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1993·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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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子很識趣,在青豆下來之前,將懷裏的熱乎饅頭塞進顧弈懷裏,迅速閃人。
    人閃去哪裏,不知道。顧弈隻知道,青豆完全知道他們在耍什麽花招。
    她下來,沒問虎子,也沒接過饅頭,兩手抄在胸前,直勾勾盯著他,等他說話。剛剛青豆上去,心頭一直惴惴,想著別今天又惹少爺不快,回頭晾她半年。正思忖怎麽給他捋毛呢,這廝就送上門來了。
    顧弈沒別的好說的,為了不讓彼此沒話說,隻得找話:“過年出來放煙火。去年都沒一起放。”
    “嗯。”青豆縮在嫩粉色的線衣裏,乖巧點頭。
    他說:“給你買火樹銀花。”
    “嗯。”青豆踩著雪,朝周圍畫了個圈,顯然早就想好了,“也不知道過年還有沒有雪,要是有雪,可以插在雪上,點一排。”
    他應聲:“好,給你點。”
    青豆擠出一邊酒窩:“嗯。”
    他盯著她的眼睛,“這回我看著虎子,不讓他欺負你。”
    青豆別開眼神:“哦。”
    灰暗暮色中,雪反著瑩瑩亮光。雪勢漸小,雪花稀稀落落,飄半天也落不下來。寒風吹散青豆身上的炊煙熱氣,穿過線衣線孔和衣領邊緣,刺進皮膚。
    青豆縮了縮脖子,往樓道看了一眼,示意自己要走了。
    顧弈脫下皮襖,套在她身上,兩手一拂,閉去衣內空隙:“別急著走,說會話。先把饅頭吃了。”
    說著,他從兜裏掏出兩個酒釀饅頭,遞給她一個,另一個又塞進口袋,拿手捂著。
    呆了一下午了,有什麽話好說的。
    青豆接過他手上的酒釀饅頭,咬了一口。有點冷了,不過甜絲絲的糯米很有嚼勁,青豆一口接一口,啃得歡實。她想問在哪裏買的,不過嘴上不空。
    顧弈拉過她的手腕:“別吃這麽急。”
    青豆剜他一眼,咀嚼慢了下來。
    “剛剛點煙”他頓了頓,見她沒有不悅神色,又接著繼續,“安洲說你給他點過”
    “順便,那次素素也在,很自然的。”她沒有特意給他點,傅安洲也沒有把那一刻拉長,比她和顧弈點煙要順便得多。
    他故作不解,套她話:“我們不自然嗎”
    青豆平時好聲好氣,落到顧弈麵前,白眼特別多。這不,聽他這話,又用力翻了一個。多褶的眼皮嵌成一道深痕,又隨翻下來的黑眼球拉成波瀾不驚的皺紙。
    她說:“很不自然。”太刻意了。
    顧弈掩唇輕笑:“那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本來不知道,隻覺得有點怪,朦朦朧朧的,今天下午算是徹底知道了。點煙這事能追溯到老早老早!顧弈真是心眼多,這麽早就在泡她了。
    見她不語,顧弈說:“那你還給別人點嗎”
    “不了。”青豆把最後一口酒釀饅頭包進嘴裏,神情剛正不阿,“我誰也不給了。”
    顧弈壯實了不少,還是那件開司米薄毛衣,卻不再如高中時飄揚。二十一歲的他,毛衫半貼在身上,露出發達又招搖的身架子。
    顧弈聞言轉身走人,旋即又訕訕回頭,活動的下頜透露出忍耐。
    那一幕和青豆記憶裏第一次去找大哥的場景重合。青豆腦子裏莫名其妙冒出,顧弈長大了的想法。
    下一秒,想法打消
    眼前兜頭罩一片黑影,緊接著,嘴裏被強勢塞一個饅頭。
    這麽會功夫,酒釀饅頭更冷了,皮發韌難咬。
    “也行,誰都不給點也行,你說到做到。”顧弈破罐破摔,拿她沒辦法。下午也不是完全沒有進展,至少,在青豆點煙後,傅安洲明顯會意,釋出明確退讓。這種男人之間的角力,就像打九球,心理在暗處,結果在明處。
    他勾住青豆小指,自說自話跟她拉了個勾。
    青豆默默啃饅頭,抬頭對上他的凝視的眼,心頭一擊,迅疾垂下眼簾,點雪的睫毛慌忙眨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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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素左手牽婷婷,右手拎煙火,不合時宜地闖進雪天爛漫的對話環境:“喲,稀客啊。”
    方才雪歇,她生怕雪後漲價,拉婷婷去買煙火。
    一出門,這天空就跟扯破的棉絮似的,刮了她一嘴的風。她吃進風,一個勁打嗝。看見青豆顧弈,嗝也沒停。打完招呼,嗝又上來了。
    她從塑料袋裏抽了盒火樹銀花,其他交給婷婷,讓她先回去。
