣得要噴血。
    顧弈收起小徐媽媽給的酒精棉花,跟青豆說明天來不了,讓她自己擦。
    青豆順嘴問,“這次去的地方遠嗎”
    “在南弁鎮,還挺巧。是不是”後天是七夕,南弁山有香橋會,也就是廟會,屆時遊人如織,聚集不少善男信女。他這邊要運一車舞龍舞獅隊伍的家當,還有一百多斤本地蘋果。“說每年都辦,很隆重,你去過嗎”
    青豆搖頭:“沒有呢。可能我那邊是鄉下,離鎮上有點遠。”也有可能她太小了,所以這麽個南弁鎮的大活動,她聽都沒聽過。
    “要去玩玩嗎”顧弈發出邀請。
    青豆眼睛一亮,正好可以去拜拜觀音,祛祛邪氣,看看大哥,還有湊湊熱鬧。她問:“坐得下嗎”
    顧弈瞥了眼她眉心的一點刺目:“你要不嫌曬就坐車槽。”
    青豆沒有概念。大太陽是曬,但車上總歸有曬不到太陽的地方吧,就算曬也無所謂,車子在動,動就有風,有風就不會熱啊!
    這麽好的順風車,她得拉青梔一起。她要讓青梔見見大哥。
    一開門,青梔正站在小廳中央削蘋果。
    削水果的多用刀鈍了,擱在桌上,青梔舉了把菜刀,姿勢艱難,手都撐不住刀柄,還非要整點活。
    見他們出來,青梔以為顧弈立馬要走,著急道:“姐夫,現在走嗎我還沒削完呢。”每次去鄒榆心家,對方都會切蘋果丁入碗碟,再插上兩根牙簽,特別精致。這是她給顧弈削的蘋果。青梔想說,她家也能搞。
    青豆和顧弈皆是一愣,對視一眼,大概在找這屋誰是“姐夫”。
    青鬆在廁所搓褲子,聽見青梔叫姐夫,笑得皂滑出手心。
    他探出頭,打量起相差一個頭加半截脖子的顧弈和青豆,露出不太滿意的表情:“剛剛,梔子說你們在親嘴。”
    “啊怎麽回事!”他擺出問罪的表情。
    青豆本來還想罵青梔瞎叫什麽姐夫,聽見青鬆的話,當場改了決定:她要揍死程青梔!
    就在青豆起勢之前,青鬆臉色一變,嬉皮調侃:“我說絕對不可能。程青豆怎麽可能呢!給程青豆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家親嘴。”
    那青梔就要問了:那在哪裏親她看二哥都是在房間親得蓉蓉的啊。青鬆認真想了想,按照青豆的性子,估計得打個地洞,要麽趁家裏完全沒人。
    青豆臉頰暈開紅霞,掐上青梔的腰警告她,不許胡說八道。
    顧弈不怕死,竟敢接如此禁忌的話題:“確實,程青豆肯定不敢。”她什麽都不敢,就敢凶他。
    青鬆擠眉弄眼:“看,我多信任我妹子。”
    -
    次日下午,顧弈運完貨物,繞了點路,從西寧區開到清南區來接程青豆。他們碰上麵,往對方身後掃視,彼此都有些訝異。
    她問:“唉不是說有個師傅的嗎”怎麽車上一個人都沒有
    顧弈昨晚特意去找的師傅,一人攬下兩天的活,想讓車子空一點。南弁鎮他坐車去過幾趟,路比較熟。
    不過他沒說,反問青豆:“梔子呢”
    昨天他在青豆家吃晚飯,青梔與青豆說好要一起去南弁鎮。本來青鬆也想去,閑著也是閑著,遲疑後又說懶得去了。
    青豆說:“早上我媽回來好像不在那家人家不做了。青梔被她抓住,做暑假作業去了。”
    一個字沒動。連吳會萍這個不認字的都能看出青梔這個夏天什麽也沒幹,淨好吃懶做了。
    青豆還有十天就要開學。南城大學這批新生分批軍訓,青豆所在的光電院係是最早一批進軍營的。
    她以為自己的苦日子在十天後,沒想到今天就開始了。
    如果地麵溫度是四十度,車內溫度就是五十度。青豆坐在車內,汗如雨下,需要不停拿毛巾擦汗,不然汗水便浸進眼睛,疼如針紮。
    顧弈也沒好到哪裏去。不過他習慣了,單手把著方向盤不說,還逗她撒了把。
    青豆動也不敢動,畢竟這是貨車。等到了裝貨的地方,青豆踏上平地,意外大太陽底下居然比蒸籠一樣的車內要涼快。
    顧弈的車子停在村口的廠房前。他除了開車還要幫忙搬戲服道具,青豆也不知這是哪兒,都是誰,勞動精神十足,跟著要搬箱子幫忙。
    顧弈撇開她:“你趕緊去喝口水,這兒不要你弄。”
    他的汗湯湯滴,將背心淋到發透。青豆接過一位大哥遞來的碗,大口灌入,目不斜視地拿餘光掠過顧弈胸口發嫩的淡點兒。
    大熱天,馬路上,男人們多打赤膊,青豆從小看到大,無甚稀奇。她束在能擠水的內衣裏,偶爾也羨慕過男人這份穿衣自由。但她想了想,要是男女都能敞著,那她也不願意。
    她很介意那個點。
