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1995·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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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豆真的準備了禮物,不是書,而是一個三棱鏡。這是光電學的學生常準備的禮物。
    他們係送禮物,基本都送棱鏡。透明如水晶,太陽照之,通過調整光圈,能讓七色霓虹映在臉上、桌上、牆上。
    是他們專業專屬的無聊浪漫。
    三棱鏡很適合拍照。她記得傅安洲曾經提過丁達爾效應,這現象可遇不可求,所以她準備用這個三棱鏡,幫他拍一張照片,如果這天是個好天,七色光映在他儒雅英俊的臉上,一定非常好看。
    鳴宴樓在路車的終點站,也就是西寧區的最東邊。青豆早前奇怪,它為什麽不在市區最中心,直到上回來,才知道其原因。
    遠處,大片黃燦燦的油菜花迎風搖晃。交界處,一大片莊稼地鋪上了水泥,改為為鳴宴樓所用的臨時停車場。
    除了幾部公車,停滿私家車,桑塔納、銀或白色的麵包車、豐田、皇冠以及公爵。這在市區非高峰時段,幾分鍾也看不到一輛。
    虎子說,他這輩子見過車子最多的地方,除了汽車站,就是鳴宴樓。
    外觀上鳴宴樓是典型中式造型,簷頂與兩側雉堞凸起,形成“山”字,走近一看,牆體上刻滿希臘浮雕,大門是純西式的拱門,不倫不類。據說,當時設計是按中式設計的,樓蓋到一半建材不夠錢,停工了,後來另一個老板接盤爛尾樓,裝修時改了設計。
    青豆進門前特意呼吸吐納,夾緊屁股,走出淑女的儀態。
    傅安洲說都是青豆認識的。青豆想的是學校的同學,高中啊大學啊還有素素,沒想到,是虎子。
    樓共三層,回字形,像古裝戲裏的茶館。一樓正中一個戲台子,供樓上客人俯視。
    虎子瘦成一張紙,靠在紅漆扶欄,斜支起一邊肩膀,探出腦袋似笑非笑,更顯得頭不小。
    青豆愣在二樓樓梯半截,仰頭呆滯,仿佛看天外人。
    顧弈背朝圍欄,看了眼手表,拽過他:“藏起來藏起來,等會程青豆要來了。”
    虎子笑得更厲害了。
    傅安洲和一個穿白襯衫、腋下夾皮包的男人正在樓梯口說話。他看見青豆,朝她招手,伸手介紹道:“這是這家鳴宴樓的趙老板。”
    趙老板一雙細眼貓在金邊方眼鏡後頭,左嘴角上方一顆大痣格外紮眼。
    青豆收起忿忿的嘴角,快步上樓,朝趙老板鞠躬問好,努力忽略他痣上那根隨呼吸起伏的毛。
    趙老板看到青豆,眼睛一亮,下巴頦周圍鬆弛的幾層顫了顫,拍拍傅安洲的肩,“難怪看不上傾玥。”
    傅安洲知他誤會了,連連擺手:“沒有沒有,趙叔叔,我們是同學。”
    趙老板一點也沒信,笑得一臉油膩奸邪,一副把她當自己人的親和模樣。關心青豆幾歲了,什麽大學,什麽專業,家裏又是什麽情況。
    青豆是象牙塔裏的呆子,遇到這種社會人,畢恭畢敬,像遇見老師一樣,有問必答。
    對答間隙,她瞥了眼顧弈,沒理他。
    她和顧弈此刻站在了同一樓層,他自然看到了她,方才戲弄的表情已經褪到玩世不恭的嘴角之下。
    傅安洲見顧弈神色不明,呼吸一緊,朝趙老板補了一句:“趙叔叔,她真的……”他一時組織不出措辭,肩往顧弈那兒一聳,“她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趙老板這才“噢喲”一聲,明白錯點鴛鴦,放過了青豆一馬。
    虎子看程青豆翻著白眼走過來,笑得前仰後合。和小時候氣呼呼的樣子一模一樣。
    青豆麵無表情:“藏起來藏起來,程青豆已經來了!”