    “哎呀,新衣服啊!好漂亮啊!”青豆裹在大號黑皮襖裏,俏得像隻鬼精的白頭翁,“我還要去找你呢。”自從素素不再去錄像廳,也不來家屬院,青豆都碰不上她。瞧,虎子說的沒錯,男女這事兒,買賣不成,仁義難在啊。
    素素身著淡紫色直筒呢大衣,配上鵝黃闊筒褲,愣是在這片冰天雪地裏裝點出春日複蘇的景象。
    好妙的搭配,看得青豆想快點畢業,掙錢買衣服。
    素素不住打嗝,沒法好好說話,拿肘推顧弈,“拿根煙給我。”
    顧弈手上正抽著半截。騙青豆吃完兩個饅頭,他又錙銖必較,討回債,叫她陪他抽兩根煙。
    煙和火在皮襖裏,青豆趕緊遞給素素。
    素素憋了個嗝,難受得慌,掏了根煙,火怎麽也打不上。先是迎風滅,接著兩截火花一冒徹底歇火。
    她搖晃打火機,對準天空,眯眼看餘量:“沒油了吧。”
    又上來一個嗝,素素不耐煩地銜著煙,湊準顧弈的煙頭,使勁貼火,頰挨著頰深深吸上一口。
    兩點猩紅一聚,她舒坦地吐出陣煙霧,晃晃手上的香煙,讓火星子燒勻:“你們幹嗎呢冰天雪地談情說愛是哪個反派不讓你們見麵非要吹冷風”
    說著,又上來一個嗝。
    她無所謂地捋捋亂發,往兩人之間巡睃。
    青豆和顧弈跟被點穴了似的,一陣啞聲,隨青豆綻開的酒窩,他們才各自偏頭,抿唇偷笑。
    虎子沒閃到哪裏去,他就在三樓跟朱洋洋說話。下來時看見羅素素,虎子和朱洋洋皆閃過不自在。
    洋洋的不自在源自他和素素有過一段密切來往,後來不了了之,虎子的不自在麽,全世界都知道了。
    洋洋問青豆,稿子後來有消息了嗎
    青豆忙點頭,告知情況,說自己跟雜誌社溝通過了,四月就能見刊。
    洋洋說:“那家稿費給的還挺多的,看你在什麽板塊,你字數多,錢應該不少。”
    青豆眨巴眼:“多少錢啊”
    洋洋估計:“一百”一萬字,一百應該是有的。
    “一百!”虎子驚呼,大腿一拍,“哥的第二春來了!”那架勢,好像他寫了就能中似的。
    素素下意識就是一個白眼遞過去:“少來!照照鏡子!”
    虎子撓撓頭,笑得全無嫌際:“等會去河麵的冰上照照,這會大雪地裏,撒泡尿也照不著。”
    素素咬唇,好似落下塊大石頭。她戳戳青豆的酒窩子,為她高興,當即要點火樹銀花慶祝。
    “還沒過年呢。”青豆攔住她。
    “誰說隻有過年點的,以後你中一篇稿子,就給你點一盒。”素素說完,才意識到沒火了。
    虎子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往她眼皮底下一遞:“點吧,算我的。”
    他也為豆子高興。
    素素不滿:“怎麽就算你的,是我買的,我給豆子點的!”
    他深吸一口氣,抄兜轉至顧弈身後,藏住不住要翹高的嘴角,清清嗓子,滿不在乎地吸吸鼻子:“行行行,算你的。”
    他們可算說話了。青豆高興。人人都要學會裝傻嘛,會裝傻,大家就都開心啦。
    也不知道顧弈虎子這煙抽得有多凶,素素手上的這個打火機也是不行的。她無奈翻白眼,隻得進一樓的廚房,借燒水的爐子點了個火。
    家屬院去年裝了盞搖晃的小燈,掛在半截電線杆上,搖搖晃晃,此刻燈罩壓滿積雪,不堪重負,垂頭喪腦的。
    他們聚在燈下,一人捏一根火樹銀花,等著接火。
    青豆不敢點,就這麽看著,等虎子點完束炸開的花,遞給她,她才接過來鐵簽,小孩子一樣漾起酒窩,癡癡地盯著呲呲火花。
    顧弈使壞,沒點別人的,就著她燃的杆兒點著,嚇了她一跳。
    素素說:“大作家,趁火花燃著,許個願吧。”
    虎子說:“這兒有兩個作家呢,都許吧。今夜是文藝之夜。”
    洋洋擺手:“我不算了,工作後就沒寫過,讓青豆許吧。”
    顧弈說:“許吧。”
    素素切了一聲,“最該說話的人,怎麽話這麽少啊。”
    虎子緊接著搭腔:“你是不知道,下午發生了啥,哎喲,不忍直視,鬧別扭呢。”
    為了捧哏素素,虎子義無反顧出賣朋友。
    “我說呢,大冷天站雪地裏吹什麽風。”素素搡青豆,朝顧弈使了個眼色,添油加醋道,“我幫你都想好了,就許:永遠有人這麽稀罕你。”
    “啊”青豆眼睛一皺,還挺不情願。
    顧弈看了她一眼,臉色比這大雪天還冷。
    朱洋洋到底是詩人,嘴巴甜:“就許青豆的酒窩永遠盛放。”
    喲,這話說了,說啥都比不上。
    素素朝青豆挑眉:“算啦,不管你許不許,都有人稀罕你。就許酒窩永遠盛放吧。”
    無所事事的雪夜,積雪高至腳踝,昏燈疲憊,人影橫斜。他們每個人眼裏,都盛著一碗滾燙的人間煙火。
    青豆幸福得酒窩深陷,盯著即將燃盡的火樹銀花,依依不舍,“不要稀罕我吧。就許:我們以後一直能聚在一起放煙火。”
    說完,她朝顧弈搖了搖盛放的呲呲花。
    火花熄滅,青豆眼前一黑,好一會才適應一盞昏燈的亮度。
    再抬眼,顧弈麵無表情,朝她一字一頓比嘴型:關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