    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的目光會在胸口的紅豆多逗留一眼。
    在她偷偷觀察、發散時,也順道關注了圈周圍的女人,大家均麵不改色目不斜視,似乎單就她心中有鬼。
    那些發散的內容裏,赫然就有“顧弈的‘點子’好像很漂亮”的念頭飄過。
    這東西有什麽好漂亮的青豆也不明白。隻是每次掠過,都覺得顧弈的胸口同別人不同。
    在不知道胸大肌為何物的時候,青豆便喜歡上他胸前那道淺淺的溝壑。汗珠淌過,很有味,比舉槍叼牙簽的小馬哥還要性感。
    她見有人“點子”上長毛,長得像虎子需要修剪的鼻毛,越出禮貌文雅的邊界。顧弈好像沒有還是有,隻是不明顯反正青豆沒看清。他那兩顆“點子”顏色極淡,之前他念高中,皮膚未見太陽,每回夏天打赤膊,都要被四鄰笑話奶白皮膚。青豆對他的白習以為常,卻止不住落在“點子”上。他好過分,那裏怎麽這麽好看。
    有一回,不是青豆故意的,不小心擦到了那裏。很奇怪,他身上很燙,全是汗,那裏卻很涼,涼得青豆生出疑惑,差點問出了口,不過,她肯定是不會問的。
    好看得像夏天的果子。咬下一口便會爆汁,濺甜,齒縫流動久久不消的清涼果香。
    顏色也說不出來,好淡,沒見過這麽淡的。隨他膚色加深,那點子也深了點,卻不損顏值。
    青豆亂七八糟咽完燙人的白水,顧弈那邊已經搬完戲服與道具。
    他渾身濕透,舀起水缸裏貯存的井水,一瓢喝一瓢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特意穿的長褲出門,白天是熱了點,但晚上可以有效減少蚊蟲叮咬。一轉頭,這才留意到青豆一身的確良夏裝,粉衫白裙。這麽穿,晚上肯定要吃苦頭。
    他挨間廠房牆上尋鍾,好不容易找到時針分針,結果是不走表的。他問那個跳獅頭的師傅,幾點了。
    那小夥子抬頭望天,粗估道:“兩三點吧。”
    顧弈抹了把額上的水,低聲說了句謝了,複而揚聲朝車尾喊道:“程青豆,喝完了嗎,喝完了走!”
    等會他應該不能停,得趕緊開,不然五六點鬧黃昏,程青豆這麽穿能被蚊子抬走。
    -
    青豆犯困,往車後槽一倒,在不平整的衣服和道具家夥中上下顛簸,睡了個負負得正的午覺。
    青豆睡了一覺又一覺,每顛一次身都要醒來,醒來又很快睡去。
    最後一個夢裏,她正在做夢吃水果,車子慢慢刹住,停了下來。青豆幽幽轉醒,咽咽口水,越過車槽後欄,望見周圍是漫無邊際的玉米地,“到了”
    顧弈給她遞了個黃桃水果罐頭,“吃點兒。”
    青豆咂嘴。沒想到真的有水果吃。“你出來幹活兒居然吃這麽貴的東西”
    “早上幫人家雜貨店搬貨,人家給的兩瓶,好像過期了。”
    顧弈手上都是汗水,打滑沒擰得開,倒是青豆擰開,把自己的給了他,順手接過他的,拿裙擺擦了擦濕滑的汗水,一把開罐。
    罐子封得嚴,一開罐濺出兩滴。她趕忙貼著玻璃沿,咂住甜:“哇!過期也好好喝。味道一點沒變。”
    顧弈看了她一眼,擰上了自己那罐:“我這罐也給你吧,我吃個蘋果。”說著,他探手拿了個半青不紅蘋果,在褲子上蹭了蹭,徑直送入口中,嘎嘣咬得濺出水來。
    那牙口看起來真不錯,蘋果也不錯。
    青豆咬了半口黃桃,嘴裏有點苦澀:“我吃這個就行了,你吃呀。”她把腳邊的罐頭往顧弈那邊推了推,“一人一個嘛。”
    “不用了,你喜歡吃你吃,我本來也不愛這種甜的。”
    “我記得你喜歡的。”青豆記得他家裏從來不斷梨膏糖、大白兔奶糖,怎麽可能不喜歡甜的。
    “那是以前,後來抽煙就不喜歡了。”他把罐頭推回她腳邊,“你哥抽煙,你看他吃糖嗎”他又大咬了口蘋果,回避地躲開青豆複雜的眼神。
    想想是的。青豆問:“為什麽抽煙就不吃甜啊”
    “那東西味兒重,甜的頂不上。”他吃得特別快,嘴巴跟打麥子的機器似的,都不帶停,東西送進去,汁液濺出來。
    一個蘋果吃得天女散花似的。
    青豆慢吞吞吃完一瓣橘子,他手上就剩個蘋果核了。他看了眼天色,讓她去前邊坐著。
    青豆說:“傍晚了,後邊涼快吧。”敞篷,風大,還可以看星星。
    顧弈眉頭一皺:“你怎麽這樣啊以為我帶你出來度假的”他拿過她手上的罐頭,替她擰上,打開駕駛座揚聲道,“跟我說會話,不然我犯困!”