    他們原先的計劃是等開席了,虎子端著蛋糕出現,嚇程青豆,現在好了,不用嚇了。顧弈拳頭抵唇,輕咳一聲:“你要是願意裝傻,我們可以演一遍。”
    傅安洲和趙老板說了好一會話,沒有停的趨勢。
    趙老板老jghu,一眼就看出青豆俏麗勾人,大好的男孩子沒可能不動心的,等青豆走開,拍拍傅安洲的肩,說叔叔都懂。
    傅安洲垂下眼,沒有接茬,繼續跟他說出國的事。
    中間,他周到地招呼服務員先上菜,讓他們先吃。
    等說完話,已經過去二十分鍾了,往那一看,那三個人端端坐著,對著一方桌的菜沒動筷子。
    也不知道怎麽忍得住的。
    趙老板說完話,跟在傅安洲身後,特意跟他們打招呼,指著蒜蓉開邊蝦、蚧皇錦繡球和新加坡炸鴿子這三道菜對青豆擠眉弄眼:“小妮兒,好好嚐嚐,這是我們這兒特色。”
    青豆忙不迭點頭。
    趙老板看了眼顧弈,點點頭,又特意跟青豆打了聲招呼,“這頓算我的,你們不夠吃隨便點。”
    顧弈不動聲色,牽起嘴角,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
    青豆和虎子內心皆是一震,連聲道謝。
    “安洲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趙老板怕青豆不明白,抬抬眉毛,“我們安洲,很不錯的。”他欲言又止,在桌子中間丟下一枚“石子”,攪亂寧靜的湖水,然後就這麽走了。
    這頓飯既不傷感,也不喜慶,大家往嘴裏塞菜,聊得不痛不癢。虎子辛苦,這頓飯主題是為他接風,結果還要他從中斡旋,活躍氣氛。
    他實在沒什麽好說的,隻能說牢裏的事,什麽老鼠身上爬,煙草商黑心,給他們的煙都是差煙,聽得人難受。
    青豆的胃可大可小,有好吃的時候,能往裏塞很久的吃食。今日罕見,二三十口就飽了。最後一道鬆鼠桂魚上桌,她一筷子都沒動。
    顧弈問,怎麽吃這麽點
    青豆看向虎子,低聲說:“今天得吃白豆腐。”在南城,出獄接風有吃白豆腐的習俗。
    傅安洲不知,虎子和顧弈知道,但沒有想到。
    隻有青豆想到了。或者說,也不是她想到的,是素素幾個月前,嘴裏碎碎念叨的。
    顧弈直起身:“要不……”
    傅安洲會意,招呼服務員來道小蔥拌豆腐。
    顧弈順勢一偏頭,才看到凳子上的相機包:“忘了拍照了。”
    本來開餐前,準備嚇程青豆,然後記錄一張合影的。結果人沒嚇到,反被識破,這頭鬼子也掃蕩完了桌麵。
    現在每道菜都被筷子狠狠蹂躪過,拍照肯定不好看。
    青豆從兜裏掏出三棱鏡,問傅安洲:“今天是你生日嗎”
    傅安洲歎氣:“我說過我是夏天生的。”在程家村割麥那回,他提過一嘴。她果然不記得。他輕快地朝她聳肩:“算了,你記得顧弈生日就行了。”
    虎子趕緊提問:“顧弈生日幾月的”
    顧弈活動下頜,也把目光落在了青豆身上。
    青豆翻了個白眼:“忘了。”這少爺,從小過生日。每逢他小生日,鄒榆心都要買個小蛋糕樂樂嗬嗬地在家慶祝一桌席。更別提他二十整,在鳴宴樓大擺的生日宴了。
    誰不知道,他是正月裏出生的貴子。臭顯擺。
    顧弈撇起一側嘴角。
    下一秒,青豆手從桌底下捏起他一根食指,搖了搖。他偏頭,撞上她裝傻的一顆酒窩。
    一月啦。
    顧弈清清嗓子,反手握住她的手,低下了頭。
    虎子以為他們氣氛僵著,拍拍手張羅去拍照,“留念留念!老子特意洗了個澡呢,不拍照浪費了。”
    “要不去樓下拍吧。”青豆想起樓前那排氣派的停車場。
    “對!有輛皇冠來著!”虎子讓服務員別撤桌,等會還來吃,他們先去樓下一趟。
    青豆說要不吃完再拍吧。虎子說,吃撐了人支不起來,就現在,半飽正正好。人最精神。
    出牢監的人最大。大家都聽他的,腳膕窩往後一頂,凳子滋滋拉拉。起身時,青豆和顧弈的手仍黏連在一起,忘了鬆開。
    虎子和傅安洲都看見了,明顯一怔。
    好好的朋友,忽然變成了情侶,怪不適應的。
    虎子以為顧弈這是宣誓主權的行為,趁青豆捋裙子,附到他耳邊,“等會拍照的時候,三二一,你親豆子一下。”
    這樣,又耍了程青豆,執行了本來的計劃,又留下了照片。傅安洲和青豆的界限會越來越分明。一舉兩得。
    當然,這是虎子的私心。他看過青鬆偷親蓉蓉那張伉儷情深的照片,眼饞許久。
    顧弈瞥了他一眼,笑笑沒說話。
    倒是青豆耳朵尖,暴跳如雷,伸手掐上虎子臂膀:“你怎麽這麽缺德呢!我看你是沒關夠!”