    置身在柴油機巨大的發動機聲音裏,沒有人能好好說話。青豆坐在副駕,小心翼翼吃完自己的罐頭,將空玻璃瓶放在腳下,沒再動作。
    太陽垂在稻田之間,熱風一拂,金子浪潮滾動。
    顧弈扶著方向盤,臉上是潑天紅霞映下的橙光。側顏沉靜,眉目下頜像有人拿筆用力來回,有篆工的痕跡,線條明顯。好看得要命,又很像他這個人,橫衝直撞,不遮不掩。
    感受到青豆照相機一樣定焦的目光,顧弈眨了眨眼,抬高音量:“還有一罐你吃了。”
    青豆回應地大喊:“我飽了。”
    顧弈看了她一眼,扯著嗓子:“那就晚上吃。”
    “……”青豆頭靠在窗邊,束著辮子,不再看他。
    顧弈以為沒聽見,又說了一遍。
    青豆用盡全身力氣,跟轟鳴響聲爭高低:“晚上也飽的——”
    “那就明早吃!”
    “明天也飽的!”
    “……”他牽起唇角,“那就後天吃!”
    “後天也飽的!”青豆不吃不吃不吃。
    “那就回去吃!”
    “不吃!”
    顧弈切了一聲:“不吃拉倒!”
    青豆紮好辮子,仰頭枕在搖下的窗邊,夕陽照得人發昏發燙。她兩頰通紅,多褶的眼皮一煽一煽,像在給嬌挺的小鼻梁骨扇風。求求這火焰山快點兒熄吧。
    顧弈偏頭,瞥了眼裝死的程青豆,再次挑釁:“那就回去給青梔吃。”
    她迅速支起身,嚷道:“不要!”
    為這個罐頭誰吃的問題,他們在柴油發動機裏嘶吼一路。
    吵到青豆不停躁動,手舞足蹈,氣血沸騰,一顆蚊子包都沒叮紅她。
    等暮色四合,過掉有南弁鎮路標意義的一條石板大橋,目的地到達。
    顧弈停在山腳下承辦廟會的活動場地——也就是一塊空地上搭了一排棚子,站了頭上紮頭巾的老漢。老漢引著顧弈開到棚子後麵,讓他把東西搬進屋。不然擺外頭會被偷掉的。
    青豆和顧弈手腳利索,來來回回,幾分鍾把十幾個箱子搬完。
    顧弈偏頭往肩上揩了把汗,正要討口水喝,眼前遞來個水果罐頭。
    她嚷得沒了力氣,嗓子火燒火燎,小聲賭著氣:“吃掉。”
    兩人對視,青豆也覺得好笑。手舉在半空,笑得打顫。笑之外,又有點兒酸溜溜的。不過還是好笑占比高一點。
    顧弈也跟著笑。她堅持舉著,他隻能無奈接過,打開罐頭,一股腦兒匯入口中。
    他的嘴巴就像一個洞穴一樣,一張,一咽,隻用了五六秒,罐頭的甜汁連同大塊的果肉就消失了。
    旋即,透明的玻璃瓶倒扣在她眼前,還滴了好幾滴汁水。
    顧弈嘴巴一包,兩頰鼓得賽都塞不下,像隻青蛙。唇角溢下如何也承不住的甜汁壓力,沿著鉛筆多刻了幾筆的下頜,一路蜿蜒,淌進了青豆喜歡的那條溝壑。
    而那裏,本來也早已雨下。
    顧弈懶洋洋向長官匯報:“吃掉了。”
    “哦。”青豆大咽一口口水。很像饞那罐頭。
    “不用負擔。”他不無諷刺,青豆假裝沒聽見,漾起酒窩,在場地上蹦蹦跳跳,“哎呀!可以上山看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