    傅安洲去上了個洗手間,回來時眉頭深鎖,特意拉顧弈單獨說話。
    他想解釋,剛剛趙叔叔那話是誤會了。別介意。
    青豆垂下眼,不想聽。
    走出兩步,想到他後來老是回憶割麥,回憶他們的友情,心裏忽而一酸,再回頭,青豆已經換上了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傅安洲,你現在很社會啊。”她拎起他的右手,嫌棄地半退開身體,“留小指指甲的毛病,我很少在年輕男人身上看到。”
    養指甲是南城生意人新時髦。她沒想到,傅安洲這麽儒雅的人,也會留指甲。
    傅安洲還沒說話,虎子重重朝她一咳:“程青豆!你放尊重點!我們安洲從美國回來就是銀h行長了!”
    青豆戲謔的表情真就僵住了:“真的嗎”
    傅安洲擺手:“玩笑。”
    虎子誇張地一拍大腿:“昨晚不是說你家安排了嗎”
    他們仨,在台球室,聊到了公雞打鳴。虎子連自己要借貸做什麽生意都想好了。這年頭,認識個行長,和認識市長沒什麽區別。
    顧弈拽過虎子,嘶了一聲:“這事兒能說這麽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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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虎在牢裏一身臭毛病。青豆一邊玩三棱鏡,一邊數落虎子。顧弈左右找背景,轉了一圈,找到油菜花前的一片空地,又能睜開眼,又有春日的風景。
    但不巧的是,青豆的彩虹光折射不到。
    最後,為遷就她想要把彩虹光拍進照片的想法,他們站在了鳴宴樓中門正前。像四個遊客。
    傅安洲找服務員出來給他們拍照,認真教她,強調不要手抖。
    青豆推推顧弈,問他怎麽有空回來的不是說這學期每天要去口腔實驗室和門診,很忙嗎
    顧弈壞笑,拳頭抵上唇,像個上課偷偷說話的學生:“騙你的,不然怎麽給你驚喜。”
    青豆就知道。
    她筆筆直地站在顧弈左側,隨時準備拍照,見傅安洲還沒教好,仍在確認取景框,又低聲問顧弈:“你怎麽跟二哥解釋的。為什麽我怎麽解釋他都不信。”怎麽她的信譽還沒顧弈好
    顧弈撇嘴,“這種事不要解釋。”
    沒法解釋清楚的。怎麽跟古代進宮似的,滴個守宮砂來驗明
    青豆直視前方:“那要”
    “得……”顧弈剛說了一個字,青豆左手邊的虎子發火了:“不許打啞謎!說點我能聽懂的!”
    傅安洲站在對麵喊了一聲:“好了!”
    他跑過來,站在了虎子的左手邊。
    服務員認真:“好了嗎”
    他們異口同聲:“好了!”說完,紛紛擠出自我認知裏最上鏡的表情。
    那頭:“十——九——八——”
    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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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閃光燈一閃一閃,四個遊客一幀定格。服務員放下相機,青豆的嘴角酸得像被人錘了兩拳。
    傅安洲人好,見服務員留戀相機,提議幫她拍一張,作為感謝。
    虎子拍完馬上看向程青豆和顧弈,嘴型詢問:親了嗎親了嗎
    顧弈不屑:“你想得美。這種事能給你看”
    這種情況下親程青豆,隻能說明他沒底氣。顧弈有他的驕傲。
    但事實上,他也就剩一些表麵的驕傲了。
    心裏的驕傲,早碎了。
    那天,電話裏,他把自己的驕傲掰出一瓣,給青鬆看——
    “哥,你不用擔心,要是我能不喜歡程青豆,我絕對不喜歡,她真的跟我一點都不合適,我知道,我們哪兒都不合適,不在一起最好。天下太平。當然了,她也沒那麽喜歡我。”
    “但我喜歡,哥,你知道嗎我真不想理她,有一陣她喜歡別的男的,我氣得半死,又沒有辦法。誰能接受一個一會喜歡我一會喜歡他的姑娘。我想過算了的,但沒法算了。”
    “如果不是程青豆就好了,是誰,我都能放下,是誰,我都能算了。但不管拿幾個學位,讀多少書,我心裏還是住著這個妖孽。哥,你擔心的事我懂,我給你對天發誓也沒用,男人的這種保證,都是虛的,我隻能保證,程青豆比我壞多了。她在這段關係裏,吃不了虧。因為她踩在我頭上,牽著我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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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辛苦苦,費半天功夫取景、教人,最後成像的照片,隻有鳴宴樓拍得清清楚楚。他們四個人的臉拍糊了。
    這張照片留在了虎子那裏,後來他每回翻到照片,都要說不吉利。出獄不該拍照的,真的晦氣。